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長時間,村裏有人看見,在南方一座名城的大街上有一家飯館,飯館的門口懸掛一橫匾額,匾額上用鬥大的字寫著:“河南名廚劉印,祖傳鄉廚手藝。”過了兩年,劉印家拆掉了祖上留下的三間破瓦房,蓋起一座兩層混磚小樓。小樓成了村裏的標誌性建築。又過了幾年,劉印在那座城裏自己開了個飯館,名字叫“劉氏豫鄉廚”。“劉氏豫鄉廚”靠著劉印祖傳的廚藝,專做劉印祖傳的菜肴,名氣越做越大,生意越做越火,錢也越掙越多。賺了大錢的劉印,在那座城裏買了一套別墅,接走了村裏的兒子和孫子。
10多年後,70多歲的劉印告老還鄉,回到村裏。有人閑聊時對劉印說:“你做了一輩子廚,隻是太不講究了。”劉印淡淡一笑,說:“沒有條件還講究個啥?現在做廚可真講究,用洗衣粉炸油條,硫磺蒸饅頭,蘇丹紅醃辣椒、甲醛泡海參,三聚氰胺拌牛奶,咱可從來不用那些東西。”
天殺的天法
天法姓田,鄰村人,上小學時和我一個班,是全班年齡最大的一個,比我大五六歲。
天法家裏很窮,弟兄四個,隻有兩間破草房。天法從小就養成了一種很野的性格。一年冬天下大雪,放學時,雪已把地麵蓋上了三四寸深。大多數同學都沒有棉衣穿,一個個凍得直打哆嗦,不知道該如何回家。天法說:“誰給我一個餅吃,我就光膀子穿褲衩回家。”
有一個想和他較勁的同學說:
“天法,說話算數?”
“不算數我是你孫子!”
“我給你一個餅,吃了就跑!”
“好,吃了不跑是孫子!”全班同學一起喊道。
那人遞過一個玉米麵餅,天法兩三口就吞下肚子。然後,他脫下上衣、露出光膀子。又脫下褲子,隻剩一個小褲衩。天法又彎腰把鞋脫下來提在手裏,一縱身跳出教室,在厚厚的積雪上狂奔起來。全班同學沒有一個人再喊冷,一起呼喊著“天法,狗日的!”向雪地跑去。
天法人很聰明,但學習一直不好。無論語文、算術,都排在全班後邊。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寫作文,往往幾句話就是一篇,而且筆畫多的字不會寫,就用筆畫少的字亂湊。有一次,他在半張紙的作文中,用了十多個“了”字,語文老師也很幽默,用紅筆在他的作文上批道:“你用的‘了’字太多了,以後不要用‘了’了”。
多少年後,天法作文用“了”字仍被人們傳為笑談。
“文化大革命”開始那年,天法已成了十七八歲的青年,由於學習不好,他在學校帶頭成立了“星火燎原戰鬥隊”,造起反來。一天,天法組織戰鬥隊開批判會,要鬥爭老校長。他光著腳丫子,站在一張課桌上,揮舞著胳膊大聲喊:“革命戰友們,我們要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砸爛舊的教育製度,絕對不能再當‘五分加綿羊’的犧牲品,堅決把×××為首的黑幫們鬥倒、鬥爛、鬥臭!”
天法正說著,冷不防屁股上被人“啪、啪”地抽了兩鞋底子。天法疼得雙手捂著屁股嘴裏罵道:
“誰他媽的敢打革命小將?真是吃了狗膽了!”
沒人吭聲。天法屁股上又被重重地抽了兩下。他回頭一看,是他爹。天法爹目露凶光,手裏提著一隻鞋,一聲不吭,還要抽他。天法趕緊跳下桌,捂著屁股一顛一顛地跑了,邊跑邊喊:“你這是破壞‘文化大革命’,親不親階級分,從今後你不是我爹!”
