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中篇小說 白衣蒼狗(季棟梁)(3 / 3)

葛兆北咯咯咯地笑著,史國說:“你怎麼是這種笑聲。”

葛兆北說:“這事就該這麼笑,做那份規劃時他也是這麼說的。”

史國說:“那份規劃也是他請人來做的?”

葛兆北說:“我告訴你孟雪的活幹的也就那樣,東拚西湊的,費用可不是小數目,你要有心理準備,別一談費用把你嚇個坐墩。”

史國說:“不至於把整個蛇縣都裝進腰包吧。”

葛兆北說:“不過羊毛出在羊身上,有他給你操心這事,規劃會變成現實,你就放手幹吧,他這人才學不高,但就會成事。”

史國說:“當然能成事了,有他女兒,誰敢不讓他成事?”

臨走的時候,葛兆北說:“你不該讓劉貴跟著老孟跑啊。”

這史國何嚐不明白,可他別無選擇。

8

上下三千年,縱橫三百裏,三千年建城史,兩千年置縣史,從蛇山到墳丘,從老樹到古寺,從文物到文化,從方言到鄉戲,從一塊碎瓦到一截斷垣,從一雙繡花鞋到一截裹腳布……蛇縣沒有資源,但周圍市縣有煤炭、石油、天然氣、石材等大量的資源,上千平方公裏的資源圈,蛇縣就是這個資源圈的核心、樞紐……專家、學者展開他們豐富的想象力,聯想力,旁征博引,引經據典,曆史名城,資源核心,流通中樞,蛇縣定位脫穎,優勢凸顯。一切都按照孟雲長的設計程序走了一個過程。北京的論證研討會部、委、辦都有響當當的人物參加,規格之高,反響之大,在蛇縣曆史上雖不能說絕後,但是空前的。史國目睹了孟雪的風采與能耐,高規格的會議組織得大方得體,滴水不露。閻副省長在相關部、委、辦都有熟人捧場,均表示大力支持,有的甚至說老閻在那裏嘛,自家事兒。幾場研討會下來,蛇縣簡直就成了一個聚寶盆。蛇縣所謀之事上升到了省委、政府戰略。三個多月時間,打造西大門、建設蛇縣經濟開發區開工典禮,省四套班子在省的領導悉數參加,規模空前,氣勢磅礴。

隨著建設工程的緊鑼密鼓的上馬,沉寂的蛇縣一下熱鬧了起來。書記、省長、主任、主席,四套班子領導今兒你來了,明兒他來了。隻要工程一奠基開工,你就是大功告成。梅誌遠說的沒錯,政績已經握在手裏了,不少領導對史國的開創性工作給予了充分肯定。

兆北集團成了建設的主力軍,專門成立了一套班子進駐蛇縣,五十台大型挖掘裝載機整隊轟隆隆開進縣城,簡直就是一種展示。隻要是兆北集團承攬的工程開工,無論工程大小,都會有省級領導出席。史國真正懂得了一句話:一個大人物背後至少有一個老板,但一個老板背後站著絕對不止一個大人物。梅誌遠、孟雲長,甚至是閻副省長、李全副主任、劉建軍副主席都和葛兆北仿佛前世就相識一般熟悉。給予葛兆北的優惠政策,基本上是按照李桃縣的模式。史國知道葛兆北依然會跑馬圈地,得寸進尺。不過史國並沒有由著葛兆北的性兒,對於過分的要求依然有所回絕。城東那塊地,史國打算要開發一個現代農貿市場。蛇縣一帶是豌豆、蕎麥、土豆、小米、糜子等小雜糧的主產區,也是牛、羊、豬、雞、兔的流通區。現在城市患富貴病的越來越多,吃雜糧和山貨的人就越來越多,很有市場。可葛兆北想開發住宅區,史國否決了。可是,葛兆北要想得到是絕對能得到的。沒過幾天,梅誌遠給史國打電話,站位很高地說建什麼農貿市場,不要以為山城就老抓住農貿不放,那塊地方你就交給葛兆北去開發。之後又綴了一句,劉主席也是這個意思。他也就隻能作罷。

蛇縣熱了,表現在媒體上。中央媒體、地方媒體、電視台、都市報,三天一撥,五天一批,一窩蜂地來,省報上《金蛇狂舞》《蛇山,哦,蛇山》等連篇累牘的係列報道,省電視台做了一個“魅力四射西大門”係列報道。史國領略了記者的威力,有些領導直接在報紙上批示了,批示的報紙經過多次複印傳真到了史國的案頭。史國安排辦公室專門成立簡報小組,對領導視察、專家建議、媒體報道、領導批示及時以簡報的形式上報下達;省委、政府兩辦的簡報進行轉發、評論。

《蛇山風雨起蒼黃》,又是朱大頭的傑作,還配了《蛇山之韻》的評論。史國讀完,想起老孟“一個成功領導的背後,站著一群記者”,“媒體代表著一種力量”的話來,就給朱大頭打了個電話。朱大頭已經帶著幾個記者來過好幾趟了,都不湊巧,他在陪省領導視察、現場辦公。現在一切都按部就班了,能抽出閑暇了,該邀請朱大頭過來好好陪陪,表達謝意。

朱大頭來了,還帶著理論部主任葉大魁,一個頭發雪白的老頭,朱大頭說:“用大領導的話講啊,理論是燈塔,你得整幾篇理論文章,理論文章可是領導幹部的門麵、招牌、實力。”

史國說:“得了吧,還理論文章,我肚裏那點墨水你還不知道?”

