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鳥的故事。鳥兒自應有它的類名,隻是我不知道。看他們翠羽紅襟,其西洋之“紅襟”乎?否乎!也不知道。
也不知怎的,忽然頑兒起鳥來,大約喜歡躺著的緣故罷?閉了眼聽鳥聲喳喳,仿佛身在大花園裏,又像在山林裏。於是從薦橋再往西拐彎的地方,買來小鳥一雙。
並不是一起來的,先來的一隻,在小小方籠裏盛著,我們怕“她”寂寞,第二天又從原地方找了個“他”來,又換了一個較大的圓籠兒。先來的她我們叫稚翠,後來的他叫知戀。
他倆都是紅黃的胸脯,以下呈淡青色,自頭迄尾覆以暗翠的羽毛,略近墨綠,紅喙黃爪,翅邊亦紅,長約三寸許,稚翠大約比她的情人還要苗條些。聲音雖不及芙蓉鳥竹葉青那們好聽,而小語聒碎得可憐,於風光晴美時,支起玻璃窗,把一短竹竿挑起籠兒,斜掛簷前。遲遲的春日漸上了對麵的粉牆,房櫳悄然虛靜,或閑談,或閑臥,或看環作畫,忽然一片吉力刮辣的小聲音岔斷我們的話頭,原來他倆正在籠子裏打架。
也有時把它掛在花園裏白碧桃枝頭,到旁晚方搬回房裏的方桌上。黃黃的燈影裏,我們最愛看他倆的睡態。脖子縮進去,嘴也揣著,羽毛微微振聳,整個兒隻見毛絨絨圓丟丟的一團,分不出那兒是那兒;若他倆傍著挨著而入睡,並且也分不出誰是誰來。偶然因語笑的喧嘩,小鳥兒把毛衣一抖,脖子伸伸,困斯懵懂的眼睛回個幾回,看看這兒,看看那兒,似驚似怯,漸漸又跟著夜的清寂,蜷頭曲腳地入睡了。我們很不忍屢次去攪他們,所以有人走過去看,必定連聲丁寧:“不要鬧!輕點!”就寢以前,我們還要悄悄掩過去,偷看個兩回三回。
清晨是鳥兒的佳節,枕上朦朧間,第一聽得他倆的輕言細語,雖然不會把我們嚇醒,卻於將醒未醒時在耳邊絮著:“可以起來了!可以起來了!”如此很快的一天,又上燈了,又要睡了。一天又一天,大約隻過了一個月,至多兩個多月罷。
讀者們如講究所謂文章伏脈的,從上麵早已瞥見悲哀的痕跡了。短竹竿挑起籠兒,從窗外伸出去,不會滑下來嗎?是的,會滑下來,而且已經滑下來了!誰闖下的禍?據今日環說又像是我。誰知道。說我就是我罷,——又好像籠子自己滑溜下來的。也沒有人能夠的確知道。
慚愧我的記憶力脆薄如斯,筆力柔弱如彼,描不出當時他們被驚的容色和稚翠獨自耽著創傷的慘況。羽毛披散,眼睛瞪直,可憐小鳥兒嚇得成什麼似的,而且瑟瑟的抖,大約用觳觫戰栗等等一二十字也還不夠形容的。從此我們的稚翠竟變成蹺腳的稚翠了。
她蹲在籠底,腿彎裏折成鈍角,再無矯捷輕盈的希望了。我們自此隻謹謹慎慎地守著她,好容易過了些時候,腿創漸平,居然重上竿頭,可以小步了,雖然有點一拐一拐的。我們一天看她幾回,倒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慰。還會再好些罷?知戀君也會高興罷?我們更作進一步的傻想。
——想望之在人間世,其命運的畸零又何其可歎呢!人人都憑著自己與生俱生的欲念,一蓬火煙似的氤氳地結起若幹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幻見和虛願,就拿起這個,在鋼鐵般無情的事實世界上去碰碰看,一個方才打破,一個又在團結,如此銜接錯綜地糾纏著,挨過或長或短的夢境;直到靈明磨鈍,軀殼朽壞,也不知為煙雲哩,也不知為糞土哩,燭燼香也殘,光焰芳烈俱滅,其時氤氳中的變幻姿相即使還會有,又有誰來賞玩呢!雖明明已是覺醒的時節了,我們的人兒卻在何處呢?所以“天昏地暗人癡望”盡管是句老實話,“人欲天從竟不疑”盡管把咱們給冤苦了,可是細細的再想一想,能夠完全不存此癡想的,誰呢?明知這是當,還是上了當,既然無辦法,也就隨他去罷。——閑話少說。並非閑話。某年月日,我們幾個人在北邊花園裏舉行稚翠的葬儀和祭典。
以小小的盒兒盛著,外罩以洋鐵罐,淺淺地創個坑,我們把她埋在池邊桂樹之下,立一小小的短碣,磚為之,中鐫“稚翠墓”三字,旁列年月日,填以丹朱。又以知戀為主人,大家來祭。我做了一篇駢四儷六的祭文,其文久佚,雖不見佳想來亦可惜,隻記得在敘她的病況有“既遭折足之凶,又抱風寒之疾”;在敘葬儀裏有“即日葬於淺碧池頭芳桂樹下,禮也。”以外祭奠的禮單,在L處有一張,有焚香讀祭文三奠爵焚遺物灑酒等等節目。①這一半因為好頑,一半也因為惋惜。若把平日朝暮相看的,隻要死了立刻扔在垃圾堆裏,我們不但不忍且也不安。正經點說,這不忍和不安便是古今來種種祭葬在心理上的依據。不看見西山道上的熱鬧嗎?——明知道是無益的,偏偏要像煞有介事去幹。你說他是知識上的錯誤嗎?但這也是感情上的不得已。我們有些日常生活,飲食言動間,隻覺得它舒服不舒服,不曾問問它通不通;通不通是向來沒有標準的,公說公理,婆說婆理,到底誰的理?舒服不舒服是確有標準的,我吃我的冰激淋,你喝你的熱開水,不但大家都已舒服,而且大家都會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