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晨
這是我們初入居湖樓後的第一個春晨。昨兒乍來,便整整下了半宵潺的雨。今兒醒後,從疏疏朗朗的白羅帳裏,窺見山上絳桃花的繁蕊,鬥然的明豔欲流。因她盡迷離於醒睡之間,我隻得獨自的抽身而起。
今朝待醒的時光,耳際再不聞沉厲的廠笛和慌忙的校鍾,惟有聒碎妙閑的的鳥聲一片,密接著戀枕衾的甜夢。人說“鳥啼驚夢”;其實這樣說,夢未免太不堅牢,而鳥語也未免太響亮些了。我隻以為夢的惺忪破後,始則耳有所聞,繼則目有所見。這倒是較真確的呢。
記得我們來時,桃枝上猶滿綴以絳紫色的小蕊,不料夜來過了一場雨,便有半株緋赤的繁英了。“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可見自來春光雖半是冉冉而來,卻也盡有翩翩而集的。來時且不免如此的匆匆;涉想它的去時,即使萬幸不再添幾分的局促,也總是一例的了。此何必待委地沾泥,方始悵惜緋紅的姚冶盡成虛擲了呢。誰都得感悵惘與珍重之兩無是處。隻是山後桃花似乎沒有覺得,冒著肥雨欣然半開了。我獨瞅著這一樹緋桃,在方欞內彷徨著。即如此,度過湖樓小住的第一個春晨。
二、緋桃花下的輕陰
輕陰和緋桃直是湖上春來時的雙美。桃花仿佛茜紅色的嫁衣裳,輕陰仿佛碾珠作塵的柔冪。它們固各有可獨立之美,但是合攏來卻另見一種新生的韶秀。桃花的粉霞妝被薄陰梳攏上了,無論濃也罷,淡也罷,總像無有不恰好的。姿媚橫溢全在離合之間,這不但耐看而已,簡直是膩人去。但亦自知這咱迷眩的神情,終久不會在我筆下舌端留餘其萬一的。反正今天,桃花猶開著,春陰也未消散,不妨自去領略它們悄默中的言說。再說一句,即使今年春盡,還有來年哩。“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湖上春光來時的雙美,將永永和“孩子們”追嬉覓笑。尊貴的先生們,請千萬不要厭棄這個稱呼喲!雖說有限的酣恣變是有限的酸辛;但酸辛滋味畢竟要長哩。正在春陰裏的,正在桃花下的孩子們,你們自珍重,你們自愛惜!否則春陰中恐不免要夾著飄灑蕭疏的淚雨,而桃樹下將有成陣的殘紅了。你們如真不信,你們且覷著罷。春歸一度,已少了一度。明年春陰挽著桃花姊妹們的紅的手重來湖上,你們可不是今年的你們了,它們自然也不是今年的它們了。一切全都是新的。惟我的心味的怯怯無歸,垂垂的待老了。
三、樓頭一瞬
住杭州近五年了,與西湖已不算新交。我也不自知為什麼老是這樣“惜墨如金。”在往年曾有一首孤山聽雨,以後便又好像啞子。即在那時,也一半看著雨的麵子方才寫的。原來西湖是勺享盛名的湖山,在南宋曾被號為“銷金鍋”,又是白居易蘇東坡林和靖他們的釣遊舊地,豈希罕渺如塵芥的我之一言呢?像我這樣開頭就抱了一陣狂歉,未免誇誕得好笑。湖山有靈,能勿齒冷?所以我的裝啞,倒不消辯解得,一辯解可是真糟。說是由於才盡,已算謙退到十二分;但我本未有才,又何盡之有?豈非仍是變相的浮誇?豈非仍是變相的浮誇?一匹錦,一支彩筆,在我夢中嗎也沒有見,隻是昏沉地睡。睡醒了起來,到晚上還依舊這麼睡啊。
遷入湖樓的第一個早晨,心想今兒應當早早的起來,不要再學往常那麼傻睡了。我住樓上,其上之重樓旁有小台。我就登臨一望啊!這一望呀……
我們的湖山,姿容變幻:春之花,秋之月,朝生暉,暮留靄;水上拖一件慘綠的年少裙衫,山前橫一抹濃青的嬋娟秀黛。遊人們齊說:“去來,去來。”我也道:“去來,去來,”雙槳打呀打的,打不破這弱淺漪瀾;劃兒動啊動的,支不住這銷魂重載——儀態萬方的春光晨光,備具於一瞬眼的樓頭望。隻有和諧,隻有變換,隻有飽滿。創世者精靈的團凝,又何用咱們的讚歎。
讚頌不當,繼之以描摹;描摹不出,又回頭讚頌一番:這正是鼯鼠技窮的實況。強自解嘲地說,以湖由別無超感覺外之本相,故你我他所見的俱是本相,亦俱非本相。它因一切所感所受的殊異而幻現其色相,至於億萬千千無窮的蕃變。它可又不像西遊記上孫猴子的金箍棒,“以一化千千化萬”的叫聲“變”,回頭還是一根”。如捏著本體這意念,則它非一非多,將無所在;如解釋得圓融些,它即一即多,無所不在。佛陀的經典上每每說,“作如是觀”,實在是句頂聰明的話語。你不當問我及他,“我將看見什麼?”你應當問你自己,“我要怎樣看法?”你一得了這個方便,從汙泥中可以挺蓮花,從豬圈裏可以見淨土;何況以西湖的清嘉,時留稠疊的嬌倩影子在你我他的心眼裏的呢?
從右看去,葛嶺兀然南向。點翠的底子渲染上丹紫黑黃的異彩,儼如一塊織錦屏風。樓閣數重停峙山半。絕頂上停停當當立著一座怪俏皮,怪玲瓏,怪端正的初陽台,仿佛是件小擺設,隻消一個小指頭就可以挑得起來的。嶺麓西迄於西泠。迤西及北,門巷人家繁密整齊。橋上臥著黃絳色的坦平馳道。道傍有幾叢芳草,芊綿地綠。走著的,踱著的,徘徊著的,笑語著的,成群搭淘的燒香客人。身上穿的大半是青蓮毛藍的布衫,項下掛的大半是深紅老黃的布袋。橋堍以外,見蘇堤六橋之第六名曰跨虹,作雙曲線的弧拱。第五橋亦可望見。這兒更偏南了,上也有行人,隻是遠了,隻見成為一桁,蟻似的往來。桑芽未生呢,所以望去也還了了。不栽桃柳隻栽桑的六條橋,總傷於過樸過黯。但借著堤旁的綠的草黃的菜花,看它橫陳在碧波心窩裏,真是不多不少,一條一頭寬一頭窄,黃綠蒙茸的腰帶。新綠片段地挽接著,以堤盡而亦盡,已極我目了。草色入目,越遠便越清新,越嬌俏,越耐看的。從前人曾說什麼“芳草天涯”,到身曆此境,方信這絕非浪飾浮詞,恰好能寫出他在當年所感。“更行更遠還生。”滿眼的春光盡數寄在憑闌人的一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