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蒼狗》 文\季棟梁
選自《山花》2012年第2期
【作者簡介】 季棟梁:1963年出生。自創作至今已發表作品三百多萬字。出版散文集《和木頭說話》《從會漏的路上回來》,長篇小說《本命》《胭脂巷》等。作品入選多種文學選本。
1
打造“西大門”的構想是梅誌遠在年夜飯上提出的。
自從在大飯店吃年夜飯成為一種時尚盛行開來之後,梅家就自覺地加入到這一行列中來了。其實梅家的年夜飯最沒吃頭,不是飯菜不好,主要是氣氛不好。梅誌遠盛氣淩人地坐在上麵,板著一張麵孔不說話,說話也是頤指氣使,其他人就吃得沉默寡言,就是幾個在外上天入地的孩子坐到桌前也斂手斂腳悄無聲息。因此,即使是年夜飯時間也長不到哪裏去。才起了幾道熱菜,幾個孩子就叫嚷著去大廳抽獎,看演出。梅誌遠皺皺眉頭說:“去吧,去吧,我和史國談點事。”魏淑花說:“大閘蟹霸王蝦還都沒上呢。”梅誌遠瞪了老婆一眼說:“他們都吃膩歪這些了。”
史國最怕和梅誌遠單獨待在一起,煩悶壓抑,渾身發緊。可他隻能坐下來。他揣摩梅誌遠要和他談他和梅惠媛的事。自結婚到現在,他和梅惠媛一直陌如路人,雖然沒有大吵大鬧的衝突,甚至看上去有些相敬如賓,但兩人從不一同參加親友召集的活動,從不出雙入對逛街購物,更不在人前親昵交談,生活過程中缺乏不離不棄的細節,梅誌遠自然是看得明白。
梅誌遠抽了一支煙叼在嘴上,史國忙打著火機點了,梅誌遠吸了一口氣悠悠吐出來,說:“今年工作上有什麼打算?”
史國長長籲出一口氣來,大年三十晚上談工作是有些滑稽,可他和梅誌遠單獨待在一起,談工作卻是最輕鬆最適合的。
史國說:“窮縣麼,想做個啥都不容易,省市兩級給蛇縣確立的目標還是想圍繞著特色農業、設施農業、勞務輸出做文章。”
梅誌遠搖搖頭說:“蛇縣歸根結底是個靠天吃飯的地方,十年九旱之地,農業並不是優勢,天不下雨誰也沒有辦法,再努力也是很難出成績的,你還有力回天?而且,特色農業、設施農業、勞務輸出,農業上該做的都已做了多少年了,可以說是無路可走。”
史國也點了支煙,梅誌遠接著說:“有個短信你看過沒?若要想升官,國道兩邊貼瓷磚,這話的出發點是在諷刺,但不能不承認這是可行的,為什麼要在國道兩邊貼瓷磚,因為來來往往的人一眼都能看見,李桃、周原、天峰、柳縣等縣市也都是農業大縣,可哪個是靠農業引起上麵重視的?建設了那麼多園區,起了那麼多高樓大廈,樓新了,路寬了,地綠了,領導耳目一新,當然心情舒暢,雖然都在強調農業,但農業至少缺乏觀賞性嘛。”
史國點點頭。
梅誌遠說:“京藏高速公路穿過蛇縣,今年全線貫通,這對蛇縣是個大好機遇,應該在這方麵多動動腦筋啊,比跑田間地頭更能取得短時間的成效。農業不是一年兩年就能顯示出效益來的,就是你有想法,也沒時間。如今的形勢啊已不是一步一步往前走,而是要跳著往前蹦。”
史國苦笑一下說:“蛇縣是邊窮之地,財政收入兩千多萬,吃飯都保不了,每年七八月份開始就為工資跑來跑去,東挖西借的,又沒資源、工業、特色產業,招商引資實在是不容易,去年一年招商引資連一千萬都不到,費用倒花了幾百萬。”
梅誌遠擺擺手說:“不能站在蛇縣的高度謀蛇縣的發展,要站在全省甚至全國的高度去謀劃,省委、省政府提出在全國重塑新形象,就是站在全國甚至是全球的高度去謀劃的,要是站在全省的高度,還用提重塑新形象嘛?誰不知道自己的鍋大碗小?”
鮑魚撈飯上來,史國說:“我去叫他們。”
梅誌遠擺擺手說:“叫什麼叫,他們都吃煩了,別管他們。”
梅誌遠邊切鮑魚邊說:“上次我從蛇縣回來就一直在思考,對蛇縣,我倒有一個思路。”看了一眼史國說,“打造全省西大門!”
史國說:“打造全省西大門?”
