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中篇小說 白衣蒼狗(季棟梁)(2 / 3)

下鄉回來,文耀就提著一個大包進來了,擺出來五件老東西。

史國說:“用不了這麼多,有兩件就行。”

文耀說:“縣長,哪能送那麼多,件件價格不菲,給一件就可以了,其餘的是送給縣長的。”停頓一下,又說,“朱長天出了兩件貨,有三件是我送縣長的。”

史國說:“我不要。”

文耀忙說:“你現在是蛇縣縣長,以後找您求這東西的人物多著哩,放您這兒,以備不時之需。”遲疑了一下,又說,“其實縣長該在這方麵上個心,蛇縣的古董是很豐富的,好多領導都鍾情老東西哩,縣長閑暇時把玩把玩也挺好的。”

史國想想說:“那就先放著吧,這麼多東西值不少錢吧。”

文耀說:“市麵上價格不菲哩。”

史國“噢”了一聲,說:“也沒有鑒定證書啥的。”

文耀笑笑說:“縣長,這古董都能造假,鑒定證書還造不出來,這東西越有證書越假。”

史國笑笑說:“也倒是,我很外行啊。”

文耀說:“我沒給朱長天說是您要的,我給他保證局長的事了,不然他不出貨。”

史國說:“他專心老東西就行了,還要當那個局長幹啥?”

文耀笑笑說:“人麼,都脫不了俗。”

史國說:“我知道了。”

文耀遲疑了一下,史國看了文耀一眼說:“還有事嗎?”

文耀說:“那我先走了。”

文耀出來站在樹下思謀了一會兒,就悻悻走了。他原本想見了那五件東西,朱長天當局長的事史國會說一句肯定的硬話出來。

史國將那五件東西一個一個擺弄著看,有兩件青銅器,造型一模一樣,隻是一件大,一件小。有兩件玉器,一件瓷器。史國覺得兩件青銅器像酒壺,瓷器是一個盤,老大不小的。玉器圖案很精美。

周末,史國帶著這幾件古董回到省城,打電話給文超,想讓文超推薦一家古物鑒定所什麼的,文超是各行業都會插手的人,再說既然蛇縣出了許多做鑒定的,文超應該有熟悉的。電話通了,史國卻又壓了。他忽然想到文超和文耀是弟兄,說不定兩人已經通氣。文超又把電話打過來,說怎麼通了又壓了。史國寒暄了幾句說老眼昏花麼,給文耀打電話,眼一花把號撥錯了。

史國來到了胭脂巷,胭脂巷是一條主巷,兩邊有許多不規則的小巷,就像一個練劍的人刺挑出來的,極不規則。老井巷是一條專門搞古董的巷子。走進“天眼店”,人家每件要200元的鑒定費。一聽口音是蛇縣那邊口音,史國遲疑了一下,走了。報紙報道時說過這幾年蛇縣出了許多文物鑒定專家,都在省城開鑒寶店,蛇縣出貨,都會在貨一出手就給鑒寶店打招呼,即使是假的,也沒人會戳穿,這是潛規則。進了“揀漏館”,每件也是200元的鑒定費,史國掏了錢,一老頭舉著個放大鏡,打著刺眼的燈光一件一件看,邊看邊說好東西,難得,難得。史國說你先說這東西是不是真的?老頭說東西是真東西,哪裏收的?史國說家藏的。那老頭說不會的,是蛇縣?雲台?還是張原?史國不接話茬,說這幾件東西能值多少錢?老頭說市場價應該在一百五十萬左右,古董這東西歲古月久,有靈氣的,所以講個緣分嘛,遇上有緣之人,一件東西百十萬也是有的。史國說那好,一百二十萬賣你。老頭愣了一下說我們是做這一行的,肯定出不了這麼高的價。史國笑笑說那你能出多少錢?老頭又一愣說我隻鑒定,不收貨的。史國說那你為什麼店外打收古董的字牌,店名還叫揀漏館。老頭說揀漏是沒錯,可我們是小本生意,這樣大價錢的漏隻好忍痛割愛了。史國又走進“古緣”,也差不多是同樣的一個老頭,說的話大致相同,最後也是一樣,他是生意人,不收貨,等有緣人吧。

這不去鑒定倒好,一鑒定反倒鬧心了。兩家公司明明打著收古董的牌子,卻不收購,說隻有真正收藏的人才會出高價。這東西真假越發難辨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文耀不會哄他,從文耀談吐中看出,文耀在這方麵也是有些造詣的,要哄他也就不會跟他說那麼多了,單怕別人哄了文耀。不過他想,蛇縣文物造假連專家都輸眼,要是劉建軍都認出假的來,那就是假得不能再假了。文耀應該揣摸得出來這東西不是送給一般人的,想必他也不敢蒙他,朱長天盡管不知道是他要,但他卻不敢給文耀假貨,倘若他用了假,害了文耀,還想當文化局長豈不很蠢?文耀說把局長的事已經答應了,那朱長天就該知道這東西送的不是一般人。而從劉建軍這個角度講,一是劉建軍本就是二把刀,略識皮毛;二是劉建軍判定他絕不敢給他送假東西;三是他是蛇縣縣長,沒有人敢給他上假貨。雖然不能確定這幾件東西是真是假,但至少蒙劉建軍該是沒問題。又想起報道上說在蛇縣收藏一行有一個術語叫殺家,就是指殺領導。一些領導收藏了才幾天,就喜好自稱專家,愛顯擺,愛賣派,好像自己懂得多,研究有多深,他們最喜歡這種半瓶子醋,因為這種人一旦看上某件東西,就會賣弄皮毛知識,真正知底的人就會慫恿他,抬舉他,目的就在於把貨賣給他,殺的時候下手也重,一件三千多塊錢的東西,賣過一百萬。報道還指出,假貨到了大領導這一層麵,就會成為真貨,因為沒有人敢戳破,戳破傷了領導的麵子,又傷著了送貨的人,自己又不落好,沒有人幹這蠢事。這麼想著,史國心裏踏實了些。

史國將那件大的青銅器壺和瓷盤準備給劉主席。其餘三件就自己收了起來。那天他本想讓文耀按照價值把幾件東西排個序,又怕文耀生疑,也就沒問,完全是憑借自己的判斷選的。文耀說得不錯,是該在這方麵上個心,官場收藏已經很熱了。

省政協在蛇縣調研議程安排出來後,史國就按照梅誌遠的意思給孟雲長傳真了一份,孟雲長笑笑說:“史縣長,我還看?”

