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nt":"通過小說為時代立傳 文\\何吉賢\r
魏微的寫作有典型的“文青”特征:略顯神經質的敏感,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尖銳,些許的疼痛,些許的自戀,也有隱約的江南潮潤,詞語的繁衍,連綿的感歎及某種聲色的渲染。\r
但作為一位老資格“女文青”,邁入“不惑”之年的魏微卻也有別樣的追求,她在小說《一個年齡的性意識》中這樣說:“我喜歡把一切東西與時代掛鉤,找個體後麵那博大精深的背景和底子。個人是渺小單薄的,時代是氣壯山河的,我們得有點依靠。”\r
《胡文青傳》這篇小說幾乎褪去了魏微的“文青”特征,凝結成文學對博大時代的思考和追問,顯示了作者“通過小說為時代立傳”的雄心和追求。小說的主人公“胡文青”(不知是否有意為之,“文青”難道是作者對貫穿不同時代的某種精神氣質和人性品質的歸納和確認?)少年早慧,因在中學組織《資本論》讀書小組而成一時之盛。十五歲被算命先生驚為天人,說他:“有鴻鵠之誌,逢亂世,必成事……”一語成讖,文革初期卷入武鬥,成為造反派頭頭,領一時風騷。文革後蟄居老宅,靠老婆養活,麵對街坊“道歉”的要求,淡然拒絕。後“下海”經商,逐漸發家,成為巨賈名流,但卻低調謙遜,不為人先,乃至深居簡出,整日在家吃齋念佛,低回感歎。\r
小說選取了主人公六十餘年人生中的三個“截麵”:一是少年時的意氣風發;二是文革後蟄居老屋時的窘況;三是發家巨富後,站在“文青樓”內感慨人生……\r
魏微是小說短製的好手,她的《喬治和一本書》《在明孝陵乘涼》《大老鄭的女人》和《化妝》等都曾獲好評。但這篇小說沒有精巧的故事構製,沒有情緒的流動,甚至文字也褪去了作者原有的粘滯、流麗,而變得淺白、簡練。描寫和刻畫讓位於平淡的敘述,文學的“作者”似乎還原成了“講故事者”。\r
三個“截麵”,構成的是一個人一生中的三個片段,構成小說敘事動力的,還是個人命運戲劇性變化背後的時代滄桑巨變,作者念茲在茲的還是個體後麵那“博大精深的背景和底子”,追問的還是“氣壯山河”的時代對“渺小單薄”的個體的吸納和乖離。\r
文革前的1963年(主人公15歲),文革後的1980年(主人公32歲),經濟起飛時代的1990年代初中期(解放思想、深圳速度、姓社姓資……),作者交代的時代背景非常準確,而這三個時間段也恰恰是當代中國曆史具有象征和轉折意義的時間段。“十七年”的理想激越,1980年代初的沉潛反思,1990年代初的全麵市場化——以一個短篇為“共和國”的六十年立傳,作者的追求值得欽佩,這樣的雄心也許在中國傳統的紀傳體小說中見過。當然,以區區不到兩萬字的篇幅作一個大時代的呈現,其艱難和局限也盡在其中。\r
作為本篇小說的核心,對“文革”的態度——或者說,對“文革”的反思的反思是作者用力最大,也是最有可能出彩的部分。小說共六節,這部分占去2、3、4三節,幾乎有一半的篇幅,而且小說中的諸多人物都出場了,集中表現。必須指出的是,從“傷痕文學”參與對“文革”的反思肇始,中國當代文學一直是關於“文革”主流敘述的重要部分,也曾推動思想的解放和曆史的進步,但在“文革”發生四十多年後的今天,文學界關於“文革”的敘述卻未見深刻而觸動人心的篇章,且已遠遠落後於學術界和思想界。\r
相較於此,本篇小說卻能直麵“文革”敘述中較少涉及的根本性問題:普通人怎麼會卷入“文革”?該如何麵對對“文革”的“懺悔”要求?“文革”作為一種“創傷性的記憶”,在當代中國人的精神結構中意味著什麼……\r
作者並沒有提供結論性的解釋,而是從個人經驗和曆史細節中試圖打開理解和解釋的可能,而這,恰恰是文學應有的長處和應承擔的功能。小說主人公雖然在內心中早就否定了“文革”,但拒絕對自己在“文革”中的行為進行“懺悔”,他說,“我就讓它爛在心裏;爛下去,它就會成為養料的。”這一態度具有高度的隱喻性,在我看來,它就像混進資本家胡文青書房整架佛經中的《資本論》,在曆史的某個瞬間會突然刺痛神經,混淆記憶。也正是在這個象征的意義上,本篇小說不僅僅是在為我們所經曆的時代立傳,而更是對時代精神及其隱痛的挖掘,記錄著時代背後的疾病和隱痛。\r
[ 作者係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