梅誌遠用刀子敲敲盤子說:“你不要把嘴巴張那麼大,好像多麼不切實際似的,我給你說提出打造全省西大門不是空穴來風毫無根據,一是蛇縣是全省最西邊的一個縣,是從西進入我省的第一縣;二是全省東、南、北三大門都已發展起來了,雖然都有資源依托,可蛇縣是西大門,沒資源就不發展了?三是京藏高速穿越蛇縣全境;四是西部大開發,中央明確在未來十年將加大對西部的投資力度,蛇縣是國家級貧困縣,國家級貧困如今也是資源;五是蛇縣是革命老區,根據地,紅色旅遊資源富集,現在中央對這方麵很重視;六是省委書記提出來的重塑全省新形象提升全省競爭力的號召,蛇縣提出打造西大門正是對省委書記提出的發展思路的最好最快的響應。”
史國說:“打造全省西大門,這不是個小……”
梅誌遠打斷他的話說:“以前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現在說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你的觀念還沒有轉變,思想還沒有放開,我再重申一遍,不要老站在蛇縣的高度來看待這事,要跳出蛇縣看蛇縣,跳出蛇縣謀蛇縣,對蛇縣來講,打造西大門確實是個老虎吃天的大事,可西大門不是蛇縣的西大門,是全省的西大門,那是要舉全省之力來建設,上麵要重視,資金、項目會源源不斷而來,蛇縣還愁什麼?我告訴你,現在那些小打小鬧的項目不一定讓領導動心,往往是那些看上去有些天方夜譚的想法卻容易引起領導重視,就像時下流行的一句話所說:按套路出牌,成不了贏家。更為重要的是打造西大門是在書記提出重塑全省新形象提升全省競爭力的思路中。”
史國聽得是頻頻點頭。
梅誌遠說:“你抽空到李桃縣去看看,李桃縣和蛇縣的條件差不多,還沒有蛇縣是全省西大門這樣的優勢,可這幾年發展多快,就是把住黨委、政府加強城鎮化建設,推動縣域經濟快速高效發展的脈搏,沒有在農業上磨纏,而是走城市建設立體開發招商引資之路,發展縣域經濟這一創新之舉,很得領導讚賞。領導讚賞就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什麼項目資金都能爭取到,李桃縣順風順水,官員也順風順水,鯉魚跳龍門,颼颼颼地往上躥,大市、大廳局都有從李桃縣提拔的幹部,馬太效應就呈現出來了,別人爭取不到的項目,李桃縣能爭取到,別人要不來的資金,李桃縣能要來。最近李桃縣的書記要到雲水市做副市長,而且要進市常委班子,一個偏僻地區的縣委書記直接進入首府市委常委當市長是很少見的。”
史國說:“你是說鄭柏,他去了還不到兩年吧。”
梅誌遠說:“對呀,他一上任就提出把李桃縣打造成西部什麼狗屁基地,吹噓在西部大開發中要把整個西部的資金、項目吸納過來,誰都知道那是有些胡吹冒料,一個李桃縣有這麼大的魅力麼,可就是這不切實際的提法與領導的心思很吻合,領導高度評價說就要有這樣爭天下第一的精神。基地才奠基,鄭柏人就升了,領導欣賞麼。”
史國“噢”“噢”地應著。
梅誌遠說:“我研究了李桃縣這幾年的發展,有一條經驗值得借鑒,以土地換發展,無償向開發商提供土地。從縣上來講,土地就是最好的資本,盤活後就是資金,大家都在拿土地招商引資,誰開發誰受益,誰種樹誰乘涼。如今老板們圈地成風,你看那些發展速度快的市縣哪個不是靠盤活土地吸引投資?李桃縣最黃金的地段現在都成私人的了。”
史國自言自語地念叨“以土地換發展,以土地換發展”。
梅誌遠說:“你有個同學,叫葛兆北是吧,兆北集團的老總,集團很有實力,現在是省工商聯副會長,我們吃過幾次飯,此人很有頭腦。李桃縣的情況你好好和他談談,李桃縣起步時,兆北集團全方位進入,發揮了很大作用。他在我跟前提起過你,可我從來沒聽你說起過他,你們不常聯係?”
史國撓撓頭說:“那人、人品不怎麼樣。”
梅誌遠拍著餐桌說:“你怎麼還是這個觀念?不要把人一棍子打死,要以發展的眼光看人,人是會變的,尤其是人有錢以後。不是有人提出要清算第一桶金麼?最後為啥不提了,如果追究第一桶金,那就是洪洞縣裏沒好人。你看這幾年的公益慈善事業,私營企業做了多少?”
史國說:“那倒是。”
梅誌遠說:“黨委、政府的思路很明確,重塑全省新形象,提升全省競爭力,你要在這方麵多下工夫研究研究,不要一天老往鄉下跑,往鄉下跑能解決發展的問題?跑得多了,沒有舉措,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反給人家擺譜做秀的感覺。”
史國斟滿一杯酒,雙手遞給梅誌遠,梅誌遠接過抿了一小口說:“按我對當前形勢把握看,打造西大門這個構想一提出,是能把領導們的目光吸引過來的,書記有一次明確地講,要讓人們一進我省境內立刻有耳目一新之感,現在對東、南、北三大門的打造都已完成,唯西大門還荒涼落後著,這正是機遇。換屆明年上半年該拉開序幕了,這一年對你尤其重要。打造西大門的事,要抓緊運作,春節期間能推的應酬就推一推,深入思考思考,得有一個整體的思路,一上班你到形象工程搞得好的省市縣去考察一下,然後,高調提出這一構想,力爭在苟遠山回來之前奠基開工,這個意思你明白嗎?”
苟遠山是蛇縣的書記,正在中央黨校學習,再有半年就回來了。
史國點點頭說:“我這就安排讓相關部門在春節期間好好想想,準備準備。”
梅誌遠卻說:“他們能想個啥?再說以蛇縣提出來,沒有高度,缺乏說服力,沒人會重視,領導也未必動心。”想想又說,“這樣吧,三天年過了,年初四你拜訪一下孟雲長,孟雲長這個人你知道嗎?”
史國說:“不知道。”
梅誌遠長歎一聲說:“到一個地方,首先要把一個地方的人脈梳理清楚,那也是資源。按說你在蛇縣當官,這樣的人物首先是要知道的,他就是蛇縣人。孟雲長現在活躍得很,呼風喚雨的,他背景很深,他小女兒孟雪跟閻副省長不是一般關係。”
史國有些詫異,說:“這閻副省長不是空降的京官麼,他們怎麼就有了關係?”