史國說:“老領導,當然你得把關了,蛇縣的事麼。”

孟雲長爽朗地笑著說:“不愧是梅誌遠的女婿。”

孟雲長看過後回電話說:“很好,很好,隻是有個小小的建議,劉安村就不要去了,山大溝深的路不好走,政協麼都是些老同誌,別把骨架給顛散了,再說又是我的老家,別落個以權謀私呀啥的說法,也對你的影響不好。”又說,“調研結束後我單獨回去一趟就行了。”

史國說:“我聽老領導的。”

扣了電話,史國又給梅誌遠打了電話,把孟雲長的話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梅誌遠笑了,說:“調研組下去,劉建軍就是中心了,風頭獨占,他的衣錦還鄉大打折扣,你還得準備一下,調研結束他還鄉時,一定要和接待調研組一樣隆重熱烈,縣四套班子在縣裏的要全部陪同,電視台、報紙的都帶上。”

梅誌遠再次叮嚀史國,說:“調研組下去一定要招待好,最高規格的,不要像許多勢利眼,對政協另眼相看,一定要和黨委、人大、政府一個規格接待。”

5

劉建軍帶政協二十幾位重量級領導赴蛇縣調研考察的當晚上宴請結束,史國就把兩件東西送到了劉建軍的房間。劉建軍把兩件東西仔細端詳一遍,打開一個箱包,史國以為劉建軍要往包裏裝,心裏說這也太缺乏過渡了。可劉建軍沒有往包裏裝,卻拿出一套工具來,放大鏡、顯微鏡、激光筆、小型電子秤、小鋼刀、小卷尺等,還有一雙白手套。史國心裏湧動起無限的感慨,也有了一份顧慮。

劉建軍戴上白手套,觀察起青銅器來,說:“史國啊,這東西你可認識。”

史國笑著說:“我是個外行,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

劉建軍說:“這叫卣,是一種器皿,具體出現的時間至今是個未知數,在商和西周時期非常盛行。當時用來裝酒用。所以外觀上大部分是圓形,橢圓形,底部有腳,周圍雕刻精美的工藝圖案。商代多橢圓形的或方形的卣,西周多圓形的卣。西周卣承商代形製而有所變化,其中最有特色的是鳥獸形卣。鳥獸形有提梁的容酒器,一般統稱為鳥獸形卣。最為有名的是虎食入卣,至今我國共發現兩件,一件藏於日本泉屋博物館,另有一件藏在巴黎。”

劉建軍的一番講解,史國出了一身冷汗,怕給認出假來,劉建軍看看史國說:“這東西是從哪裏弄來的?”

史國說:“蛇縣有一個文物管理所所長,人們對古董還沒有意識的時候,他的爺爺手裏就開始收藏這些東西,到他也一直在收藏。”

劉建軍說:“史縣長,你給我說實話,掏了多少錢。”

這下把史國問住了,不敢冒說,隻能實話實說:“他一直有個願望,想當文化局局長,別人跟我講過他的事。”

劉建軍“噢”了一聲,又是照,又是稱,又是量的,之後說:“這是個老東西啊,雖然年代不是太久遠,但也是個好東西,要是稍微小一號,就更有價值了。”

史國說:“主席,大的不好麼?”

劉建軍說:“不是大的不好,是小的更好,以前這東西造得小,後來是越造越大了。”

劉建軍又仔細觀看那瓷盤,說:“對瓷器你了解多少?”

史國說:“我很不了解,隻知道青花瓷好像很貴重。”

劉建軍說:“中國好的瓷器很多,宋代有‘定、汝、官、哥、均’五大名窯,倘若能有一件真品,都不得了啊。青花瓷固然名貴,可惜仿的太多了,魚龍混雜。”

史國說:“主席,這個像碟又像碗的是……”

劉建軍說:“它值錢就值錢在既不像碟子又不像碗,你看這碗有‘宣德’字樣,是一件明朝的東西,保存得這麼新,沒有一點損痕不容易啊。”

史國說:“這蛇縣古墓非常多,大概都是從墓中挖掘出來的。”

劉建軍說:“對,蛇縣地下的寶藏不是煤不是油,是古董啊。”

劉建軍拿著器具將兩樣東西重新觀察一遍,將兩件東西仔細包好,說:“開眼界了,好東西在民間啊。”

然後遞給史國一根煙說:“你愛好什麼?”

史國笑著說:“主席,我俗人一個,沒什麼愛好。”

劉建軍說:“人還是得有個愛好,也是一種寄托,官做得再大,也有到頭的那一天,沒有愛好,做官做到一定程度是很空虛很無聊的,你得培養一個愛好。”又說,“我就愛好古董,古董是有靈氣的,能陶冶一個人的情操。”

史國說:“謝主席指點。”

劉建軍又打開兩樣東西仔細研究起來,邊研究邊說:“這個家夥也是個人才,叫什麼名字?”

