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無論如何,巷子裏的人總算醒了,立馬閉嘴,也“哼哧哼哧”開始走路了;胡文青這個暴發戶,委實比報刊的鼓噪更起作用,因為具體可視、鮮活生動;因為有嫉妒、不服氣;因為原來都在一個水平線上,甚至還不如他們……至於他二十年前的那檔子事兒,他們早不介意了。\r
這以後的日子裏,巷子裏那個熱鬧:也有辭職的,也有停薪留職的;也有一邊上班、一邊接私活兒的;有南下轉了幾年又趕回單位上班的;有“下海”差點沒被淹死的,也有沒“下海”卻發了財的……凡此種種,不一而足。\r
再以後,這巷子就分化了:窮的窮,比如那些下崗工人;富的富,比如各式各樣的暴發戶,一開始是暴發戶,可是發了十年、二十年,而且越來越發,他就格外受人尊重了,也不再有人嫉妒了,因為差得太遠了,不在一個層次上;因為他已屬於另一個階層,上夠得著中央,下抵不著群眾——他住在郊區的別墅,有門衛、狼狗;有司機、保姆;雖然是一個廠裏的(他雇了他們,毋寧說,是他們主動找他雇的),平時卻難得見他一麵;就或見了,也未必能相認,他是左擁右簇的,他們隻能遠遠地站住,把他瞧上一眼:那風度,那談吐,那氣魄……他已經到了跟外國元首談項目合作的程度了——這麼一句,特指的是胡文青。\r
當然巷子裏另有一些人,可以說大部分人,還在過著從前的小日子,斤斤計較,毫厘必爭;他們的絕對生活,自然比以前好許多,除了排場不夠,跟富人家差不多;富人家又能吃什麼?山珍海味?燕窩魚翅?咳,現在菜場超市都有賣的!富人家住得不過是寬敞一些,可是舉人巷多方便,鬧市中心,寸土黃金,現在他們就等著拆遷,好換到郊區的大房子裏去,那兒空氣好,而且住著也寬敞。\r
他們自然比不上胡文青他們,可是世上又有幾個胡文青?從小跟他一起玩兒大的,就知道他不是久居街巷之人;老實說,做實業都辱沒他了呢,他哪天要是當個市長、省長什麼的——那當然,就當國家領導人他也夠料!反正他們滿足得很,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總比那些街頭擺地攤的強吧——這其中就有他們的街坊鄰居——真可憐,二十年前誰能想到他們會落到這一步?更可憐的是,他們已經認了這一身份,不比一開始,看見熟人總躲,現在也能主動打聲招呼了。\r
可是這些擺地攤的中,後來也有幾個不知怎麼就好了,開了店麵,每日的流水相當於他們一個月的工資……這話他們就不愛聽了,“有這事兒?不大可能吧?”當確認這一切是真的時,他們歎了口氣,悻悻地罵了一聲:“瞧這世道亂的,是人是鬼都發了啊!”\r
6\r
現在的胡文青很平靜;現在,他六十出頭,滿頭華發,風度翩翩——看上去很年輕,也就四十來歲。尤其是他那從容淡定的神情,出席公共場合時,比如某些慈善活動,他不是大踏步的,而是悄悄的,寧願躲在人群裏默默無聞;不得已被領上主席台時,他謙讓一番,坐在最中央,偶爾一抬頭,那眼神極謙遜,前排就座的女明星們也不由得心裏一動,心裏想:“這才叫世家子弟,多低調,也不知他爹是幹什麼的?聽聽人家的發言,三言兩語,言簡意賅,也不說大話,也沒有腔調,就是平平淡淡,這才叫腕兒!”\r
不過這是早些年的事兒了,現在的胡文青深居簡出,輕易不出來見人;隻有從前的幾個老朋友,偶爾會約出來聚一聚,這其中阿順就算一個。阿順近八十了,可是中氣十足,說話近乎喊叫——也許是聾了;他仍住在舉人巷,一方麵過著小市民的生活,一方麵跟著胡文青出入高檔會所,打打高爾夫球。不過這仍是早些年的事兒了,現在,老哥兒倆寧願躲在胡文青的辦公室裏,阿順說:“殺幾局?”\r
於是胡文青便擺上棋盤,說:“殺幾局。”\r
胡文青現在閑得很,他從四五年前就慢慢收手,是到了該享受晚年生活的時候了;廠裏的事情輕易不過問,隻交給兒子處理。兒子不爭氣——兒子當然也做事,隻是玩心太重,三十多歲了還不結婚,最喜歡跟二三線的女明星搞些緋聞,所以很討小報記者的喜歡,隔一陣子就讓他上娛樂版的頭條,胡文青很是瞧不上!這孩子從十幾歲開始,就一副公子哥兒樣,很瀟灑的,對什麼事情都看得開。\r
待要說他兩句吧,他媽就有話了:“他這一點跟你頂像!”\r
胡文青笑了笑,聲氣弱了許多;他這二十年來也未能免俗,中間經曆了幾個女人,可是他頂住了壓力,堅決不離婚,而且也早戒了。現在,他跟他的糟糠之妻在一起,兩人都是居士,整日吃齋念佛,家裏烏糟糟的全是香火氣,他兒子一回家就皺眉頭。\r
然而他的佛事,主要還是在心裏。辦公室的書櫥裏,一排排全是佛經,他偶爾也讀一讀,隻覺得心裏空得很,泛泛的全是慈悲心。\r
這一排排的佛經裏,也夾著一本《資本論》,不過他幾乎不碰。碰什麼呢?語境不同了。他少年時讀不懂的地方,現在全懂了;他就是馬克思批判的那一類人,那類“從頭到腳,都沾著血和肮髒的東西”的人;他現在是個居士。\r
這《資本論》也不知誰放進書櫥的,似乎是為裝點,又似乎是為提醒他少年時代的一段往事……他那年隻有十五歲,搞了個讀書會,是個意氣風發的好少年;有一天他跟老師說,他將來要做研究,因為有興趣;後來他在巷口碰上一個算命的,那人說:“若成事,當亂世;將來有坎坷!”\r