梅誌遠說:“孟雪北大畢業後在閻副省長所在的部委工作過,後來下海了辦起了自己的規劃谘詢設計公司,這幾年省上的一些大規劃都是在那裏做的。”
史國噢了一聲,梅誌遠又說:“孟雲長這人軍人出身,要說沒什麼真才實學,但這幾年也浪得許多虛名頭銜,手上籠絡了一批各方麵的學者、專家、名流,很能影響決策,打造西大門說得好就是民生工程,說不好就是形象工程,要找一個好的說法,就需要這些學者、專家、名流的鼓與呼。”
2
要想在換屆前取得政績,打造西大門的構想無疑是短時間最能見效的。史國不能不佩服梅誌遠的老謀深算。大年初三這天,史國決定和葛兆北接觸接觸。一方麵想了解李桃縣的情況。想了解李桃縣的情況,他可以通過考察學習的形式,不過通過葛兆北會了解得更全麵,背後運作的優惠政策遠比公開的要多,這是從李桃縣領導班子裏了解不到的;一方麵是想探探葛兆北和梅誌遠的關係到了什麼程度。他懷疑梅誌遠提出打造大西門的構想和葛兆北一起謀劃過。如果這一構想付諸實施,大規模建設工程就會上馬,葛兆北的機遇就來了。雖然梅誌遠是他的嶽父,也未必會把所有實情告訴他,何況他和梅惠媛的關係是那樣的狀況。他給梅誌遠打電話要葛兆北的手機號,梅誌遠說你怎麼連他的手機號都沒有,等我從手機裏翻出來給你發過去。像梅誌遠這樣的人物,儲存的電話號碼都不是一般關係。梅誌遠沒有把葛兆北的手機號碼發過來,葛兆北卻把電話打了過來。顯然梅誌遠跟葛兆北通過電話,這就已經說明葛兆北與梅誌遠不是一般關係了。
在史國記憶中,葛兆北留下了太多不堪的陰影。上高中時經常爬女生廁所牆偷窺,多次被捉,後來又鑽進女生宿舍,企圖強暴一個女生,被學校大會宣布開除。開除後,和一幫混社會的小青年糾集在一起,提著鐵棍、板刀,靴子裏插著匕首、改錐,一身像從泥漿裏滾爬出來的牛仔衣,整天圍著校園向學生和老師尋仇,收取保護費。不過,那時的葛兆北表現出來的就不是一般的混混,他把學生和老師進行了等級分類,分欺負、出氣和報仇幾種,根據學生和老師的年齡、性別、身高、體重製訂了詳細的收費價目表,還單獨將校長、班主任和體育老師單列出來,收取費用要高出一倍、兩倍,更有意思的是還設有幫助學生清理情敵的項目。收費價目表還是油印出來的,在學生中大量散發,在教室、院牆及路旁的樹木上到處張貼,弄得學校人人恐慌,談葛兆北而色變,許多學生包括老師被敲詐勒索。史國也被敲詐勒索過好幾次。女生更是不敢單獨出門,好幾個女生被強奸了的傳說沸沸揚揚。史國考入大學那年,全國“嚴打”,葛兆北逃回村子瓦店,幾年後又成了村霸,當了村長,卻又因強睡了一位軍嫂,判刑三年。服刑期間,結識了一個盜墓者,刑滿出來,神出鬼沒地盜起墓來。周邊的墓幾乎都讓他盜了。瓦店是有些曆史的,能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修建汙水處理廠時,挖出了一個大墓群,考古界為之震動,汙水處理廠隻能另行選址。盜墓就是掘祖墳啊,民憤極大,影響惡劣,人說他連自家先人的墓都盜了。同學間曾有這樣的說法,葛兆北見個土堆都要挖幾鍬。公安部門的幾次專項打擊,捉住不少人,就是沒捉住他,也沒人咬出他來。盜了幾年墓,葛兆北承包了一家煤礦,幾年後又把這家煤礦變更在自家名下,據說都是憑借從古墓中挖出的老貨打通了關節。煤就是黑金,十幾年時間,葛兆北就把事做大了,組建了兆北集團。如今的兆北集團已是如日中天,涉足煤炭、石油、天然氣、房地產、化工、運輸、賓館、餐飲等行業,不要說在雲水市,就是在全國,葛兆北也是聲名赫赫的企業家了。自畢業之後這些年,他與葛兆北雖然沒有交往,但因為同學這層關係,關於葛兆北的傳聞他還是時有耳聞。說葛兆北有十幾個情人,還包養著一個俄羅斯的,一個日本的,一個韓國的,還說他捧紅了哪位歌星,跟哪位主持人這長那短的。有個傳說更為詳細,說一個非常走紅的歌星來省裏舉辦演唱會,他和一個煤老板打賭說一定要睡了這位歌星,兩人打了一千萬的賭,結果他掏了兩百萬把這位歌星睡了,還賺了八百萬。據說那歌星還說了這樣的話,你得到我的身體,但沒得到我的心。葛兆北卻說傻逼,誰稀罕你那顆爛桃子,老子是為了利潤才睡的你。這個傳說,人們更像勵誌故事一樣廣為傳頌,多是這樣感慨:看人家這利潤賺的。史國也覺得奇怪,從畢業到現在,二十多年了,在雲水市的大街小巷、應酬場所邂逅的同學多了,包括一些遠走天涯海角覺得這輩子都不可能再相見的同學,可他和葛兆北一直活在雲水市,不說刻意找尋,就是偶爾的邂逅也該有一次兩次,可他們卻沒一次相逢,想起來有些不可思議。
因為中間隔著這麼多不堪的往事,見到葛兆北,史國並沒有顯出太大的熱情。要是另一個二十多年未見的同學,他們會叫著綽號你搗我一拳我搗你一拳,會罵罵咧咧說上三天三夜,可跟葛兆北隻能是你來我往的一番吹噓客套之後,就有些無話可說了。因為涉及過去互相都會尷尬,不能涉及過去,就跟新相識一樣,可談的話就很少了,沒話找話實在是有些無聊和沉悶,葛兆北顯然也有同感,說:“咱們先去李桃縣看看吧,李桃縣的今天可以說是我的一部作品,你也好對我有個全新的了解,看完回來咱們細談,如何?”