朱大頭說:“過分的謙虛就是驕傲,我看你每次講話整理潤色,就是一篇好文章。”

史國想想說:“那我收拾出來請葉主任看看,水平有限,葉主任不要笑話。”

朱大頭說:“你哪有時間整理潤色,讓葉大主任給你整理潤色。”

史國說:“怎麼好勞駕葉大主任。”

葉主任說:“能為史縣長效勞也是我葉某的榮幸。”

朱大頭說:“葉大主任是咱省理論一支筆,不白整理潤色,潤筆費是必須的。”

史國說:“這還用說,那有勞葉主任了,我敬一杯。”

酒宴散後,史國到朱大頭的房間,泡了兩杯茶,兩個人一人躺了一張床,點了支煙,史國說:“我想和你探討探討這頭條的問題,你得給咱多上幾個頭條,領導重視頭條。”

朱大頭笑了,說:“你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央、國務院、省委、政府、各大廳局就要占掉一大半,全省這麼多的市縣,你掰著指頭算一個縣還能有幾個頭條?”

史國說:“少給我來這一套,有的縣我看頭條很多,周原、李桃半年都上了六個頭條,有些縣一年都上不了一個頭條,不但頭條多,而且整版整版的專版也多。”

朱大頭說:“看出名堂來了,知道為什麼頭條多的縣市專版多?”

史國說:“為什麼?”

朱大頭說:“因為專版是收錢的,而一般做兩個專版會獎勵一個頭條。”

史國說:“明白了,為啥我們這窮地方請個記者都難,而那些富縣記者紮堆,你們這是腐敗,搞有償新聞。”

朱大頭說:“別上綱上線的,你知道省報現在的運行體製麼?改革後,財政斷奶,自負盈虧,就靠廣告、專版,不掙錢我們喝西北風啊。記者都有創收任務的,像我們這些部門主任任務就更重了,我給你說報社今年在蛇縣下達了五十萬的創收任務,指標是下達到我們部門,完成不了是要受罰的。”

史國說:“五十萬?!搶人啊,現在我的手裏連看的錢都沒有,鍋都快揭不開了,別看今年蛇縣這項目那工程的投資很多,看上去轟隆隆的,可沒有一分錢是蛇縣說了算的。”

朱大頭說:“知道蛇縣窮,我力辯才定了這個數的,像柳縣、河岸、周原這樣的縣都是一百五十萬的任務。”拍了史國一掌,“這錢是給報社,你當我裝到自己口袋裏。”

史國說:“要是裝到你的口袋裏,我砸鍋賣錢也得給你湊足了。”

朱大頭又拍了史國一掌,說:“這話讓我感動啊,就衝這句話,我給你支個招,你給參建公司打招呼,讓他們做專版,一個專版八萬,做七八個專版就夠了。按說這些單位的專版不在這五十萬任務的範圍內,是我們的資源,也有五十萬的任務,要我們去爭取的,不過這是軟性的,我可以跟上麵搪塞解釋,都在你蛇縣的地盤麼。”

史國沉吟了一會兒,說:“那些公司都是大爺,背後站著老大的人物,牌大得很,聽我的?”

朱大頭說:“就是央企,不還在你的一畝三分地上,不聽話,還難不住他?”

史國說:“我給你說,來頭都不小,動不動就是領導批示、電話的,手裏都握著尚方寶劍。”

朱大頭說:“你給他們打電話算是抬舉他,不聽話,我們來收拾他們。”

史國說:“你收拾他們?”

朱大頭說:“當然了,找找問題還不容易,欠薪的坑民的違規的腐敗的,在他們身上隨便找,沒有找不出問題的,一頓飯我們都能給他整出事來,你想想倘若三天兩頭有人來查這問那的,有村民來擋呀攔呀的,他們還幹個屁!能按合同時間完成任務?你聽說過這句話沒,一個成功領導的背後,站著一幫記者,一個倒黴領導的背後,也站著一幫記者,這話不僅適用於官場,也適用於商界,記者有唱黑臉的,也有唱白臉的。”

史國跳起來,給了朱大頭狠狠一拳,說:“大頭,你說你頭咋就這麼大呢,原來這裏全裝的是幹貨啊。”

朱大頭說:“頭條是總編親自簽發的,專版的事解決了,話就好說,我保證給你四至五個頭條,不包括大領導下來視察調研的。”

就又說到理論文章的事,朱大頭說:“這老家夥我給你帶來,就是讓他給你整幾篇理論文章,你別小看,許多領導的理論文章都是他操刀的,這次讓他給你整上兩至三篇吧。”

史國說:“那我得怎麼答謝人家呢?”