圍觀的人們大笑。天法爹還是一聲不吭,把鞋扔在地上,趿拉著慢吞吞地走了。
“文化革命”初期,天法帶領著他的戰鬥隊,東拚西殺,“破四舊、立四新”,今天鬥老師、明天鬥支書、後天又到鄰村支援“文化革命”,一時間,天法成了鄉村的風雲人物。人們正在吃飯,見天法走來,就趕緊停止吃飯,雙手端著碗問道:“天法,先吃點飯吧?”
人們正在幹活,見天法走來,就趕緊停下手中的活,說:“天法,坐下歇歇?”
人們正在聊天,見天法走來,就趕緊停下話語,說:“天法,抽袋煙再走?”
天法對所有人的問候,都像他爹用鞋底子抽打他時一樣,一聲不吭,一臉凶煞,一蹶一蹶地走了過去。人們背後不再叫他天法,而叫他天殺。
真被人們說中了。1967年秋的一天,鄭州市的一批造反派到我們縣搶槍鬧革命、搞武鬥,天法被一顆流彈射中動脈,一聲沒吭地倒在地上死了。
從此後,村裏再沒有人談起天法。
缸圈媽
缸圈媽因生了個兒子叫缸圈而得名。她真正姓啥叫啥,村裏很少有人知道,但她在村裏卻是個很有名的人。她中等個兒,有些肥胖,衣著打扮極不講究。夏天穿一條短褲,赤裸著上身,光腳丫子拖著木底鞋,手拿一把破大芭蕉扇不停地撲扇,扭著渾身顫抖的肥肉滿街走動。缸圈媽脖子肉多,腮幫子肉厚,腔調粗,嗓門大,快言快語,半條街的人都能聽見她的笑聲罵聲和說話聲。
缸圈媽雖然人粗陋,卻一直想把自己當成有知識的人。上世紀50年代農村掃文盲,缸圈媽隻讀了兩天夜校,第三天就拿著一張報紙坐在大門口的青石頭上認真看,嘴裏嘖嘖有聲,發現有人過來,聲音就更大。小學生們放學回家,發現缸圈媽在讀報紙,很新奇,都圍了過去,發現報紙是反著拿的。有人嘴快,說三嬸你把報紙拿反了。缸圈媽說:“恁媽那×淨胡扯,我這是讓你們看的。”缸圈媽還愛唱樂譜,不過她隻知道“1,2,5”三個音。就用這三個音,她能把《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曲調全部唱下來。她還會唱一首歌謠:“七門莊、八晁村,騎著方頭到賀村。東林肇、西林肇,中間有個濟瀆廟。濟一濟,尿一尿,一泡尿到牛林肇……”我長大後才知道,她唱的都是村名。她用這首歌謠,把周圍十幾裏幾十裏範圍內的村子連在一起,方便人們記住這些村子。
缸圈媽敢作敢為,不拘小節,不知羞澀。一次,鄰居劉小胖和缸圈打架,一邊打一邊罵:“我日你媽!”缸圈媽聽見了,跑過去把褲帶解開,揪著劉小胖的頭往褲襠裏塞,一邊塞一邊說:“我讓你日,我讓你日,不怕掉進去淹死你?”劉小胖嚇得哇哇大哭。秋收後社員們剜地,一個本家兄弟在不遠處拿著家夥撒尿,一邊撒一邊朝缸圈媽喊:“三嫂、三嫂,快來看看這是啥?”缸圈媽提著鐵鍬跑過去,說非要把那家夥鏟下來看看到底是啥玩意兒。嚇得本家兄弟撒腿就跑,逗得滿地裏幹活的社員又喊又叫又跳。
缸圈媽幹活勝過有些男子漢。冬天赤腳跳進冰冷的河水裏疏挖河道,春天下到幾米深的土井裏掏井,夏天光著膀子在打麥場上像牲口一樣拉著石滾碾麥,秋天剜地、擔糞、提耬耩麥,樣樣幹得都很出色。1958年大躍進時,駐村工作組長老靳組織拉大車比賽,辛民赤裸著膀子,肚皮上畫個紅太陽,兩個耳朵上掛著大雷炮,雙手駕著轅在街上跑,滿以為沒人敢和他叫板。沒料到迎頭碰見了缸圈媽。缸圈媽也拉著一輛大車,赤裸著上身,肚皮上畫著一匹長著翅膀的飛馬,耳朵上掛著兩條紅綢飄帶迎風飄動,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兩個像氣球一樣大的乳房上,係著兩朵大紅花。缸圈媽雙手駕轅,一邊拉大車還一邊唱:
社會主義像大車,
俺拉大車像飛馬。
一天能跑一萬裏,
轉眼跑到老君家。
太上老君哈哈笑,
要到咱村把車拉。
最後老靳拍板,缸圈媽得了第一,拔了頭籌。理由是婦女能頂半邊天,缸圈媽不僅能拉大車、畫飛馬、戴紅花,還能歌唱社會主義。
“文化大革命”中,村裏“似火燒戰鬥隊”隊長馬細組織社員們背誦毛主席語錄比賽,很多社員說連字都不認,咋背?但缸圈媽對馬細說,她出身貧農,對毛主席的階級感情最深,毛主席說的都是她的心裏話,隻要馬細把毛主席的話說一遍她就能背下來。馬細問是真的?缸圈媽說是真的。馬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缸圈媽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正吃和吃了都是為活命。’”社員們轟然大笑。馬細說錯了。缸圈媽說毛主席說得多好啊,哪會錯?馬細給她解釋一遍,缸圈媽才知道真錯了。但她不服輸,說那一句太長了,要馬細再教一句短的,她肯定會背下來。馬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為人民服務。’”缸圈媽說:“毛主席教導我們,‘喂衛民紅薯。’”接著又自言自語地說:“毛主席多偉大,連咱村老和尚家的衛民都認識,還怕衛民餓著,要我們喂他吃紅薯,毛主席真是咱貧下中農的貼心人啊。”社員們笑得前仰後合,缸圈媽不笑,一臉勝利者的表情。馬細突然翻臉了,說缸圈媽惡毒篡改毛主席語錄,是現行反革命,要批鬥缸圈媽,肅清她的流毒。賽背會馬上變成了批鬥會。批鬥會剛開始,缸圈媽說她要尿尿,馬細說她裝洋蒜,不讓去廁所。缸圈媽突然把褲子脫了下來,露出又肥又大的屁股,蹲下就尿,羞得社員們撒腿就跑,馬細也捂著臉邊跑邊罵:“真他媽的不要臉。”缸圈媽一邊尿一邊說:“恁再革命,還能不讓俺尿?”此後,隻要馬細說要批鬥缸圈媽,缸圈媽就說她想尿尿、想拉屎,弄得馬細沒辦法。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馬細再也沒敢動批鬥缸圈媽的念頭。
去年回家,聽母親說缸圈媽去世了,活了103歲。
原刊責編 王秀雲 本刊責編 魯太光
責編稿簽:這是幾個“畸變人”的故事:他們有的為了保護自己而亂“咬”別人,但最終“咬”住的卻仍是他自己;他們有的處心積慮地欺騙別人,滋潤自己,但最終欺騙的卻還是他自己;他們有的為了活著不得不作踐自己,但他們作踐了自己,卻也作踐了別人……讀著這一個個人物的生命故事,我們一會兒忍俊不禁,一會兒潸然淚下。掩卷之後,我們才發現,自己已經沉浸在“含淚的微笑”中了。因為,作者呈現給我們的不僅僅是幾個有趣的故事,也不僅僅是幾個怪異的人物,而是幾顆扭曲的靈魂,以及其後那個扭曲的時代,那片扭曲的鄉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