史國說:“好是好,可現在正放假哩,去了沒人,我還想和他們座談座談。”
葛兆北說:“沒關係,雖然許多領導家都安在雲水市,可我給了他們電話,重要領導都在去往縣上的路上,其實要說座談不座談也無所謂,這幾年李桃縣領導走馬燈似的換,李桃縣的崛起現任領導未必有我知道的多,你想知道的我都知道,他們不告訴你的我也知道。”
史國說:“那好吧。”
葛兆北說:“坐我的車吧。”
史國說:“我還是開我那輛吧。”
每逢放假,史國一般是自己開車回家,讓司機在家休息。他不想坐葛兆北的車,從蛇縣到李桃縣三個多小時路程,兩個人坐在一輛車上總得說些啥,可要說又沒啥說的,擰巴,不得勁。
葛兆北說:“你那廣本就像老牛車,啥時才能到,全耗在路上了。”
史國隻能上了奔馳越野。上車沒話找話說了幾句,葛兆北說:“睡一覺吧,為官的和經商的一樣,應酬奔波的,啥都不缺,就是缺覺,一覺醒來就到了。”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史國明白葛兆北也是覺得三個多小時路程無話找話說的尷尬與疲憊,才有了睡覺一說,就覺得從葛兆北如此善解人意上來看,變化確實挺大的。
鄭書記、牛縣長在高速出口接了他們。史國覺得不好意思,說大過節的勞煩人家。葛兆北卻說沒事的,我到李桃縣他們都是這樣接待。葛兆北這麼一說,史國心裏坦然了。
十年前史國到過李桃縣。不過,這幾年的李桃縣他也不陌生,領導在李桃縣的活動很密集,省報、省台的宣傳鋪天蓋地的,每隔幾天就有。但進入李桃縣城,史國還是吃驚了,實景畢竟比電視畫麵、報紙文圖更有視覺衝擊力。大廣場、寬馬路,一個小縣城,竟然也有二十餘棟十層以上的高樓,大片大片的新型住宅小區很靚麗,兩大工業園區雖然運轉企業不多,但像公園一樣漂亮。兆北大廈十二層,賓館四星級。酒宴結束,鄭書記、牛縣長還陪著他們逛了夜景,兩邊山頂上幾柱射燈縱橫交錯,路旁的街燈、樓頂的霓虹燈讓李桃縣呈現出迷人的都市氣息,卻又比都市多了幾分山城的神秘。不過,人還是太少了,本是節日期間,街麵上幾乎看不到人影。寒風穿越街巷,發出空寂寥遠的聲響。
第二日回去途中,兩個人話就多起來,葛兆北說:“前年我去過蛇縣,常務副縣長劉貴請去的,我們深度地談到了蛇縣的發展,而且規劃都出來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劉貴就等擠走了縣長呂方州他扶正後推進實施,沒想到呂方州前腳走你後腳就來了。”
葛兆北讓司機靠路邊停了車,從後備廂拿出一卷規劃圖。在葛兆北的講解下,史國暗自佩服,這個規劃其實就是圍繞打造西大門而做的,很大氣,很完美,很闊綽,但有一點他不明白,就是為什麼規劃重心不是向西,而是向東,外行都會看出這是這個規劃的“死穴”。蛇縣是一座曆史老城,在古代是戰略要地,背依蛇山而築,城就建在山根下,向東隻能是向蛇山根靠,那就是說要圍繞著老城區謀發展,人口稠密,空間小,難度大。
史國說:“西邊人煙稀少,有大麵積的空閑荒地,又靠近高速公路,拆遷難度也小,為什麼規劃卻是向東發展?”
葛兆北說:“看來你對蛇縣和劉貴還不是真的了解,劉貴的兄弟姐妹諸多親戚家都安在西邊,這幾年押寶一樣又買下了不少舊房,等著拆遷補償哩。”
史國說:“他也想得太簡單了,規劃出來肯定是要論證的,肯定是過不了關。”
葛兆北說:“劉貴沒那麼簡單啊,你看這半截城牆,雖然塌得都快看不出樣子來了,卻是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向西發展必須要越過城牆,有了這半截城牆說法就有了,提出恢複曆史名城打造曆史名城的口號,把城市規模限定在老城牆之內,再說一個隻有三萬居民的縣城要那麼大麵積幹啥?國家也提倡縣城不宜盲目擴展麼,至於論證嘛都在縣上操控之下,學者也好專家也罷,吃人家的飯難道還要砸人家的碗麼?”
又說:“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短信,我給你說說,一人說牧師祈禱時我可以抽煙嗎?牧師說不行!另一人說牧師抽煙時我可以祈禱嗎?牧師說可以。一切都在於一個說法,這世上沒有困局,隻是沒有辦法。”
史國說:“這個規劃肯定得修改或者重做。”
葛兆北說:“那是當然了,如今是你主政,是要站在打造西大門的高度,這個高度就是全省的高度,不過重做倒未必,整體框架不動,向東改為向西,其中的局部規劃和細節調整改動就可以了。”
史國明白了,打造西大門梅誌遠顯然是跟葛兆北一起謀劃過的。
史國說:“如果要向西拓展,這老城牆該怎麼辦,推倒顯然是不可能的,確實還是一道障礙物。”
葛兆北說:“這不難,一切都在於一個說法,可以建古城牆遺址公園,更好地保護起來,這上麵還會撥專款的。”
史國笑笑說:“對打造西大門你有什麼想法?”