朱大頭說:“錢啊,一萬吧,再給弄上兩條中華兩瓶茅台。”

史國說:“一萬……”

朱大頭說:“不要說是給你操刀,就是發一篇文章也得這個數,理論版是熱門版麵,就掌握在他手裏,領導批字的稿件排隊,一年都發不完。”

史國說:“好,那你呢?幫老同學這麼大的忙,連篇累牘的……”

朱大頭擺擺手說:“咱們是老同學,你把報社五十萬的任務完成就行了。”

史國給文耀打了電話,文耀送來五萬塊錢和煙酒,史國交給文耀說:“給葉主任一萬,其餘是給你和部下的慰勞費。”

朱大頭走後的第三天,史國讀到的卻是一篇批評報道,雖不是省報,卻是影響很大的都市報,篇幅老大,報道的是拆遷過程中的矛盾,立場明顯是站在民眾一邊,甚至對一些規劃提出質疑。史國讀後,覺得這篇報道是誇大了矛盾,顯然是在挑事。史國叫來了宣傳部部長,拍著報紙發了一通火。宣傳部部長解釋說他們來拉過專版,我也是幫他們跑過,可是企業做專版上廣告,都盯著省報。記者們圍繞著建設一邊搞宣傳報道,一邊拉專版廣告,都圍著史國,史國實在顧不過來就全權交給宣傳部長去協調。史國拍拍腦袋說媽的,都是大娘養的,哪個都怠慢不起啊,這樣吧,縣上擠點錢出來,都照顧照顧吧。

《新起點,新機遇,新跨越,推進蛇縣經濟社會又好又快發展》的理論文章出來後,史國接到了十幾個肯定表揚的電話,其中有劉建軍、孟雲長等,朱大頭打來電話說省委常委、宣傳部長還做了批示,要求理論版多發這樣的好文章。梅誌遠打來電話,高度表揚。

9

半年的時間裏,省級領導幾乎都來過蛇縣指導視察,但有一位領導一直沒來過,那就是常務副省長周天明。政治就是這麼敏感,許多人也注意到了,就有了說法:周天明是不會來的。為什麼呢?閻副省長和周天明兩人在爭常務副省長時有了矛盾,周天明當了常務副省長,組織上為了平衡,閻副省長進了省委常委,可兩個人的矛盾並沒因此化解,反而在一些事上不斷摩擦,越發糾結,二人的不和已經不是不互相支持,而是互相掣肘,互相拆台,這次閻副省長主抓的打造省西大門,建設蛇縣經濟開發區成功立項實施,而周天明力推的南部大通道工程擱淺,兩人的矛盾又升了一級,周天明怎麼會到別人戰場給別人造勢?

然而,周天明來了,大張旗鼓、聲勢浩大地來了。不過時間很短,隻一天的時間,十點鍾到,調研到十二點半,午休起來,又調研兩個小時,開了座談會,肯定了工程進度,做了重要指示,吃過晚飯周天明連夜就到市上去了。機會難得啊,按孟雲長授意,史國叼了個空閑,把成立管委會班子的事提了出來。周天明很痛快,說管委會要抓緊成立,經濟開發區建設推進這麼快,沒個管委會怎麼行?抓緊時間報上來。還說了句這事你們可有些滯後。聽周天明的口氣,還有批評的意思。史國遲疑了一下,忙說好好好。嘴上這麼說,心裏卻迷惑了。要說管委會班子報上去已有一段時日。工程奠基開工不久,省長帶各相關廳局委辦在蛇縣召開現場辦公會時,明確指出盡快成立管委會負責協調處理相關事務。按說處級幹部人事是在市上,可當時河山市委書記就對史國講,打造省西大門,建設蛇縣經濟開發區,蛇縣是主戰場,管委會班子人選就從蛇縣產生,你們抓緊研究一下報個名單上來,一正一副。這就把權力下放到了蛇縣。散會後,孟雲長就一分鍾不耽擱地對他說抓緊開會,把人事問題解決了,在苟遠山回來之前把管委會成立起來,這人情就落在你身上,也為你明年換屆做書記打基礎。人選很明確,主任劉貴,副主任文耀。史國就立刻召開會議,把管委會班子組成人員提上了桌麵過了一下。權威要樹起來,一切都是順水順風的。大家都很讚成。史國跟苟遠山彙報了一下,苟遠山也沒異議,就立刻上報上去。可報上去之後,就像泥牛入海沒了回音。孟雲長打電話讓他跑一跑,督促督促,他也跑了,沒起任何作用。梅誌遠說這事不是那麼簡單的,問題出在高層,你不要再跑了,報上去了你就沒責任了,該落的人情也落下了,上麵不批複怨不到你頭上,老孟再讓你督促你就說促過了,反過來再請他促一促。後來,孟雲長說就卡在了周天明這裏。史國遂就替劉貴歎口氣,看來真是命治住了,這個機會再抓不住,仕途怕真就走到盡頭了。