史國看著劉建軍說:“主席,你說的是……”

劉建軍說:“噢,就是那個文管所所長。”

史國說:“叫朱長天。”

劉建軍說:“收藏這麼多年,想必有不少見解,啥時有空閑了,好好跟他交流交流。”

史國說:“我明天就叫他來見你。”

劉建軍說:“不必,不必,以後再說吧,別影響工作。”

劉建軍打了個哈欠,看了一下表,史國起身告辭,劉建軍說:“打造省西大門這個構想很宏偉,也很符合實際,我給老孟交代過了,他會盡力的,你跟他多交流溝通,完成後以省政協重點提案提交。”

史國說:“謝謝主席。”

劉建軍說:“這兩件東西你帶回去吧,飽飽眼福就可以,君子不奪人之所愛,他也是個收藏之人。”

史國說:“主席,東西要是多了,也就不在乎一件兩件的了,他家自留地裏據說曾經挖出王侯的墓哩。”這是史國信口而來的。

劉建軍“噢”了一聲,說:“自留地可是大集體時代,那他可是得了不少寶貝的。”

從劉建軍的房間出來,史國把給劉建軍兩件古董的情況給梅誌遠彙報了,梅誌遠說:“那你就抓緊時間把那個所長提拔了,讓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你不提拔,老劉怕他生事,這些年他學會謹慎了。”

回到房間,史國躺在床上,翻著蛇縣機關電話號碼本。股級以上幹部在電話號碼本上都有登記。翻閱的結果是位置都安排得滿滿當當,幾百個科級崗位,史國硬沒找出一個可調整的空位置來。苟遠山的人事工作做得太紮實了。就想起梅誌遠告訴他人事上不能安排得太滿,要留幾個位置出來,以備不時之需,真是經驗之談啊。隨便增設一個什麼位置是不行的,上麵控得非常嚴。況且,調整文化局局長祁華明還有一難,那就是得顧忌書記苟遠山,因為祁華明是他來後不久提拔的,這還不到兩年時間,必須有一個差不多的位置。遂就有些後悔把朱長天要當文化局長的話原原本本說給了劉建軍。說實話往往是沒有退路的。朱長天的問題解決不了,劉建軍怕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收得就不安心,甚至可能不收。不收肯定心不甘,反過來就會把氣生在他身上,怪他事沒做好。事情就麻煩了。

史國又翻了一遍電話號碼本,希望在財政、建設、水利、教委、扶貧這些實惠的局、委、辦找一個局長兼書記的,把書記騰挪出來,因為在局裏局長說了算,書記兼不兼都無所謂。把實惠不多的局的局長放到實惠多的局去做書記,再把祁華明調整過去做局長,這樣文化局局長的位置就空出來了。然而,一個蘿卜一個坑,依舊是紮紮實實的,沒有空地。