胡文青的眼睛突然癡了。這是第二次,他想到那個算命的——頭一次是在三十年前,那時他兒子才兩歲;他蝸居街巷,是個賤民——他遇上他已近五十年了,那時他的人生才剛開始。一個白胡子老頭兒,一句讖語。他現在成事了嗎?亂世。讖語。東方紅。造反派。窗外電閃雷鳴。“你將來必有坎坷”。《資本論》。改革開放。居士。佛經。亂世。他成事了嗎?\r
窗外電閃雷鳴,阿順說:“要下雨了。”起身去關窗子。\r
胡文青說:“要下雨了。”\r
兩人立在窗前,看窗外傾盆大雨,天昏地暗。不說一句話。\r
隔了好久,阿順才說:“算啦,別愁眉不展的。你現在要想開點,掙下這麼一大攤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兒孫能用多少?還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r
胡文青說:“我也這麼想呢,我這些年何嚐是為自己活著的?累得很!我曾經——嗨!我曾經以為我養活了一大批人,我要對他們負責任,尤其是那些早期跟著我打天下的,還有現在的好幾萬工人!可我現在不這麼想了——”把眼睛閉上了,第一他兒子就不認賬;有一次父子倆發生爭執,兒子說:“爸,您可別說養活不養活的這些話,誰養活誰還不知道呢!你不需要對他們負責任,人家也絕不會感謝你!大家都在掙自己該得的那部分,你,我,他們,所有人。事情得做,錢也得掙,可您別把自己看得跟救世主似的,沒有您,他們就餓死了?去要飯?誰離了誰都能過!”\r
胡文青氣得渾身發抖,說:“好,好,好!我不當救世主,我現在就收手。”\r
他兒子倒心平氣和了,說:“您也不要生氣,我說話急了,可你想想,是不是在理?而且你現在也收不了手啦,一旦上了這條道,你就是不走,也有人推著你往前走。事情做到這份上,您個人做不了主啦!隻能由著慣性往前走,走到哪一天,該散夥時就散夥!但估計你是等不來這一天了,我則說不好。我會認真做事的。”\r
這一爭吵,胡文青便徹底丟手了。直躺了三天,起來的時候,天地為之變色,腦子更糊塗,他跟孩子媽說:“兒子說得對。他把我的屋脊蓋給掀了,我以後再也找不著地方遮風擋雨了。”\r
他還說:“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我退出了,要雲遊了!”\r
他又說:“信什麼佛?真虛偽!你能四大皆空?你能把這一攤子全捐掉,分毫不留,重新去當一個窮人?你即便當了窮人,你滿腦子還是福祿富貴!還四大皆空!還信佛!誰配?”\r
這麼一句話,他是說給阿順聽的——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阿順也信佛。\r
阿順說:“我就跟你說了,你不要鑽死胡同,這對你沒什麼好處。要我說,你有這工夫,還不如寫本回憶錄,把你這幾十年好好整理一下。什麼事情能禁得起你這樣問?你這一問,不就全空了?信佛這件事,你力所能及,能信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佛也不會要求你四大皆空!人活著,不過是求個安心——”\r
胡文青說:“寫什麼回憶錄?我現在沒話可說了,心裏空蕩蕩的。”\r
阿順笑道:“你空什麼空?你還早著呢!你心裏有幾千條煩惱絲;第一,這一攤子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要什麼,當然自己也不知道;第二,你這些年忙來忙去,為的是有個寄托,現在連這寄托也被人揭了,你心裏頭難受;但是你不能怪了佛去!佛已經看見你所做的,他最喜歡你這樣了,平凡人一個,心裏總有苦楚,才顯得他有作用。”\r
胡文青長長地吐了口氣,把眼睛望出窗外,望了很遠很遠。\r
這一天下午,他跟阿順一直立在窗前,看狂風暴雨,天地混沌;腦子裏一片一片的,前世今生,什麼都有。兩個前造反派、現在的佛教徒,偶爾也會說上兩句,然而所說的永遠不及所想的,在那語言達不到的深處,他們困惑、蒼茫。雨下得更大了。\r
後來天晴了,夕陽出來了。隔壁的廠區裏,有工人成群結隊地往外走,他們勾肩搭背,追打,嬉笑;胡文青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在他二十三樓的文青樓上,能看到不遠處的中央大街,此時,街上人滿為患——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人群小如蟻蟲,車隊像甲殼蟲,一排排的在試圖往前挪、挪、挪。\r
胡文青看不見他們的臉,聽不見他們的抱怨、吼叫,知道他們是活在今天;他的眼睛突然掠過了眼前的景象,回到了四十年前……心裏想著,今天的這些人,若是活在四十年前,誰知道他們中誰會變臉、變成什麼樣的人?誰知道他們中誰會哭泣?誰會仰天長嘯?誰會變得猙獰,以至於他們自己竟不自知。\r
然而現在他們都是好人,這些正走在中央大街上的人、走在他廠區裏的人……他們追打、嬉笑;抱怨,吼叫。他們都是平凡人。\r
原刊責編 朱燕玲 本刊責編 魯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