送走周天明的第二日一早,孟雲長就把電話打來了,說:“你跟周天明說管委會班子的事了嗎?”史國說:“說了,他說抓緊時間上報,難道上次沒報到他那裏?”孟雲長說:“怎麼會呢?這麼大的事誰敢半路上卡住?他沒再說什麼?”史國想想說:“沒有。”孟雲長說:“周天明這個老狐狸顯然是在給咱們作難,我就不信他能一手遮天,蛇縣經濟開發區這麼大的事他都沒頂住,管委會班子他就能頂住了?!按他說的,再報一次!”然而,名單報上去又沒了音訊。孟雲長打電話追問消息時,史國說:“沒有任何消息,這樣吧,苟書記回來了,再讓他督促督促。”孟雲長說:“好。”

10

一場沙塵暴過後,縣級換屆拉開序幕。苟遠山的目標是河山市委常委或者副市長,可結果是市政協副主席。送別宴席上,苟遠山牢騷滿腹,怨氣衝天,罵了這個罵那個,跟這個喝,跟那個喝,這種境況也就沒人給麵子,拳上不讓,酒上更不讓,而苟遠山也想喝,朗誦著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最後自己把自己喝成了一攤爛泥。史國還是把苟遠山送了回去。可是第二日聽說苟遠山醉臥街頭,差點凍死。

苟遠山一走,人們就恭賀史國,書記的位子騰出來了,就等著紅頭文件。史國也感覺良好。不過他還是很低調,把一切提前預熱的宴請都推了。然而,隨著紅頭文件來了書記常玉貴,大家畢恭畢敬地接了。不過,大家依然恭敬著史國,史國在蛇縣的政績應該是顯著的,重要的是他有背景,都斷定下一步史國肯定是要到經濟實力強的縣去任書記,或者回省城重用,有背景就可以挑三揀四,好中選優,蛇縣麼老少邊窮之地,有什麼幹頭?

然而,史國卻困惑不解,打了十幾個電話,並沒有探聽到任何信息。在蛇縣史國也覺得自己的政績是不錯的,打造西大門、建設經濟開發區奠基開工半年時間,就被評為全省十大亮點工程,而眼下正在建設的關鍵時期,苟遠山走了,他接書記應該是最科學最合理的。史國有些焦躁不安,斟酌再三,就給梅誌遠打了電話。梅誌遠也困惑不解,不過他覺得史國調整到其他縣市去的可能很大。現在這樣具有開拓精神打開局麵的幹部稀缺,就不能按常規俗套使用,在一個縣市打開局麵,再調整到另一縣市打開局麵。無論去哪個縣市,都會比蛇縣強,打造西大門,建設經濟開發區已經拉開序幕,蛇縣風頭出盡,剩下的事就是為工程建設擦屁股,做馬前卒,糾纏在拆遷、安置、協調的麻煩事務中,能離開當然最好。他想打聽打聽,又覺得多此一舉,一旦有消息自有人會傳遞給他。因此,對史國說要沉住氣,要有城府,不要受幹擾,做自己該做的事,踏踏實實把工程促一促,新聞上再下下工夫,既是宣傳,也是提醒。

春節期間,在梅誌遠的指點下,史國把該走的關係又走了走。春節過後上班的第二周,紅頭文件下來了,這個紅頭文件讓見慣了蛇的蛇縣人無疑看到了巨蟒,大吃一驚:史國調任河山市政協辦公室主任。