本就喝了不少酒,又翻電話號碼本,翻得頭暈腦脹的,史國就給文耀打了電話。

文耀正躺在床上。接待人是個累差事,尤其像接待這麼高規格的團隊,一天的奔波操心,人就像癱了一樣。可真正讓他覺得累的是他心裏裝著一個事,就是幾件文物的事。自史國來後,對他不錯,從城建局的書記做了政辦主任,正如段子所說的,是背心改乳罩,雖然是平調,位置很重要。按照慣例,黨辦、政辦主任在下屆就是縣處級領導的熱門人選。從目前的陣勢看,史國在蛇縣是要幹滿這一屆的。書記苟遠山已經兩屆了,年齡也到杠杠上,這屆一滿必走無疑的,史國極有可能要當書記。史國做了書記,對他無疑是件大好機遇。因此,史國提起文物時,他把這看成了一個信號。史國到蛇縣一年多了,在他跟前沒提古董,讓他覺得有些奇怪,因為許多領導到蛇縣都會迫不及待地提到古董,呂方州來了還不到一個月就開始斂古董了。他不會從清廉的角度去想,而是覺得史國城府很深。史國現在終於提了,不管是史國自己收藏還是進貢大領導,他隻能大包大攬了。當然,他也收藏了一些東西,但那不到關口是不會出手的。他去找朱長天。朱長天當文物管理所長多年,收藏了不少東西。有人說他監守自盜,這也是事實。祁華明當了文化局長就抓住這一點向朱長天索古董,朱長天給過幾件,可祁華明太貪,西瓜皮擦溝子沒完沒了,朱長天不再貢獻,祁華明就要挾要拿掉朱長天的副局長和文管所所長,還放風說朱長天就是個名副其實的盜墓賊,監守自盜,要收拾朱長天。朱長天也不示弱,說你先自己坐穩了再說,別當那局長是你家,人老幾輩子地坐,你的那些爛事當別人不知道。兩個翻了臉後,朱長天找到文耀說你給我去辦,我願意拿好東西真東西換他這個文化局長的位子。朱長天能找他說這樣的話,是因為他們之間有層親戚關係,朱長天的娘改嫁給了文耀的舅舅。那天史國讓他去整幾件古董,他立刻就想起了朱長天。這些年對古董文耀也是一直很上心的,在別人手裏也能拿上貨,卻不敢保證貨是真的,古董行裏有爹娘跟前不說真話的說法,他怕把貨弄假了,這事閃失不起。古董市場本就魚目混珠,替領導辦這種事本身就是刀刃上走路針尖上舔蜜的事,弄不好不落好反會招災。曾有一位副縣長,送給一位領導一件老東西,那領導找人鑒定,結果說是仿的。其實那東西確實是真的,是鑒定的那人想收,把事情壞了,結果這位副縣長被調整到市文體局做了副局長,還是最後一名副局長。史國不管是自己收藏還是為別人操持,弄假了都是吃不了要兜著走的。朱長天不敢哄騙他,一是朱長天有目的,而且很急近,這就會有所顧忌;二是他現在是政辦主任,又跟縣長處得極好,大家也都看得明白,縣長要辦朱長天那點事,是很容易的。這兩條是可以保證從朱長天這裏拿到真貨。朱長天拿出兩件說全是真貨。他說兩件不行,我給你說文化局長你勢在必得。其實,從副局長升局長,兩件貨是足夠了,可是史國來蛇縣對他確實不賴,他也從來沒有表示過,這換屆也馬上要開始了。看得出史國沒有收藏過,可沒有收藏過不等於不喜歡古董,盛世收藏這句話的含義該是懂的,古董隻會增值,而且一出手就是錢,除了傻瓜誰都懂,當然比收錢更安全。一旦出了事可以推說自己收的是贗品。甚至他想史國或許是打著領導的名義向自己索要也未可知,有些領導就是借辦事為自己索要的。因此,他得讓朱長天多出幾件,一舉兩得。朱長天很痛苦地在地上轉來轉去,之後又拿出一塊玉來,說就這三件,行就行,不行就算了。文耀說再來兩件高仿的。說著推著朱長天進了地窖。朱長天說高仿的,有些高仿的比真的還上價哩。他就說難怪人家會在你頭上踩你,知道你就是個沒出息的貨,你想真被他踩在腳下,監守自盜可不是個小罪名,祁華明心狠手辣,不定弄出啥事來,他跟書記的關係你也不是不知道。朱長天這才又挑出了一個瓷盤,一塊玉器。他說你可別拿太假的東西充數,要是讓人家弄清楚是假的,不要說是提拔,就是現在的位子未必坐得住。朱長天說這你放心,就是鑒定沒問題,一是這幾件東西有三件是真的,兩件高仿的真正的專家也未必鑒定出來,即使是鑒定出來也是有價值的;二是從蛇縣出去的東西到了省城,你也知道,沒人打眼的,貨一出手,我就會給那邊打招呼的。文耀提著東西掂量時他掃了朱長天一眼,看著朱長天痛苦的表情知道朱長天是出了血的。朱長天拿出一個本兒要文耀打了條兒的,說事成扯條兒,事不成東西可是要歸還我的。文耀說我你還不相信。朱長天卻說在我看來,隻有老東西是可以信任,你們這些人是最不能相信的,嘴裏跑馬,李強拿了我的東西時話說得天花亂墜,到頭來我的事沒辦成,他倒成了副縣長,這都是擔價錢的東西,不是我家地裏長出來的,我是花了本錢的。文耀有些騎虎難下,打了條兒東西送出去萬一謊下了,朱長天找不到史國頭上,他要承擔的,朱長天翻了臉可是六親不認的,可朱長天已經被人涮過一次,謹慎得要命,不打條兒東西肯定拿不走,給史國又沒辦法交代。文耀再次將這五件東西一個一個掂量審視一番之後,有了信心,這幾樣東西不要說是弄個文化局長,找對門路就是弄個縣長也是足斤足兩的,朱長天是給祁華明逼急了才這麼出血本的。文耀打了條兒,對朱長天說給你辦事哩,難道我白擔風險。朱長天說不會虧待你,事成我給你一件好東西。文耀說先給我一件,讓我辦事也有個動力。又要了一件。文物提回家,文耀把一個陶罐留下了,憑陶罐的品相和朱長天拿時的神態,他感覺這東西是六件中最有價值的,他當然自己收藏了。把五件東西提給史國,文耀原本想著史國看到東西會給一個痛快的話,五件東西啊,他都心疼啊。可誰知道史國在看了又看之後,沒有給他一個準信,隻說了句“我知道了”,這句話可以理解為我記著此事,可是什麼時候解決呢?三月半年一年兩年,都說不定。再有半年時間,書記苟遠山從黨校回來,人事就歸苟遠山了,要再解決就得費周折了,況且現任文化局長祁華明是苟遠山的人,提拔也才一年多時間。而像史國這樣有背景的官員提升得都快,說不準眨眼間就走人了。這事越快越好,夜長夢自然就多了。文耀隻能從古董的去處往好處想,他的判斷是史國開始斂財了。這種人一旦有了再一就會有再二再三,就不會做一錘子買賣,隻要他對這老東西上了癮,就會貪得無厭,朱長天的事就不是問題,他的事也就沒問題。這樣當然好了。因此,他的心還是安的。可當省政協調研的文一來,文耀就明白這幾件文物的去向了。按說,對於他這樣的科級幹部,對省級領導是霧裏觀花的,但劉建軍是有耳聞的,收藏的名聲很大。可文耀就覺得麻煩了,這東西不是史國收藏,東西一送出手,對於史國這樣地位的人來說,事情就等於了了,別人的事會淡忘的,他太了解這個級別的領導了,而這幾件東西說不定史國就是在為自己下一步鋪路,或許史國下一步未必在蛇縣繼續待下去,有那麼多的強縣富縣,他何必在蛇縣待著呢……正這麼輾轉反側地琢磨著,史國的電話來。文耀接了電話,起身就往賓館來了。

文耀來後,史國說:“朱長天是要正科級,還是要局長?”

文耀說:“要文化局長。”

史國說:“他為什麼非要當個文化局局長?”

文耀說:“要說他本來對局長不局長的也沒多大興趣,可局長祁華明上任後,老向他索古董,他給了,可老祁有些貪,你說那東西又不是青菜蘿卜一茬一茬地長,不給,老祁就老給他穿小鞋,還說要收拾他,他就發誓要奪了局長的位置。”

史國說:“為賭一口氣值得這麼勞民傷財麼。”把電話號碼本扔給文耀說,“你給我出了個難題,我翻著這本子頭都翻大了,竟然沒有辦法破解。你看咋辦?這事這幾天就解決了吧,讓人家物有所值嘛。”

文耀心裏的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他隻是粗略地翻翻電話號碼本,說:“其實調整祁華明也不必太在意他,有個位置就行。”

文耀停頓下來看著史國,史國拍著桌子說:“往下說,賣什麼關子。”

文耀笑笑說:“他跟劇團的兩名女戲子糾纏不清,前一段時間兩個戲子還撕扯到他辦公室去了,把辦公室砸了個一塌糊塗。”

史國說:“有這事?”

文耀說:“有有,全縣都搖了鈴了。”

史國說:“我怎麼沒聽到?”