葛兆北說:“打造西大門單純地提出來有形象工程之嫌,省上搞還可以,自己的事麼,可要爭取國家的支持就有難度了,但要是綜合老城區改造、縣域經濟、革命老區、曆史名城、改善民生這些元素,爭取國家的支持就容易得多,當然我們還可以提煉更多元素。”
史國盯了葛兆北一眼,葛兆北正盯著他,說:“這是對我另眼相看?老同學,商人是在政策的夾縫中生存,就得研究政策,還得研究官員,政策是死的,官員是活的,我對政策研究的不比官員少,不比官員淺,官員研究不透政策,最多是罷官,照樣吃公家飯,商人要是政策研究不透,會破產,隻有討飯。”
分手的時候,史國說:“這樣吧,上班後你到蛇縣來,我們好好談談。”
葛兆北說:“好,老同學,不管打造西大門的構想能否被推進,我保證在蛇縣先期投資一個億,為了你。”
史國笑笑說:“一個億?為了我?那你還不如把一個億直接給我。”
葛兆北也笑了,說:“如果一個億不夠,我還可以增加,我說的是實話。”
史國說:“老同學,我問你一個可能不該問的話,憑你現在的實力,為什麼不在大城市發展,偏對蛇縣有這麼大興趣?蛇縣是國家級貧困縣,一分錢恨不能掰兩半花,沒多少油水可撈。”
葛兆北說:“咱們是老同學,不打誆語,我實話告訴你,一是你需要政績,二是我需要利潤,三咱們是老同學,四是大城市競爭激烈,利潤薄。這就是我們的結合點。至於國家級貧困縣,那是最好的資源,不是包袱,國家現在經濟實力雄厚了,重點向解決貧困問題發展問題傾斜,西部大開發就是一個證明。越是貧困的地方利潤越大,因為有最優惠的政策,政策裏麵有黃金,那利潤是不可估量的。”
停頓了一下,葛兆北又說,“不過,還有一個小秘密,沒有人能猜想出來,我隻告訴你,蛇縣曆史多悠久啊,建縣都過了兩千年,地下埋著的東西海了,說不定會突然挖出什麼來,當然我現在不是靠這發財求發展,隻是一種嗜好。”
史國把身子往後靠靠,葛兆北說:“我被學校開除混社會的時候,你記得我設計了一張價目表,把學生老師分類按項收費,那一套我現在都用在商業上了,很實用,人永遠是有等級之分的。”
史國心裏說既然你自揭傷疤,那我就不客氣,當然這得有個度,有些傷疤可以揭,有些傷疤永遠都不可能揭,比如偷窺、強奸未遂這樣的傷疤是不可揭的,就像永世絕密的檔案。但敲詐勒索這個傷疤是可以揭的,這時揭這類傷疤反而有些情趣,就笑笑說:“你還敲詐勒索過我的錢,不止一次,還記得不?”
葛兆北哈哈大笑,拍了史國一巴掌,說:“你能提證明了你的坦誠,我們會合作得很好,我喜歡和坦誠的人打交道。我敲詐勒索過的同學很多,前兩年,我給許多同學都說過,我以前敲詐勒索過誰,都可以找我來索賠,一萬倍,隻要來找我當麵說我就認,我是真心的。可沒有一個人來索賠,倒是有來借錢的,我從來都不讓他們空手而歸,我不管他們背後如何談論我,背後人家連皇上都罵,咱算個老幾,你說是吧。”
臨分手時,葛兆北說:“蛇縣的當務之急是建一個高檔賓館,蛇縣太偏遠,領導來一趟不容易,年齡又大,總是讓他們披星戴月趕到河山市去住宿終歸不好,你得讓領導們住下來,才能夠和他們親近,才有表現的機會,才有項目和機遇。我給你說一晚等於一百個白天,一點都不誇張。”
史國說:“一到蛇縣我就有這打算,一直在招呀引呀的,可就是沒人願來投資。”
葛兆北說:“為什麼不聯係我呢?我來建一個四星準五星的賓館,建成蛇縣的地標性建築,標新立異。”
從李桃縣回來的第二天,史國準備去拜訪孟雲長。梅誌遠打電話一聯係,孟雲長去了北京女兒家。梅誌遠說:“縣上也是初七上班吧,你遲去上一天,以蛇縣的名義請政協領導吃個飯,給領導們宣講宣講打造大西門的事,我想這事以政協提案的形式上報,勝算更大。平時這些老爺們很難湊齊,這個在那個不在的。春節假滿第一天上班,大家都在,因為要去看望慰問上班的人,重要的是一把手在,我讓老孟初七趕回來,他對蛇縣還是很有想法的。”
史國說:“對打造西大門我現在還是有些模糊,跟政協領導們見了麵說起來也不上口,那可都是些大領導,決策過大事的,說不好,思路不清,沒有深度,印象會大打折扣。”
梅誌遠盯著史國看了半天,說:“有進步,繼續說,還有啥想法?”
史國說:“我覺得嘛這單獨地提出打造西大門,有形象工程之嫌,我想出去考察一下,得給打造西大門和蛇縣經濟發展、民生事業找個結合點著力點,這樣可能性會大一些。”
梅誌遠在地上踱來踱去說:“你的思路開了,這樣想就是進步,繼續。”
史國說:“李桃縣我去看了一趟,確實變化挺大,可是起步早,一個縣級架子,風頭已經過時了,既然蛇縣打造全省西大門,就該有大手筆,大氣概,給人一種震撼,太倉促了怕是……”
梅誌遠說:“好,好,大手筆,大氣概,講得好,再加一個:高速度。要抓緊時間,一上班就去考察,時間不等人,我還是那句話,在苟誌遠回來之前,一定要奠基開工,時間就是位置。”
史國點點頭。
梅誌遠說:“看樣子去了一趟李桃縣還是很有意義的。”
史國說:“李桃縣幾大工業園區建的倒是跟公園一樣,可廠房都空置著,沒有幾家運轉企業,我看報紙上說是引資多少多少,多少家企業,多少產值,都是胡吹冒料,跟宣傳出來的大有出入。”
梅誌遠說:“你這觀念怎麼又倒回來了,企業運轉不運轉,隻要落地就行,不要以為賠本賺吆喝隻是在市場上有,官場上多的是,賺吆喝,賺彩頭,你看看全省園區有多少,空置的有多少,可官一個升得比一個快。”