史國蒙了,在接下來的分析中,他把這一結局歸根於周、閻二人的龍虎之鬥,心下倒也坦然。這就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樣,這樣大的兩個人物之間的鬥爭把你扯進去,你隻有承受的份兒,連怨氣也生不出來。然而,緊接著的第二天,又一紙紅頭文件下來,劉貴任蛇縣縣長,兼任經濟開發區管委會主任,鄭彥文任管委會副主任。史國才真正憤怒了,既而又蔫巴了。當和文耀、曹輝三人坐在八大碗的雲水廳的時候,史國滿懷歉意給二位斟滿了酒,舉起酒杯說二位是跟著我打了硬仗的,辜負二位了。文耀說縣長,何談辜負,沉浮平常事,我麵臨的無非是重新洗牌,史縣長不來,我不就是城建局的一個大頭書記麼,最壞的結果無非是回歸原位。曹局長是公安局局長,劉貴想動也未必動得了,大不了再交流,對曹局長還是好事哩,到富縣去,強縣去,豈不更能發揮作用。曹輝笑笑說倒也是啊,隻是跟著史縣長幹,一個字,爽,有成就感,你說說這蛇縣,天翻地覆慨而慷。文耀說是啊,幹這麼一場也值啊!史國就很感動,文耀說縣長,不要沮喪,我們依然看好你,山不轉水轉。曹輝也說到政協正好韜光養晦,過幾年老子又是一條好漢。史國說謝謝祝福,謝謝祝福。又碰了一杯酒,史國說隻是我不明白,鄭彥文的事二位怎麼也不提醒我?史國雖然說的是二位,但其實專指文耀。曹輝來的時間不長,或許不了解情況,可文耀對鄭小雁是鄭彥文的妹妹,跟周天明的關係會不知道?周天明下來一天,文耀鞍前馬後跟隨著,周天明對鄭彥文溢美之辭的用意,顯然是在傳達一種信息,聽鼓聽聲,聽鑼聽音,文耀這麼精明的人聽不出話外音來?文耀不提醒他,顯然是打了自己的小算盤,管委會副主任隻設一名,推薦鄭彥文,文耀就沒戲了。史國恨得牙根癢癢,如果此時此刻他還是縣長,他會把文耀罵個狗血噴頭,一腳踢開,可現在到了這個地步,他連質問都不會了,隻能說提醒不提醒的話了。

文耀表現得十分詫異,說鄭小雁和周天明的事在蛇縣傳得沸沸揚揚的,省城會沒有傳聞?

這話文耀不是在狡辯,是真心話。周天明下來調研他一直跟著,周天明褒獎鄭彥文傳達出來的信號他心領神會,明白周天明此次調研的目的在管委會班子。因為隻設一名副主任,鄭彥文要上,自己肯定沒戲了。可是,第二次上報管委會班子人選名單時,副主任依然推舉他。除了感激史國外,文耀也分析過,史國雖有背景,但憑借梅誌遠這個背景對抗周天明,那是以卵擊石,或許是閻副省長給史國暗示過什麼。因為有孟雲長,蛇縣配備管委會班子閻副省長肯定是知道的,劉貴任主任顯然是孟雲長在背後用力,而孟雲長也拍著他的肩膀給他過暗示,否則史國會兼任主任。倘若閻副省長暗示過什麼,形勢可就不一樣了,雖然周天明是常務副省長,分管人事,可閻副省長也是常委,人事上也說得起話,況且打造西大門、建設蛇縣經濟開發區,是閻副省長掛帥,而從閻副省長打造西大門成功實施和周天明力推南部大通道工程擱淺,就顯示了閻副省長不是一般的手腕,何況還有梅誌遠。因此,也就沒提醒史國。他沒有想到史國不知道鄭小雁,更不知道鄭小雁是鄭彥文的妹妹。倘若當時他清楚這一點,那他定然會提醒史國,自己放棄,不趟這渾水。史國推薦了鄭彥文,周天明那邊也能落下好,換屆時做書記就該沒問題,他依然有機會。在蛇縣得罪了劉貴,他唯一的靠山就隻有史國了。保護了史國,就是保護了他自己。因此,文耀說縣長,有些事看上去明明白白,但其實是隔著的。

曹輝表現得更為吃驚,說聽說鄭小雁給周天明把兒子都生下了。

史國站起來長長籲出一口氣來說,明白了,要說這周天明跟保姆這長那短的,在省城也不是什麼秘密,隻是省城的傳聞和蛇縣的傳聞側重點不同,省城傳聞的重點在周天明,沒人關注這保姆的事,而蛇縣傳聞的重點在鄭小雁,因為鄭小雁是蛇縣人,這跟在省城的問省長,在村裏的人問村長一個道理。