文耀笑笑說:“這種事領導一般都是最後知道的,等領導知道那定然是有人告狀要處理了。”

史國明白文耀在提醒他動文化局長是因為有人告狀,這當然是免去一個官員的最好的借口了,心裏一下子寬了,想自己作難了半天,文耀竟然一下子就解決了,就說:“那也總得有個位子,也好給那麵有個交代。”他說的那麵,就是指縣委。

文耀說:“位子倒有現成的,不用騰挪。”

史國說:“我翻了半天沒翻出位置來,你倒幾眼就看出來了。”

文耀說:“辦公室就有個位置,督導室主任,也是正科級,我兼著的。”

史國一拍腦袋,說:“對對對。”

史國抽一支煙出來,說:“這老苟和祁華明是啥關係?”

文耀忙打著火機點了,說:“老苟愛看戲麼,尤其喜歡秋葉的戲。”

史國拍著腦袋說:“明白了。”

文耀走後,史國給苟遠山打了個電話,把政協來調研的情況簡單彙報了一下,苟遠山又是一番虛套,史國又把文化局長調整的事說了一下,他說:“兩個戲子是不依不饒的,都打到單位上去了,搞得沸沸揚揚,告狀信都寫到上麵去了,上麵揪住不放,不調整怕會鬧出事來。”

苟遠山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就調整吧,這個老祁啊,非讓那半截腸子把他給害了不可。”

史國又給常委組織部長打了個電話,讓明天就回來一趟。組織部長說好好。

苟遠山去中央黨校學習,就把常委組織部部長安排到省黨校學習,半年班。顯然是怕他動幹部力度太大了。這倒難不住史國,在省上學習,他可以隨時打電話把他招回來,有背景誰都會買你的賬。

6

史國在賓館專門開了一間套房陪著調研組。考察組到的第二天晚上宴請結束,史國正準備去孟雲長的房間,孟雲長卻到他的房間裏來了。孟雲長一進門就抓住史國的手說:“謝謝,史國,謝謝你。”

史國扶著孟雲長坐下,說:“老領導,你太客氣了,有啥不周之處,還需多擔待。”

孟雲長說:“你提供的材料我看了,要說通過打造省西大門帶動八鄉九村的搬遷,把解決九村人畜飲水和脫貧致富、新農村建設結合起來,這真是個好構想,必將成為現實,有我,你放心。”

史國說:“謝謝老領導誇獎。”

孟雲長說:“要說蛇縣,一百多個村中最貧困的村很多,劉安村不在其中,但你安排進去了,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這是給我孟雲長長臉啊,我很感動。”

史國給孟雲長泡了杯茶,遞過去,孟雲長說:“喝什麼茶,整瓶酒來,咱們喝。”

史國說:“老領導,你有糖尿病,前列腺也不好,都是忌酒的。”

孟雲長說:“沒關係,其實我量大著哩,以前為工作,喝過二斤半,後來人們就叫我二斤半,不喝有些事辦不了,有些錢要不來,官場就這樣,我這身體的基礎就是這麼弄壞的,你可要注意。”

史國就叫服務員上“茅台”,孟雲長說:“不,喝苦蕎,故鄉的酒,雖然便宜,但貨真呀!”

酒上來後,史國斟好酒,雙手遞給孟雲長一杯,說:“我敬老領導。”

孟雲長說:“該我敬你啊。”

碰杯後,孟雲長一仰脖子將酒灌進去,說:“我給你講講我和蛇縣和劉安村的事吧。其實我老家不是蛇縣人,我老家在陝西,老父親呢是給人拉長工拉到了蛇縣拐子鄉的劉安村,紮下根來,一直到解放。解放後就地落了戶,因為老家的情況還不如劉安村,那時候劉家河水嘩嘩的,淹死過人,現在涸了,除非起暴雨發山洪才有水。我老家在沙漠邊上,一場風沙,人都能活埋了,莊稼活得了?剛解放那會兒,我家成分好,老父親也是個厲害人,從生產隊長到民兵營長,後來當了大隊長,就把弟弟和爺爺都搬了過來。那時間政策左,又是批鬥又是抓壞分子的,大隊長麼,總是要惹下人的。劉安村,90%的都是劉姓人,剩下的10%是解放時落戶下來的,有長工,有土匠,有鐵匠,一盤散沙,形成不了氣候。一個人再厲害也鬥不過一群人,一個晚上,父親給人家捉了奸。其實,要說也不是父親欺男霸女。這個女的是老地主的女兒。父親給地主拉長工的時候,地主麼使喚人都紮實,怕來回路上費工夫,地主的小女兒老提著罐罐往地裏送飯,天長日久的兩個人就互相喜歡上了。地主思想頑固,覺得門不當戶不對,也嫌家裏窮,死活不同意。老父親就采取熬的辦法,可把地主還沒熬軟,解放了。解放了,形勢變了,地主鬆了口,可縣上住隊的工作隊隊長對父親說娶地主的女兒,你的成分會受牽連。老父親就給嚇住了,成分天大啊,從老地主一家的處境就看得清楚。這樁婚事也就了了,娶的娶了,嫁的嫁了。可父親當了大隊長,他們還是好到一起了,人麼,想來也沒錯。一天,劉家人夥同社教隊捉了奸,把父親拿下了。