史國說:“那是,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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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四川、陝西、山東、江蘇、廣東考察了一大圈回來,史國是眼界大開,思路大開,城鎮化,工業化,現代化,要推進工業化,實現現代化,就必須推進城鎮化。城鎮是二、三產業的依托和載體,沒有較高的城鎮化水平,二、三產業就失去了生存的基礎。加快城鎮化進程,是優化城鄉經濟結構,轉移農村人口和農業剩餘勞動力,縮小城鄉差別,提高人民生活質量,加快工業化進程的重大舉措,是創造更多就業崗位、緩解就業壓力的有效途徑,是擴大內需、促進國民經濟快速增長的持久動力……史國是裝了一腦子,但讓他最有收益的一句話是“把漁民變成市民”,那蛇縣為什麼就不能把“農民變成居民”?歸來考察隊伍沒有解散,史國帶著在縣內進行了一周的調研,為打造西大門的構想找到了一個強有力的支撐——移民進城,將打造西大門與縣內移民結合起來,把七個鄉鎮的八個吃水困難的村遷移出來,把移民新區跟新農村建設結合起來。這一思路讓他激動。蛇縣雖然沒有資源,但有一個優勢,周邊全是資源型城市,蛇縣是個交通樞紐,大車小輛的都要經過蛇縣,因此,汽車修理業、零配件業、五穀雜糧流通業、餐飲業相當繁盛,七個鄉鎮的八個吃水困難的村一共牽扯到六萬多人,要消化移民中的有效勞力問題並不是太大,而西山腳下還有幾萬畝的荒地可開墾,可作為農民的安置土地。退後一步,他也有打算,即使是打造西大門的構想不能夠付諸實施,移民工程也可以實施推進,他做了預算,每年扶貧投入到這些村的各種項目資金整合起來可以移兩萬多人,再上下打點打點,爭取點資金,那麼六萬多人的移民問題,也可在三年內完成。
思路基本理清之後,史國回了趟省城,專門向梅誌遠做了彙報。梅誌遠聽後,連說三個“好”,又連說三個“有進步”。
梅誌遠拍著手說:“民生問題是中央提出的重中之重,移民是打造西大門的一個重要支撐,移民這個支撐找得好,找得好啊,這是打造西大門的重大突破口。”
史國說:“現在不是鼓勵農民進城嗎?在蛇縣經濟開發區建設規劃中我想大打農民創業園這個牌……”
梅誌遠擺著手說:“停,別說了,把激情留住,今晚到桌子上給政協領導好好宣講宣講,既要高談闊論,又要腳踏實地,一二三四五,思路一定要清晰,要簡潔,要有激情,要有底氣,要讓他們感到你已經做了紮實的準備工作,不要給人家造成你是心血來潮,突然冒出來的一個想法。你要知道,你是梅誌遠的女婿,到蛇縣做縣長許多人對你還是有看法的,紈絝子弟,沒有什麼真才實學,憑借的是關係,靠的是背景。結束時,正式邀請省政協到蛇縣去考察調研。”說著,從包裏掏出一張紙,“我擬了個調研名單,你下午就好好研究研究這些人,他們都是能影響決策的人。”
史國看看表說:“下午我還約了省扶貧辦的要談些事。”
梅誌遠拍著桌子,說:“你不要把政協不當回事,那裏麵可是藏龍臥虎,他們曾經都是不小的領導,呼風喚雨的主兒,別以為他們到了政協就把他們不當回事,把他們哄高興了,他們知道怎麼造勢,怎麼推進,怎麼影響決策,在官場,一些事情炒熱了,尤其是外麵熱了裏麵才能熱,領導才會重視。再說,他們的子女、提拔起來的幹部個個都是重要崗位上的實權人物,掌握著項目、資金、位置。”
史國說:“那好吧,我把那邊推一下。”
梅誌遠說:“你帶東西沒?”
史國有些奇怪,說:“什麼東西?”
梅誌遠說:“土特產呀,蛇縣不是產蛇麼,去扶貧辦辦事不送土特產?先給今晚準備著吧,扶貧辦的下次再補。人老了就怕死,養生整得一套一套的,在我跟前念叨蛇有許多養生的功能,檔次高一點的養生係列產品給每個人準備上一套。”
蛇係列產品史國是帶了,扶貧辦是不能不送。梅誌遠走後,史國忙給辦公室主任文耀打了電話,讓再送一些最高檔次的蛇係列產品過來,要快。文耀說省城有蛇縣蛇係列產品專賣,你指定個地方我讓他們送過去。
史國沒有研究那些老同誌,還是去了扶貧辦。寅吃卯糧東挪西借南拚北湊一直是蛇縣的現實,這時月正是青黃不接饑寒交迫的時月,等著扶貧款填窟窿。他得去扶貧辦催催扶貧款。
從扶貧辦出來,梅誌遠打來電話,說:“半仙樓,六點開始吧。”
史國說:“好,我這就訂包房。”
梅誌遠說:“你當這是蛇縣啊,半仙樓這陣訂,黃花菜都涼了,我已經訂好了,你五點半就去安排菜,劉建軍也去,不要摳門兒,這些老家夥吃得賊精賊精,煙酒從家裏拿,到時間在一樓候著,我再說一次,別把政協不當回事。”
史國對著手機點頭應著。掛了電話,心想這頓飯沒有兩萬怕是出不來啊。煙酒雖然是從梅誌遠家往出拿,但錢還是要按酒店價付的。他給文耀打電話讓將蛇係列產品送到“半仙樓”。五點鍾,史國就到了“半仙樓”。點菜他是個外行,他得研究菜譜。剛把菜譜拿到手裏,梅誌遠來了,對服務員說:“你先出去吧,叫的時候你們再進來。”服務員出去後,梅誌遠對史國說:“菜我已經讓秘書長替你點好了,這些人你不了解他們的口味。有這樣一句話,說點菜如選美。點菜是大有學問的,能顯示一個人的學問、修養、品味、氣質。更重要的是能從點菜看出你把他們當不當回事,這些老家夥大多都患有糖尿病、前列腺炎、痛風等病,吃這不吃那的,他們會看你點菜時是否關照到了?倘若陌生的領導還好遮掩,倘若是熟悉領導,那人家就會從點菜上看出你是否關注人家,研究人家。民政廳的張廳長不就是靠點菜上去的,還有個點菜廳長的外號?!”
