沒有形態的東西無從捉摸,也難以記憶。多年以後,我讀到昆德拉的文字就想到了湖邊小屋壁爐前的最後一課。是的,我看見了我和玲姐從虛無中共同創造出來的時間紀念塔,它矗立,它發光,它無法拆毀。後來的日子裏,我每次回到這座塔中,能呼吸到甜蜜的同時也能呼吸到苦澀。
真希望時間在第七天停止。像人們有時候會感歎的那樣:讓時間,停止。
太陽照常升起。
第八天理所當然地到來了。我醒來,發現玲姐不在床上,也不在屋子裏。心裏一陣模糊的恐慌。我拉開窗簾,看見玲姐站在湖邊,倚著一棵鬆樹。心裏立刻踏實了。
我估計玲姐在看日出。她一直仰著頭。太陽從東山之巔一點一點冒出來,山穀裏響起細微的漲潮般的聲響,空氣中桔黃色的光在加強,山的陰影迅疾收縮,陰影的邊緣掠過窗前的花叢、草地、小溪,掠過玲姐的臉,掠過湖水和山林。
一切是那樣鮮亮,整個世界仿佛剛剛從光中出浴。我知道,我這樣描寫,注入了太多的主觀感受。可是,我已經無法把純粹的客觀從回憶中分離出來。在剛剛過去的夜晚,我經曆了一個男人一生中的大事。我進入了生命之門。拿大學同學的話來說,我已經由一個男孩變成了一個男人。湖邊小屋壁爐裏的火,見證了我的成年儀式。
在此之前,我聽很多人談起過他們的初夜,有男人,也有女人。還在許多書上讀到過。女人撕裂的痛楚不用說了。男人們互相矛盾的敘述,讓我腦子裏一片混亂,更增添了這種事的神秘感。有人說妙不可言,有人說一塌糊塗。說妙不可言的,我現在已經知道,極有可能是在一塌糊塗之後吹牛。說一塌糊塗的,也極有可能是故意嚇唬我。但當時我對此一無所知,我的好奇心與想象力一次次被撩撥起來,膨脹到極限。
寫這一節的前一天,我在網上查到了一份統計資料,上麵說97.63%的男人在第一次後,沮喪,空虛,茫然不知所措。剩下不到3%的人,感覺良好。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比例:感覺不好的人能從中得到安慰,感覺好的人覺得幸運。我對這種讓所有人滿意的統計數據深感懷疑。當然,我很樂意不去弄清它的真實性。
另有一份相對權威一點的精神分析雜誌,裏麵有篇文章提到了第一次**留下心理創傷的概率,作者說:“雖然不能準確計算,但可以肯定它不小。它在所有人的初夜裏盤旋。”
故事進行到這裏,我相信讀者朋友已經理解,我那樣描寫,我引用那些初夜數據和文獻,並不是要炫耀我的幸運,而是想表達我對玲姐的感激之情。她以一個成熟女子的經驗和智慧,讓我的第一次比我原先想象的更美好,幾乎稱得上完美。
我站在窗前,注視湖邊鬆樹下的女人,心中的愛意像陽光在漫溢。我是一隻橫越大洋的飛鳥,已經降落在陸地;我是一顆熬過寒冬的種子,已經進入春天的泥土。我想寫詩讚美玲姐,可惜我不是一個詩人,寫出來的詩句趣味有點過時。我想打一個滾表達喜悅,我就光著身子跑到她麵前的草地上,打了一個滾,身上沾著露水和草葉。
她說:“唉,真是一個瘋子。”
我說:“我就是一個瘋子。”
她說:“我怎麼就碰上這麼一個瘋子呢。”
我說:“一個瘋子一高興,就讓你碰上了。”
她說:“我也很高興。”
我說:“我比你更高興。”
她說:“這個也要比一比呀?真是一個瘋子。”
我說:“我就是一個瘋子。”
我笑了,抱著她在草地上又打了一個滾。我們都高興得像瘋子。時間變得稀薄。世界變得不真實。我變得虛妄。我對我認識的人和不認識的人生出一種莫名的同情。我對第八天來到湖邊的啞巴農婦生出了深深的憐惜。腦袋一發熱,我決定教啞巴農婦說話。不是手語,而是真正的開口說話。
啞巴農婦並非天生的啞巴,剛上初中二年級的時候,一陣高燒,加上醫院一陣胡折騰,她的嗓子隻能發出啊啊的聲音。我教她的是一種電報語言。這種語言,可以由同一種音節的長短組成。經過筆談後,她很快掌握了字詞和短語的編碼技術。雖然說起來和聽起來都有點麻煩,雖然日常生活中不是很實用,但啞巴農婦學會後高興得也像一個瘋子。她在山穀裏奔跑,喊叫。聽著那長短交錯的啊啊的回聲,不用查解碼表,我知道她在說:我——又——會——說——話——啦——我——又——會——說——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