“要是和一個貧農女兒倒也不是啥大事,最多是個作風問題,可因為是地主女兒,就是路線問題了,階級鬥爭新動向,上綱上線的,父親就給押上了批鬥台。父親失了勢,劉家人就得了勢,找茬跟你打架生事,更多的是軟欺負,往你家扔屎糞,對著你家大門尿尿,點你家柴火垛,雞豬狗羊都跟著你倒黴,斷你家一條狗腿,偷你家雞,你家的公雞踩了人家的母雞都是要惹出事來的,有一回,他們把我家一頭豬的一條腿活活地剁了,你說惡不惡。劉家河兩岸的河灘地,每戶有三畝,那時候有水啊,都指望那幾畝地吃肚子。每到淌水,劉家人多勢眾,霸了水淌,我家莊稼淌不上水,都旱死了,為了淌水,沒少跟人家打架罵仗。你說吧,劉家人窩在一起,平時為雞毛蒜皮吵架打仗,親弟兄間拔刀的,父子斷絕關係的,也是常事。可隻要跟我家起事,都擰成一股繩。一村人欺負一家人,天天都有事,你說那是個啥滋味,難活啊,那時間我殺人的心都有啊。從懂事起我就發誓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能有今天,轉機來自於一次派飯。那時間住隊幹部一來,飯派到誰家就是個大愁,那時候大集體,都磨洋工,莊稼種得粗陋,產量不高,糧食不夠吃,平日裏吃糠咽菜稀一頓稠一頓,野菜下來了,瓜果上來了,都能頂飯吃,瓜菜半年糧麼,平時忙了一個饃一碗水也是一頓,把幹部派到你家來,還能這麼吃麼,飯就得按頓做,不能日鬼湊合了。農民麼見識短淺,有權有勢來駐隊的下來,爭搶著往家裏要,幹部麼,有權勢,都有個妄想麼,要是受了處分下來接受改造,推三阻四沒人要。那年下來隊上勞動改造的是停職反省的縣委書記,派到了我家。縣委書記在我們家一住就是一年。冬季征兵時,書記問我想不想當兵?我說不想。書記說都爭著搶著當兵吃糧,出來好一點還有一份工作,你為啥不想當兵?我說當不上麼,也就不想了。他給我寫了個條子,說你去縣上找武裝部部長。我心想這麼大的事,一張二指寬的紙條條,能成麼?還是去找了,結果我當上了兵。在部隊我紮紮實實幹起,幹到營級,最後轉到地方,到了地方沒背景就靠實幹,一步一步走了上來。有能力辦事的時候,我把孟家人陸續搬離了劉安村,在我的幫襯下,他們也都爭氣,現在都在省城發展,蛇縣也沒啥人了。好多年我不與村裏人來往,但我的家院子還在,我不處理,隔幾年就翻蓋粉刷一次,我要讓它像一顆釘子釘在劉安村人的眼睛裏,腦袋裏,骨頭裏……”

孟雲長站起來說:“前列腺鬧革命了。”說著便上衛生間去了,史國抹去頭上滲出的汗水,在政界最怕的就是弄巧成拙啊。

史國讓服務員重新沏了茶,對孟雲長說:“老領導,這劉安村的事我……”

孟雲長端起酒杯在史國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一飲而盡,說:“史國啊,話才說了一半,你聽我把話說完。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人人心裏都有這個情結。在台上那些年吧,我經常回老家,就是富貴還鄉這種心理,我要讓他們看看我如今的風光。我也希望他們能來找我,求我,事我會給他們不折不扣地辦了,但他們得求我,看我的臉色。可是劉安村的人也很有骨氣,多少年了沒找過一回。我很折磨啊,你不理解那種折磨。後來,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我想的越來越多的是劉安人對我的好。我爺死了,是劉安人抬埋的,我奶死了,是劉安人抬埋的,我爹死了,是劉安人抬埋的,我娘死了,還是劉安人抬埋的,這埋人有講究,家人死了是不能由自己的兒孫抬到墳坑裏去的。我們弟兄姊妹們的婚事,劉安人都來出禮吃席,熱鬧過的,還要咋?就是我每次翻修老家的房子,他們也是過來幫忙的,給他們錢,他們笑著跑走了。我家墳圈裏種的樹,皮讓羊啃了,他們用草繩一圈圈箍綁好了,那年劉安發洪水,祖墳讓水涮了幾個洞,也是他們把祖墳給我補了修了,水路也重新改過了,我當時是號啕大哭啊。我不再希望他們求我,看我臉色,隻希望他們能來找我,就像找他們在城裏的親戚,坐在家裏催著你逼著你給他們辦事,隻要他們說出來,就是天大的事,破了我這張老臉,傾家蕩產,我都要給他們辦了。我家鄰居老尚,也是出身農村,隻要他們村人去城裏打工,轉娃到城裏上學,去醫院看病,必定是要去找老尚家的,就是買個電視、電冰箱,都去找老尚,坐在老尚家裏等著老尚給他們辦。老尚在我跟前說簡直煩死了,可老尚又得意地說他們也可憐,進了城兩眼墨黑麼,不找我又找誰,村裏出來的人就我官大麼,他們認我哩,我對他們是有責任的。他問我你們村的人咋不找你,我沒法回答。