11

要說在蛇縣對於這一結果一點都不吃驚的,隻有劉貴。跟著孟雲長跑的過程中,劉貴把關係用足用活了。孟雲長對史國說,這些年也隻有劉貴把他當蛇縣人,此話當然誇張了。要說孟雲長在蛇縣時他們並沒什麼交往,孟雲長離開蛇縣的時候,他還是鑼鼓公社的一名小幹部。和孟雲長接觸也就是近幾年的事,這條線還是葛兆北牽的。葛兆北一直想買蛇縣煤礦,開始是跟縣長呂方州談的,呂方州當然想賣,開了幾次會,硬讓他攪了局。看著是一塊肥肉,吃不到嘴裏,葛兆北又轉向跟他接觸,接觸過幾次,談得很投機,他跟葛兆北說要買,等我把呂方州擠走。之後葛兆北邀請他去李桃縣參觀考察,並一起到南方發展比較快的城市進行考察觀摩,兩人就談出了打造西大門這一宏偉構想。回來後,葛兆北把孟雲長介紹給了他,說打造西大門要能夠實施,此人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自此,他隻要一去省城,必是上門拜訪或請孟雲長出來坐坐,年頭節下的拜訪更是少不了。呂方州被他擠得手段難以施展,開始活動調走的時候,為討孟雲長的歡心,他邀請孟雪的規劃設計公司進駐蛇縣進行規劃設計。規劃費花去了幾百萬,就這還說是為家鄉做事,少收了幾十萬。他咬咬牙,呂方州還沒走,這筆錢沒辦法支付,別人的錢欠個一年兩年三年甚至可以一直欠著,都不是個啥事,可孟雪的錢不好欠,隻好先由葛兆北墊付。呂方州被擠走後,他還沒來得及歡慶,瞬間就來了史國。這件事上他斷定孟雲長沒幫他,孟雲長與梅誌遠之間的關係他是知道的,也能理解。逢年過節,到省城開會辦事,他依然是拜訪孟雲長,請老頭子坐坐。呂方州被擠走後,沒能如願以償升任縣長,他就不得不做兩手準備了,如果政治生命不能延長,他打算成立自己的公司,孟雲長依然大有用途。他對葛兆北說規劃費找你老同學去要吧。葛兆北說我去要算什麼,難道是給我規劃的?這是政府的事。他就說那這樣吧,在蛇縣不管和你老同學幹什麼勾當,我不壞你們的事,權當頂了規劃費。史國來後,他是一直憋著一口氣,縣長的位置是他擠走呂方州騰出來的,卻被史國坐了。他還是采取對付呂方州的辦法想擠走史國,然而,這個家夥卻是個生皮,毫不畏懼,幾番較量之後,史國更絕,先是請稅務局來查金蛇大酒樓,之後又是請紀委的進來,幾記重拳確實砸得他有些發蒙。不是說他有事,一個官員有事沒事不在於你真的有事沒事,而在於有沒有人盯著你,隻要有人盯著你,沒事都會弄出事來。他隻能避其鋒芒。但他不甘心啊,倘若這麼容易就甘心了,他也就不是劉貴了。

隨著打造西大門,建設蛇縣經濟開發區的運作展開,孟雲長告訴他要成立管委會,到時你兼主任,從領導講話、指示的精神和東、南、北三大門經濟開發區的配置看,開發區肯定會升格,一升格就是副廳級構架,你的問題就一步到位解決了。這劉貴也是清楚的。但是,管委會班子推薦上去之後,一直沒有下文,他明白問題出在周天明那裏。周天明是常務副省長,又分管人事,且與省委常委組織部長是老鄉同學關係,人事上周天明當然占有先機,閻、周二人的不和是公開的,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他現在的境況是首先必須把管委會主任抓到手,才有機會去謀別的。管委會主任雖說是正處級,但是個正處級的實職,對他來說意義重大,雖然常務副縣長也是正處級,但這個正處級是虛職,組織部門看的是實職,硬杠杠。因此,他不能把雞蛋裝進一個籃子裏,單一地靠在閻副省長身上,風險很大,必須腳踩兩隻船。腳踩兩隻船那就必須上鄭小雁這隻船。可鄭小雁雖是蛇縣人,這條路一直斷著。盡管他知道鄭小雁這幾年在蛇縣辦過不少事,但人家從沒找過他這個層麵的人,鄭小雁要辦的事到了他這一層麵就像是執行上級的決定一樣,連問的資格都沒有。至於鄭小雁的哥哥鄭彥文,他從骨子裏也是看不起,除了一張嘴溜得滑順,其實草包一個,而且嘴還像棉褲腰一樣鬆,無論啥話到他耳朵裏不出一天便滿城風雨,更是恬不知恥,他妹子跟周天明那檔子事本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有點廉恥的人都會避諱,可他不但不避諱,反借此耀武揚威的,因此,一直沒有發展這層關係。不過,要想接上鄭小雁這條線,也用不著鄭彥文,有葛兆北就可以了。葛兆北跟周天明的關係不一般,李桃縣就是周天明抓出來的典型,像鄭小雁這樣的女子,能和比他爹還大的人鑽一床被窩,他不相信什麼感情,他斷定是衝著權、錢去的,葛兆北就是一座金山,她怎麼會不好好利用呢?而且說不定葛兆北和周天明的關係極有可能是葛兆北先打通鄭小雁的關係才搭上的。他讓葛兆北引見鄭小雁。不過引見之前,他對葛兆北說你們是同學,我們的關係你也明了,我聲明我不是想對史國做什麼,就是為了那個管委會主任。葛兆北卻說此地無銀三百兩,我不摻和你們之間的鬥爭,再說你們也沒衝突啊,他下一步謀書記,你謀縣長,跟我解釋反倒顯得你有別的目的。

