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3 / 3)

母親說:“你怎麼知道我沒喝過?你沒看見就是了。要不要我今天喝給你看看?”說著倒了一杯酒,喝下一口,咳嗽不止。

父親說:“不能喝就不要喝了嘛。”

母親說:“你就很能喝嗎?你喝一杯,我喝一杯,試試看?”

接下來父母真的對飲起來。許可佳在一旁給他們斟酒,好像許可佳也跟著喝了幾杯。我懶得去管他們。難以形容的悲痛在我心裏已經轉化成悲涼,我覺得這一場鬥酒實在太沒有意思了,我就像個被出賣的大傻瓜一樣傻鬧著。我自己慢慢喝著酒,望著窗外的大雪出著神,心裏簡直涼透了。積雪一點一點升高,已經漲到窗台那兒了。遠處的一些平房看上去已經被淹沒了。這座城市快要被大雪淹沒了。

服務生走過來給我斟酒時,瓶中的酒已經沒有了。我讓她再去拿兩瓶來,她樂不可支地小跑著出去,很快跑了回來。我讓她放下酒忙自己的去,這裏暫時不用她招呼。她又樂不可支地跑了出去,差點跟正要進門的老易撞在一起。老易整整衣服,步態僵硬地走了進來。我努力保持鎮靜,朝他笑了笑,我的臉皮有些發麻,好像把老易嚇了一下。老易抹抹自己的臉,他剛剛洗過臉,看起來清新了不少。

玲姐怒氣衝衝地走進來的時候,老易已經拿起了酒杯,他說:“來來來,小天老弟,我們接著喝,喝高興。”

我說:“好。”

玲姐說:“你們還要喝啊?好,喝喝喝,你們喝,我陪你們喝。”

許可佳拉了玲姐一下,說:“你就別去跟他們攪和了,你要是真想喝,我來陪你慢慢喝。”

許可佳走到沙發那兒坐下,一言不發,楞楞地盯著電視機。玲姐自己一氣喝了好幾杯酒。屋子裏一下子沒人說話了,隻有電視機裏播放著喜氣洋洋的音樂。父親突然說:“兒子啊,我怎麼看每個人都是兩個人影兒啊?我是不是喝多啦?你先送我回去好不好?”

我說:“老爸,對不起,大雪封了路,這會兒誰也走不了啦。”

母親走到窗邊看了看,說:“天啦,這麼大的雪!這可怎麼辦?”

許可佳說:“伯母不要著急,一會兒雪停了,鏟雪車就出來開路了。北京冬天經常下大雪的。”

母親嗯嗯了兩聲,說這麼下去,怎麼得了啊。母親突然趴在窗台上嗚嗚地哭起來了,哭得像個小女孩一樣傷心。許可佳走過去勸了兩句,自己也跟著哭起來了,間或又不時笑那麼兩下。有那麼兩秒鍾,許可佳從胸罩裏剝出自己的**,看一看,又迅速塞了回去。一個穿製服的老男人莊重地走進來,打一個酒嗝,在地上打一個滾,然後爬出去了。我聽見玲姐笑了兩下,然後聽見玲姐在哭。她哭幾聲,猛喝幾口酒,咳嗽幾聲,再哭幾聲,再猛喝幾口,像要搶著把瓶子裏的酒都喝光似的。我在心裏說,不要哭啊,不要哭啊。隻要她們停止哭泣,叫我幹什麼或者不幹什麼都可以。我想站起來走過去安撫她們,但沒有一隻腳肯聽使喚。稍稍一動,就像一堵被泡軟了的土牆要塌下來了。我能想象自己此時滿臉困惑的表情。老易嗬嗬地笑起來,說:“你們這是幹什麼呀?”沒人理老易。老易問我:“小天老弟喝高興了沒有?要是還沒夠味,就再來一瓶。”

我心裏煩躁無比,趁玲姐走過來的時候把她手中的酒瓶子搶了過來。我對老易說:“剩下的酒,咱倆一人一半,一口喝完再看高興了沒有好不好?”

老易說:“好。拿點感情出來,擱在酒裏,一口幹了。”

我說:“好。拿點感情出來,擱在酒裏,一口幹了。”

老易找來兩隻空海碗,咕嘟咕嘟倒出酒,說隨便挑。我隨便挑了一碗,望著不停撲擊窗玻璃的飛雪,心想把這一碗喝下去,就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了。老易端起酒碗跟我碰了碰。我喝了幾小口,直著脖子讓酒打著滾掉到胃裏去,濺起的酒氣陣陣上衝。我能感覺酒氣一直衝進了越來越重的腦袋裏,像往腦袋裏灌滿著濃釅的迷魂漿。努力睜開眼,每一張臉都像被強光照著,每一張臉都纖毫畢現。聽覺異常敏銳,能從一片悲聲和電視機喜氣洋洋的音樂聲裏分辨出雪片撲打窗玻璃的聲音。

服務生走進來的時候,玲姐正對著鏡子補妝。我母親還在哭泣。許可佳已經停止了哭泣,舉起左手看看,再舉起右手看看,說:“表姐,表弟,哈哈!表姐,表弟,哈哈!”

驀地聽見撲通一響,往地下看看,一個人倒在地下一動不動了。看起來像父親,再看一眼,果然是父親。

服務生喊道:“快送醫院!”

馬上響起了轟隆轟隆的腳步聲,有人抬起父親走了出去,很快一屋子人差不多走光了。

我想站起來,但站不起來,望著老易嘿嘿地笑著。老易也嘿嘿地笑著,慢慢地滑到了地上,盡量伸展四肢躺平,想躺得舒服些。有一隻椅子妨礙了他,他把那隻椅子小心翼翼蹬開了一點。我伸手去拉老易,自己卻撲在了他身上。我趴在他的大肚子上覺得真舒服,很快就睡著了。最後映入眼睛的是老易的臉,老易的臉離我的臉比較近,微笑還沒有退去,每一條笑紋都看得清清楚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