“前年清明,我回村在老房子裏住了幾天,有天中午,我聽到吵架聲,出門來看到老扁站在老強家門口罵:老強,你生了個啥兒子,你看你娃把我娃帶出去弄成個殘廢了。這老扁和老強都和我是一起耍大的。他們兩個從小就好,像親兄弟,兒女們也處得好,沒紅過臉。小強和小扁都在城裏打工,結果有個老板的腎壞了,就想換個腎,大夫說農民工的腎是最好的腎,沒有受到城裏的汙染,而且隻有農民工才願意賣腎。老板就通過人找到建工隊。建工隊長找到了小強,小強一聽一個腎人家一下就出到二十萬,還管回家的車費,三個月的營養費和誤工費,又聽大夫說人有一個腎就足夠了,就覺得好事。決定賣腎,賣了腎就回家娶媳婦。結果,一化驗檢查,他的腎跟人家合不來,就覺得自己的命很不好,就把這當好事介紹給了小扁。小扁當然也想把腎賣了回家娶媳婦過日子,一化驗,小扁那腎就像是專門給那老板長的,沒有一點不投脾氣的。半個月後,小扁一下子就拿了二十萬回來。有了錢,啥事都不是事了,批房基、蓋房子、娶媳婦,有錢麼,一年內就都完成了,錢麼也花了個差不多。可是這小扁幹活沒勁了,還經常生病,把藥當飯吃,這還不要緊,要緊的是到城裏打工,人家聽說他把腎賣得剩下一個了,不要,掙錢的路也斷了。幾年了,找不上活,地裏又旱得沒收成,日子過得艱難,眼看娃又大了,要念書。老扁本身就患有癆病,幹不得重活,著急上火,小強清明回來上墳一進家門,老扁就堵在門口罵上了,老罵小,人笑老,他就罵老強,借罵老強就連小強也罵了,小強一肚子冤屈,說我是自己去賣腎,可腎和人家的腎不投脾氣,鬧不到一起,人家不要,才把好事讓給小扁的,要是我的腎跟人家投脾氣,哪裏還輪得上他,我到現在還打光棍?可這話老扁卻是不相信,說腎,都那麼個人肉疙瘩,有啥不一樣的,還用不成,分明是進城學奸滑了,哄我們這些沒進過城的人,不知從我娃的腎上吃了多少錢。我給老扁一根煙,說老扁,咋不找我,不就是找個活的事麼?老扁看我,眼神竟是那樣的。我把小扁帶進城,給安排了一份正式工作,這險那險的什麼待遇都有。可看著麵黃肌瘦的小扁,我心疼啊,如果我不是那樣的自私狹隘,他們有事找我,小扁也不至於把一個腎賣了。一個正青春年少的小夥子啊就這麼成了半殘人,這是往我臉上甩了一泡屎啊,我孟雲長家鄉的鄰居把腎賣了啊,人會咋說?劉安村人不找我,卻總以我為驕傲,我聽到他們給人賣派說孟雲長是我們劉安村出去的,大廳長,權勢大著哩。

“那年秋上,劉大頭來找我了。劉大頭的父親和我同歲,我們打過的架多了。這些年他帶著個包工隊,也幹得不錯,我心裏還以為他在城裏混機靈了,找我想攬工程啥的,可他黑著臉說大廳長,我隻說幾句話,就走,別怕我髒了你家的地方。讓坐也不坐,站在那裏衝我吼,人家村子又是修路,又是補助蓋房,又是吃救濟的,啥偏食都吃得上,劉安村是後娘養的啊?劉安村人到底把你咋了,把你家祖墳刨了?還是把你家月娃兒捏死了?你真的以為你從村子上搬走就真正走了麼?去年劉安一帶發了洪水,幾道溝的路都衝斷了,劉安就成了台灣,沒路可走,小雜糧運不出去,娃念書都無路可走,是我掏的錢,帶工程隊把路修通的,人們卻說是你把路修通的。大廳長,我沒你見過的世麵大,可有一點我懂,你官當得再大也有下台的一天,下台以後隻有劉安村人知道你是誰。他把一隻宰好的羊扔在了我家地上,說這是劉安村的羊,想必你好久沒吃過了吧,你好好燉上一鍋邊吃邊想吧。他走了。他那話說得好啊,你從村子上搬走了就真正走了麼?你不理解,你從小是在城裏長大的,隻有在村子上生活過的人,才會有這樣感受。”

史國沒有想到孟雲長說得還熱淚盈眶。

孟雲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捏住史國的手說:“想起來恍如隔世,唉,說多了,人老了容易發感慨,你別笑話。”

史國說:“豈敢,我很感動。”

孟雲長說:“劉主席那邊,你還該做做工作,我想梅主席已經給你交代過了。”

史國說:“我已經安排了。”

孟雲長說:“考察調研結束時,我給你個運作程序,有許多項目沒有實施不是項目不好,而是運作程序有問題,運作程序是決定成敗的關鍵。”

7

五天時間裏,看得紮實。劉建軍講了話,把此次調研上升到推動蛇縣經濟發展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實現小康目標構建和諧社會的高度。把調研組送上高速公路,史國就帶領四套班子和市、縣電視台、報紙的記者原班人馬陪同孟雲長去了拐子鄉劉安村。

路上,史國塞給孟雲長一萬塊錢,孟雲長說:“劉貴已經給準備了。”

史國遲疑一下,可遞出去的錢又不能收回來,就說:“多帶點,村子大。”

車隊一進劉安村,鑼鼓喧天,“熱烈歡迎”的口號聲四麵響起,一隊小學生手捧一把把鮮花,在寒風中夾道歡迎,橫幅打了好幾條,上麵是“熱烈歡迎孟雲長主席還鄉視察指導工作”。

一入村口,孟雲長就下了車,招手致意,還抱起一個小學生來,記者就是拍啊照啊。史國乘機拉過李啟明說:“你搞錯了,孟雲長不是主席。”李啟明說:“沒錯,這孟主席以前隻做過副廳級調研員,橫幅不好打,打廳長、調研員都不好,找來找去正好現在孟雲長是什麼協會的主席,主席嘛又沒大小,村裏人也不清楚,他們知道毛主席。反正孟雲長在村裏現在聲名赫赫,你看老頭子也沒反對。”史國給李啟明豎起了大拇指。

孟雲長一家一家地走。訪貧問苦。問寒問暖。一家一家發錢。把一個村子有人的家戶都走了一遍,幾遝子錢發光了,還把自己的錢夾子掏出來,大概有兩三千都發出去了。

中午飯就在村長劉喜旺家吃的,一頭小乳豬,全蛇,全羊羔,全土雞。開席之前,孟雲長讓劉喜旺準備十幾藍邊大老碗,說:“喜旺啊,每樣菜往這碗裏裝一點,村上有十幾個老人,每人送一碗過去。”