葛兆北約鄭小雁,鄭小雁爽然應約,當見到有他在場,立馬矜持起來。到了上島咖啡廳,酒、咖啡、茶點上了之後,葛兆北接了個電話就匆匆走了。這是他們商量好的借口。鄭小雁坐得有些矯揉造作,一臉孤傲冷漠,目光不時瞟著窗外,幾根指頭就那樣翹著,每個指甲上繡著一朵蘭花。劉貴明白,像鄭小雁這樣在領導屋裏做事的人,他這樣來巴結的人見得多了,對他造訪的用意心如明鏡,擺譜拿架子他也能理解,不過心裏還是不爽,暗罵做什麼做,誰不知道你是個什麼貨色,表麵上卻隻能堆著笑涎著臉說小雁,我代表蛇縣先對你表示深深的感謝。鄭小雁皺皺眉頭說感謝我?劉縣長這是笑話我。他繼續說今年蛇縣這麼好的機遇,蛇縣誰人不知是你小雁的功勞,這事一開始領導意見有分歧,關鍵時刻是你起了決定性作用啊。這種舔溝子話蛇縣人叫灌米湯,他這些年說得多了,張嘴即來,蠻順口的,也就不臉紅了。這勺米湯灌得鄭小雁的臉色活泛了,來了興趣,說這、這咱蛇縣人也知道?他心裏說丟祖敗姓的還真把自己當成人物了,卻隻能螞蚱吃露水跟杆杆子上,順著話茬繼續吹捧,說知道,咋不知道,蛇縣人可關注你了,在領導家裏服務,又是研究生,領導的講話報告都是你把關哩,有些重要思路都是你提出來。鄭小雁端著的架子放下了,破例給他添了茶水。他也放鬆了一下,這些話在見到鄭小雁之前他都是打了腹稿的,又說小雁,我可是你真正的娘家人,你說你回娘家也不找我,太見外了,以後無論啥時你回到蛇縣,別人不在的情況下,我總還守在那裏,能給你捧杯熱茶吧,家裏親戚朋友有事,打個電話說一聲,咱雖然是個副縣長,大事辦不了,小事總還能辦一些。鄭小雁說謝謝劉縣長。他說蛇縣人記恩,你對蛇縣做的事蛇縣會傳揚你的名字,人活的就是個故鄉麼?你說是不?鄭小雁說這話說得好,劉縣長,我敬你一杯。他雙手捧杯,碰過將大半杯紅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鄭小雁笑笑說劉縣長,紅酒是需要品的,可不是這麼喝的。他說雖然當了個副縣長,一直在蛇縣,骨子裏還是個粗人麼,喝起酒來就像飲驢一樣。鄭小雁撲嗤笑了,掐起一張餐巾紙沾沾嘴唇,他卻抓起餐巾紙抹了一下嘴,捏成一團扔在桌上,心裏說你要表現你多麼有品味多麼貴族,那我就表現我有多麼粗俗多麼愚昧,給足你優越感,媽的。繼續說咱蛇縣的事你還要一如既往地多多關照呀。停頓一下,又說說個不當說的,咱蛇縣這些年成了人家撈資曆的地方了,你走了他來了,走馬燈似的,哪個是來紮紮實實幹事業的,遠的不說就說呂方州吧,幹了兩年撈到了基層工作資曆就升了副廳走了,在蛇縣一件事沒幹,倒卷走了不少古董。你說派到蛇縣來的倒是一個個比蛇縣人能幹噻,唉,蛇縣的事業就這麼耽誤了,退後一步說,你說派別人來了,你倒把蛇縣的幹部交流出去也算,可沒有,就像蛇縣人都沒什麼本事似的,小雁,你是咱們蛇縣出去的人才,這些事你不能不管,你得給領導進言,該說話的時候還是要說話的,多少年了蛇縣沒提一個正縣級幹部,蛇縣的幹部都憋氣呀。鄭小雁點著頭做沉思狀。他說這些話的目的就是為了過渡到自己的事上,那樣就自然了,要一開始直接說自己的事,目的太直接她會警惕,倘若封了口,話頭就再拾不起來了。見鄭小雁並不反感,他接著說就像我吧,兩屆的常務副縣長了,常務副縣長有幹兩屆的麼?要是上麵有咱蛇縣人,幹不滿一屆早就提升了,不說了,不說了,蛇縣人說話直,你也別介意,還是那句話,蛇縣有事找我,回娘家找我。說到這裏,劉貴覺得話已經說透了,鄭小雁也該心明了,再說下去就是車軲轆的廢話了。其實要說說了半天的話都是廢話,鄭小雁何等精明的人,葛兆北把他引見給鄭小雁的那一刻,鄭小雁對他的心思就洞若觀火了。鄭小雁看了一下表,他就忙站起來說小雁,我知道你忙,不敢多打擾。鄭小雁是自己開車來的,他上前拉開車門,把一個包放進車裏說,小雁,一點心意。鄭小雁提出包來說這樣不好。他說你要不收就證明對蛇縣對蛇縣人沒有感情,蛇縣人民有求於你哩。鄭小雁說那、這……他笑笑說有句話說恭敬不如從命。鄭小雁笑笑說劉縣長這話說的讓人沒退路。鄭小雁把包重新放進車裏,說你看差點把重要的事忘記了,把手機號留給我。互相留了手機號。目送鄭小雁走後,他長籲一口氣。第三天,鄭小雁給他打了電話,說周書記下周要去蛇縣,主要看拆遷安置,那些點不是在城關鎮麼,介紹情況時你安排我哥介紹,讓他也露露臉,別老讓書記露臉。他和鄭彥文通了個氣,讓他好好準備準備介紹情況,又將鎮書記派到省裏去跑項目,讓鄭彥文頂上去。又過了一天,鄭小雁打電話說你把簡曆發過來,發到我手機上。他興奮起來了,鄭小雁要他的簡曆就意味著要在周天明跟前“美言”了,鄭小雁的“美言”起到的作用可不是一般的效果,他就覺得自己的事基本已成定局,閻副省長那邊有孟雲長,自然不會有啥問題。周天明調研結束,常委組織部長把史國再次推薦上報的名單告訴他時,他才發現這家夥江湖氣太重,心裏說在我身上你可以使江湖手段,在周天明那裏還耍江湖手段,你也太二了。從鄭小雁讓他安排鄭彥文露臉,他就明白鄭彥文要做這個副主任,周天明調研時那樣稱讚鄭彥文,等於把話都挑明了。然而,再次推薦史國竟然還推薦文耀為副主任,他沒有反對,第一個舉手讚成,心裏卻偷著樂。至此,他有了更上層樓的想法。估計名單到了周書記案頭,他立刻趕赴省城約出鄭小雁,說唉,我對天發誓,彥文的事我是力薦了的,可史縣長就是聽不進去,去年提彥文當鎮長他就百般刁難,說是年齡太小,工作經驗不足,又沒結婚,沒結婚也成了理由,這分明是找茬麼,我是據理力爭,說現在鄉鎮就需要年輕幹部,年輕就有活力有朝氣有開拓精神,而且也需要有背景的幹部,從上到下都在講,關係就是生產力嘛,至於結婚不結婚那有啥?影響工作了?不要說國外,在咱中國,好多大領導都單身,幹得不比誰出色?好在去年苟遠山還在,班子裏我還有幾個得力的人,算是涉險過關,這次又是這樣,苟遠山上黨校以後,史縣長大權獨攬,行事橫著哩,幹部都怕他,人家有閻副省長和嶽父梅誌遠這背景麼,他推薦的那個文耀是他同學的堂兄,任人唯親麼,草包一個,就會溜須拍馬,舔溝子說好話的,小雁,你得相信我,你得體諒我,彥文的事我是盡力了,可官大一品壓死人,人家有背景麼。鄭小雁嘴唇都咬青了,說老劉,我知道了,你回去等著吧。