梅誌遠掏出一份名單,說:“調研組已經形成,都是有名望的人,劉建軍帶隊,難得啊。”
政協主席得了病,一直在家看病療養,劉建軍代行其職,事實上就是主席了,重要的是他跟省委書記是同學,兩個人關係很是要好,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
梅誌遠說:“劉建軍喜歡古玩,在全省的藏家中也是掛號的,蛇縣是曆史名城,地下東西不少,他這次能夠參加調研組,也是衝著這去的。你回去在蛇縣搜羅上一件兩件的老古董,找個懂行的,貨一定要老,別弄個假的仿的忽悠他,老家夥眼睛毒著哩,讓他辨識出來反而壞了大事。唉,他也就這個愛好把他害了,中央來考察過幾次,一考察對手就拿這說事,書記也沒辦法。”
梅誌遠指著名單說:“孟雲長你也拜訪過了,但我還得提醒,這西大門能否立項,能否被省委納入重點支持項目,閻副省長的態度相當重要,他分管這方麵的工作,孟雲長就顯得至關重要了。”
史國給梅誌遠續了茶,又點了煙。
梅誌遠說:“孟雲長雖是蛇縣人,這些年裏勾外聯的,孟家人命運都改變了,不要說他那個村就是蛇縣也沒啥人了,都在省城發展,不過他家的祖墳還在,聽說老房子也在。調研期間,安排孟雲長回一趟老家,你單獨跟他商量,是把村子安排個視察點整個調研組都去,還是他想單獨回去,聽從他的安排,你得給準備點錢,讓老孟訪貧問苦式地衣錦還鄉,要刻意抬高孟雲長的身價,人啊越老故鄉情結越重。接下來你就聘他為蛇縣政府經濟發展的顧問,讓他聯絡人組成一個顧問班子。雖然行伍出身,沒多少學問,但他策劃運作沒問題,能號召來高水平的學者專家,重要的是能壓住陣腳,讓學者專家按照他的思路走下去。你別以為專家學者通情達理,吃了誰的嘴軟,拿了誰的手短,他們個性很鮮明的,愛鑽牛角尖,拗強起來賽過牛驢,壓不住陣腳,啥觀點都敢講,吃你的飯照砸你的碗,會起反作用。”
史國心裏說真是難為老革命了,想得這麼周到,這麼縝密,是要死不少腦細胞的。
梅誌遠說:“談西大門構想的時候,你要上升到這樣的高度。”說著掏出個紙條,看了一眼說,“重塑蛇縣曆史名城的曆史地位,把蛇縣打造成我省西部區域經濟發展並輻射周邊省市縣的地區性中心。”
這麼說著就到了五點五十,梅誌遠看看表說:“你到大門口去迎接吧,秘書小李在一樓,你不認識的,他會給你介紹,你怎麼連辦公室主任、秘書都不帶?”
史國說:“沒啥公事,隻是想著回家跟您彙報,就沒帶。”
梅誌遠皺著眉頭說:“這難道不是公事嗎?以後這些小細節要注意,帶辦公室主任、秘書就是身份,辦事時人家看重這點。”
十幾個人一一迎入雅座,史國自己在席口位置坐了。敬酒過了一輪,菜吃了幾道,梅誌遠就挑起了話頭,說:“史國啊,把你的想法給領導們彙報彙報。”
史國就開始談起來。史國的口才這幾年練出來了,該拿腔就拿腔,該做調就做調,起承轉合,有緩有急,抑揚頓挫,沉穩而富有激情,高調但不乏謙誠。史國一談完,孟雲長跳了起來,高喊一聲:“梅主席,你個老東西啊。”
這話冒失,許多人都一驚,看著孟雲長,孟雲長說:“你梅家可是藏龍臥虎,選了這麼厲害的一個女婿,送到蛇縣,蛇縣之福呀!”說著端起一杯酒,“我先喝杯酒潤潤嗓子。”一飲而盡,接著說,“你說東、南、北三個大門都在瘋狂大肆地建設發展,隻有西大門蛇縣悄然無聲,是的,東、南、北三大門都有資源,難道沒有資源就沒有希望麼?這是我省發展的一大遺憾,什麼叫和諧,什麼叫均衡,什麼叫成果共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先祖早就告誡我們了。有一個故事,大家不知聽過沒,說是有一天老師上課,在黑板上掛上了一張大紅紙,問同學們看到了什麼,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說黑點。因為這張大紅紙的角上,老師點了一個黑豆大的墨點。老師就感慨地說這麼大的一張紅紙你們看不到,為什麼偏偏就隻看到了黑豆大的一個黑點。蛇縣就是我省這張大紅紙上的那個黑點,從西線入我省,一眼就看到這個黑點,這是一個不和諧的符號,史縣長這一舉措,就是要為我省抹去這個黑點,打造西大門,蛇縣抓住了崛起的核心。”說著端著酒來到史國跟前,說,“實話說蛇縣的事我已經憋了好幾年了,說個狹隘的話,蛇縣是我孟雲長的故鄉啊,再這麼破衣襤衫地下去,我有何麵目見蛇縣父老鄉親?我如何葉落歸根埋骨故鄉。史縣長,打造西大門,我們一定要鼓足幹勁,力成此事,我先敬你一杯,先喝為敬。”說著,一仰脖兒喝了下去,還把杯底倒扣過來。
史國說:“老領導,我喝三杯為回敬。”端起三杯酒咕嚕咕嚕喝了下去。
孟雲長說:“好,一看就是個作風紮實硬朗的人,我再陪一杯。”
梅誌遠說:“老孟,不要逞能,前列腺會跟你鬧革命的,意思到了就行了。”
孟雲長說:“為了故鄉,就讓它紮紮實實鬧一回吧,死不了。”
劉建軍笑笑說:“老孟,你這光著膀子耍大刀的風采可是多少年沒目睹了。”
孟雲長提著分酒器來到了劉主席前麵,說:“本性難移麼,主席,問你個私密的問題,老婆沒換吧。”
劉建軍說:“換不了了,和你一樣,前列腺認生,不答應麼,就認原配。”
劉建軍不拿架子,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孟雲長說:“那就好,蛇縣的事就是你的事啊,夫人可是在蛇縣插過隊的,待了六年啊,蛇縣有句話,一個女婿半個兒,你這半個兒得給蛇縣出出力,我敬你一杯,你隨意,我喝光。”
劉建軍抓住孟雲長的手說:“老孟,一人一半。”
孟雲長說:“我幹了,領導隨意。”
史國忙端著酒杯過去,說:“兩位領導隨意,我陪三杯。”
劉建軍說:“那都幹了,老梅,你說呢?!”