離開村子時孟雲長是灑淚故土依依惜別。回到縣城,孟雲長說:“我給你準備了個路線圖,一是高調提出打造西大門和縣內移民,快速形成以打造西大門和縣內移民為抓手,推動國家級貧困縣蛇縣扶貧攻堅戰略的領導班子;二是請黨委、政府政研室、政府參事室前來就蛇縣這一規劃進行調研;三是請文化專家、曆史學家就蛇縣建縣有兩千多年的曆史及其重要地位進行整理挖掘,確立優勢;四是請國家一流規劃設計公司進行規劃設計,盡快做出高規格大氣概的規劃來,規劃要站在全省的高度;五是邀請省內外國家級專家進行研討論證,在北京開研討論證會,營造聲勢;六是在電視、報紙等各大媒體對調研報告、蛇縣曆史、文化傳承、專家觀點進行廣泛宣傳,要連篇累牘大篇幅黃金時段係列報道,開展輿論攻勢。政研室、參事室調研、論證、研討,看上去有些重複,但這是必需的重複,車走車路,馬走馬路,各有各的渠道,影響的範圍各不相同。”

史國說:“蛇縣曾經有過一個規劃,我覺得還不錯,我讓人取來。”

孟雲長說:“啥時做的?”

史國說:“前年吧。”

孟雲長說:“那規劃我見過,前年的規劃又如何能跟上眼下的形勢?如今是一年一個形勢,過一年就是老皇曆了,再說前年你還沒來吧?用別人的規劃說起來好像你是在完成他人的設計,又如何能體現你的思路,也不好聽。”

史國點著頭說:“老領導點化得對。”

孟雲長說:“規劃設計要請北京的大公司來做,北京人才多啊,規劃設計大氣,科學,全麵,這幾年省裏的市裏的規劃設計都是請北京國家一流的公司來做的,多數規劃都是一次通過的。”

史國知道老東西又在為女兒謀事,就說:“那還得請老領導幫忙請一下,我不熟悉。”

孟雲長說:“我參與的多,倒是熟悉幾家公司,你就交給我吧。”

史國說:“老領導,大恩不言謝。”

孟雲長說:“你聽過這麼一句話沒?一個成功領導的背後,站著一群記者,新聞宣傳一定要跟上,別小看媒體的力量,可以影響領導決策的。”

史國說:“老領導,我代表全蛇縣人民正式邀請您為蛇縣總設計師。”

孟雲長說:“總設計師不敢當,跑腿沒問題,這樣吧,書記不在,你還要主持全盤工作,有些常規性工作也脫不開身,你從班子裏給我派個熟悉蛇縣能代表蛇縣能幹會跑的人,必須你出麵的時候你出麵。”

這句話引起史國的警惕,蛇縣班子裏“熟悉蛇縣能代表蛇縣能幹會跑的人”,孟雲長是在問他要劉貴?從孟雲長還鄉劉貴給準備了費用,就說明他們關係不一般,史國就試探說:“老領導,劉貴你……”

孟雲長一拍史國的肩膀說:“史國啊,我還以為你在我跟前連劉貴這個名字都不願提,沒想到你還真推薦劉貴。”

史國張張嘴,孟雲長說:“大度,大氣,你是做宰相的料啊,做官就要有這樣的胸襟,我知道你剛來跟劉貴有許多不愉快,但那都是可以理解的,劉貴到了這個年齡,想必他的處境你也能理解,他不創造機遇,就該退二線了,你來一年多,劉貴百般不配合,也吃了苦頭,說實話他不是針對你的,是針對縣長這個位子的,誰來做這個縣長,他都會這樣‘配合’,你明白我說的意思麼?他是在為自己創造機遇。”

史國說:“明白,明白。”

孟雲長說:“呂方州被擠兌得跑調動的時候,劉貴來找過我,我本來打算幫他,可是消息傳出你要到蛇縣,我就不能幫他了,你是誰呀,梅誌遠的女婿,我們多少年的關係了?這幾天他陪著我很頹廢,想單獨請我吃個飯,我明確告訴他,如果說你和史縣長一同請,我就吃,否則就算了。”

史國心領神會,也顧不了許多,忙說:“我這就給他打電話。”

孟雲長說:“好。”

史國打完電話,孟雲長說:“打造西大門一旦決策實施,定然要成立個經濟開發區做依托,會設正處級和副處級職數,讓劉貴跟著出點力,他麵臨的問題也就可以解決了。人麼你總得讓他有點希望,要說這劉貴對蛇縣是有貢獻的。”

史國說:“對。”

孟雲長說:“其實劉貴這家夥要是用好了,你就會輕鬆多了,那是一員虎將,衝鋒陷陣沒問題,打造西大門需要他。這些年啊就他還把我當蛇縣人。現在好了,你們之間冰消雪融,我也了了一樁心願。”一拍桌子又說,“這是雙贏啊,不,應該說是三贏,一是對你這是一個大大的政績,明年換屆就十拿九穩了;二是劉貴的問題也得以解決,常務副縣長兼了管委會主任,換屆時運作運作,政治生命就能夠延長;三是我總算能為蛇縣為劉安村辦件事,也算功德圓滿。”

史國說:“晚上你看蛇縣還要請誰?”

孟雲長說:“就我們三個,再不要叫任何人。”

劉貴來後,坐到桌上,孟雲長撓著頭說:“有句詩叫什麼相逢一笑什麼來著?”

史國看看劉貴說:“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是魯迅最著名的詩句了。”

孟雲長說:“對對對,相逢一笑泯恩仇。”

酒喝起來後,三個人都說“一切盡在酒中”,喝掉了三瓶,都說了一大堆醉話。

隔幾日葛兆北來了,就說到規劃設計的事,葛兆北笑了說:“要說這規劃設計吧,都是你抄我我抄你,說高雅一點是借鑒,說平庸一點是模仿,說低俗一點就是剽竊,大同小異,要說那份規劃稍作修改完全可用的。”

史國說:“我也這樣想,可老孟說規劃設計一定要請北京的大公司來做,高規格,高水平,大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