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我們坐在客廳裏看電視,我又莫名其妙地緊張了一下。玲姐到底愛不愛看電視?我至今都不清楚,她常常開著電視幹別的,有時候我們下棋的時候她都要開著電視,我們聊天的時候她也要開著電視。玲姐仿佛是不經意地問了幾句我在公司裏怎麼樣,我回答了她。我想起了我剛上班那一段日子,差不多每個周末,玲姐都要來一次例行檢查,問問我在公司裏工作怎麼樣,跟同事關係怎麼樣。她給我定下了“三大紀律”:不要碰公司裏的錢、女同事和上司的麵子,隔一些日子就問我碰過沒有。我有時候故意對她說,某某女同事這個星期是如何如何碰我的,某某分髒給我了,等等,看著她一臉憂慮的樣子我心裏壞笑不止。這一天我跟玲姐談得很認真,我把工作上的成績、難處和解決的方法都告訴了她。看到她幾次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心裏很明白,她像我一樣,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著一直懸在心上的那個話題。
我對自己的平靜暗暗吃驚。
洗漱完畢,玲姐照顧我上床,關掉燈,她在床邊坐了一會,忽然把頭埋在我脖子邊大哭起來,她哭得簡直喘不過氣,眼淚撲簌簌地落進我的頸窩裏。我摸著她的頭,心中如落下滾燙的油滴,劇痛不已。接著我也哭了起來,我不是很清楚我為什麼要哭,就像不是很清楚她為什麼要哭一樣,我們互相抱著頭痛哭了好一陣子。記得後來她還一邊摸我的臉,一邊哽哽咽咽地說過一句:“小天,我總得嫁個人呀!”
那個話題終於出現了。
我說:“嗯,正好嫁給我。”
她一下子不吭聲了。過了幾分鍾,她回到了她的臥室裏。
我睜著眼,躺在黑暗裏。
我知道玲姐這幾年一直想結婚,她單身差不多有十年了。每次電視裏出現婚禮鏡頭,特別是教堂裏舉行的婚禮,她都會停下手中的活,癡癡地看著,像看著自己的夢。有一回電視裏剛剛響起婚禮進行曲,她馬上跑出了廚房,手中還拎著鍋鏟。如果在街上碰到結婚車隊路過,她會一直站在那裏看,直到看不見那些被鮮花、氣球和喜字裝飾的車子,才會掉頭走自己的路。她還給灑水車灑過一身水,因為那輛灑水車播放的音樂就是婚禮進行曲。
踩著婚禮進行曲的節奏,穿過花雨,新娘穿著白色婚紗,挽著新郎緩緩踏上教堂的紅地毯,在牧師的主持下,兩人互贈戒指,宣讀結婚誓言……“你願意嗎?”“我願意!”……“你願意嗎?”“我願意!”……我也非常欣賞這種儀式。這種儀式有著漫長的曆史,但每次都能被兩個不同的生命拂去塵埃,放出光彩。我曾對玲姐說過:“以後我們結婚,就上教堂去。”她望著我笑了笑,眼睛裏的光一點一點黯淡下來。
在老易出現之前,說實話,我一直覺得結不結婚並不是最要緊的事,隻要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我就很滿意。如果感情不牢靠,結了又離,除了麻煩自己和別人,好像誰都撈不著什麼好處,至少我認識的那些離了婚的人都聲稱沒從婚姻中撈著好處。如今離婚的人太多了,十幾年來世界離婚率一直保持著上升的勢頭。這一年北京和廣州的離婚率比上一年高出30%,上海共有31207對夫妻離婚,比上一年多了6000對,台灣離婚率是10年前的一倍。
但這天晚上,我覺得我願意跟玲姐結婚。隻要玲姐願意,我就跟她結婚。
我裹著被子走進了玲姐的臥室裏。 她正坐在床頭寫日記。看見我進來了,她往裏麵挪了挪。我上了床,正想把剛剛中斷的話題繼續下去,她用嘴堵住了我。我覺得這一刻沒什麼可說的了。
不知道我們互相摟抱著親吻了多久,我能感覺到身體裏陣陣擴散的甜蜜和悲傷,也能感覺到她身體裏的甜蜜和悲傷。我們的手指在交談著悲傷,在演奏著悲傷。悲傷主題貫穿了所有部位的交談和演奏,仿佛我們正在祭壇上完成一個悲傷的儀式。接著她發出了**,那說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樂的**。我越來越用力,希望她的聲音大一些,再大一些,最好大到所有的人都能聽見,向全世界宣布我們的甜蜜和悲傷。我越來越用力,希望整個身體都進入她的身體,最好呆在她的肚子裏不出來,但每一次留在外麵的部分都太多了,簡直令人絕望。使盡力氣拚命衝撞幾下後,屋子裏一片寂靜,我的腦袋裏空空的,整個身體裏空空的,像死過去了一樣感到放鬆和安全。我知道,成千上萬個我已經回家了,回到了那個神秘溫暖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