梅誌遠說:“謝謝主席,主席多少年沒開過戒了。”
其他人就很知趣地端起酒杯。
因劉建軍不喝酒,大家也都不好鬥酒,史國隻能是敬別人一杯,自己喝三杯地勸著酒,等到宴席散時,史國已經喝得立不住了,最後是梅誌遠攙回去的。
第二日,梅誌遠就把調研通知拿來給他了,說:“有半個月的準備時間,回去精心準備,一定要準備充分,我給你交代的事,記清,辦好。”
史國看看名單,上麵並沒有梅誌遠,就看看梅誌遠,梅誌遠顯然明白史國的意思,說:“該回避的還是要回避,有主席掛帥,我是個副主席再去,孟雲長的位置就不好擺了,蛇縣一定要給足老孟麵子。”
史國感慨地想不是梅誌遠這個老官場,這事他是考慮不到這個份上的。
梅誌遠說:“考察的點安排出來,給老孟傳真過來讓他看看,征求一下意見,以示尊重。”
4
回到蛇縣,史國立刻把文耀叫到辦公室,問蛇縣文物的事。
文耀說:“上麵要整頓打擊?”
史國說:“整頓打擊?”
文耀說:“整頓市場,打擊造假呀,蛇縣文物走私造假全省聞名,上麵一直說要整頓。”
這史國倒不是不知道,報紙上有大篇幅的專題報道,他看過,盡管說盛世收藏,周圍也有許多人搞收藏,但他沒興趣,因不愛好收藏,也就沒更深的關注。
史國說:“跟這無關,有位領導愛好收藏,提出來了,你給弄幾件,必須是真貨。”
文耀摳摳頭說:“真貨現在都不出世了,世麵上倒騰的全是假的、仿的,不過高仿的就是專家也不一定辨認得出來。”
史國說:“事關蛇縣發展,必須是真貨,人家可是行家裏手,能不能弄到真貨?花點錢。”
文耀想想說:“能。”
史國說:“那你就去弄,錢的事好說,千萬別弄假了。”
文耀說:“隻要能辦一件事,不用出錢,而且是真正的老貨。”
史國說:“辦一件事,有多難?”
文耀說:“不難,文化局副局長兼文物管理所所長朱長天手裏有老貨,他一直想當文化局長。”
史國“噢”了一聲,說:“我知道了,你去辦吧,隻要東西真。”
文耀說:“不知道這位領導喜好哪方麵的收藏?”
史國說:“哪方麵的收藏?”
文耀說:“青銅器、玉、瓷器、錢幣、字畫還是別的啥。”
史國思謀了一下,說:“我問問。”
史國要打電話問領導,文耀很明白自己不能站在這裏,就說:“那縣長您問好了給我打電話。”
文耀出去後,史國就給梅誌遠打了電話,梅誌遠說:“隻要是老貨就行,他不是專家,充其量也就是個收藏愛好者,人送外號古董通吃,還分什麼類。”
史國叫來文耀說:“隻要是老貨就行。”
文耀說:“好,我這就去辦。”
史國說:“看來,你也精通收藏。”
文耀說:“蛇縣有兩大寶,一是蛇,一是老東西。當城建局長那幾年,許多領導都愛好這個麼,市麵上假的多,怕弄假了,好事變成壞事,怕弄假了,也就略懂些皮毛。”
史國說:“東西絕對不能出假,否則會壞了蛇縣的大事。”
第二天,史國開了一天會,把一些常規工作促了促,第三天就往劉安村來了。劉安村隱在山旮旯裏,兩千多口人,靠天吃飯的地方,不過劉安村有幾口甜水井,水質好,吃水倒不存在問題。村長劉喜旺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漢。一臉的皺褶,留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拐子鄉的書記李啟明解釋說年輕人都出門打工了,就這老漢還算年齡小一點,又有點文化。史國拉著劉喜旺的手說如果把你們從這大山裏遷出去,你們願意不願意?劉喜旺說遷到哪達?史國說遷到縣城邊上去。劉喜旺說那劉安人給縣長大人磕頭燒香哩,現在年輕人都出門噻,就剩下老人、婆娘和娃娃了麼,娃娃要念書,得到城裏去,租房子呀啥的貴著哩,搬到縣城省事省錢麼,娃娃入個學也不求爺爺告奶奶的,那真是大恩大德。
村裏有一座院落,紅磚紅瓦的,街門也是鐵的,在大多數是土坯房和窯洞的村落顯得很醒目。李啟明說這就是孟雲長的家。史國“噢”了一聲,想起梅誌遠說孟雲長老房子還在村裏。史國說房子看上去挺新的。李啟明說他莊院一直沒賣,隔上幾年就翻修一回。回去的路上,史國對李啟明說孟雲長回鄉,村裏的氣氛要熱烈隆重,要讓大家對孟雲長的到來表現出足夠的熱情,對孟雲長的施舍表現得感恩戴德,刁野的村民那天最好監視起來,不要露麵,絕對不能出現圍訪的事。李啟明說圍訪?不會,這地方人忠厚老實,見了領導害怕哩。史國說不要麻痹大意,小心謹慎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