12

送別史國的酒宴和迎接的酒宴如出一轍,還是由劉貴主持的,這也是常規。對於送行,史國一再表示不必了,可常玉貴說這怎麼行,傳出去說蛇縣不地道,也說我常某不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要說這種事在官場也不稀罕,你又何必太在乎呢?你的承受力不會這麼差吧,對你來說一切都是暫時的。他一想也是,這事還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一切都是設定好的一個程序,隻要你在這個鏈條中,你就得在程序裏運行,送行這事往高裏說還是組織上的事。能坐二十六個人的大桌,蛇縣四套班子在蛇縣的主要領導圍桌而坐。書記當然坐主位,誰坐左邊是個問題,左為上嘛。史國已經坐在了右邊,劉貴堅持讓史國坐左邊,史國懶得移動,說坐吧,坐吧,不就一個位置麼,劉縣長何必這麼認真。劉貴也懶得拉扯,幹脆坐到席口去了,這時常書記說也對,今天的主角是你,我是主陪,他是副陪,按國際流行慣例,這麼坐是合適的。一一落座,常玉貴端起酒杯說我們先過去敬個酒,讓他們先開席,過來咱們再好好陪陪史縣長。

旁邊還有一桌省發改委來的大員,是怠慢不得的。史國很知趣,說我就不過去了。常玉貴和劉貴再三邀請,史國很固執地拒絕了。常玉貴說那就請多擔待擔待。史國說理解理解。常玉貴和劉貴帶著一幫子過去敬酒了,桌子上就剩下史國一個人了。史國笑笑,想到自己主持送苟遠山的情景還猶如昨日,今日就輪到他了。不過,他沒有苟遠山那麼頹廢,洗澡、理發、剃須,換了新襯衣、新西裝,連皮鞋、襪子都是新的,人就顯得精神抖擻。

看上去今日主桌該是送他這桌,事實上誰都知道省發改委那桌才是真正的主桌。發改委的大老爺們手裏攥著項目、資金。因此,說是去敬酒,其實,主要領導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他已是明日黃花,沒人在乎冷淡了他。果然,不一陣其餘的人陸續回來了,主要領導一個未見歸來。不過史國想,劉貴該會很快過來,他是不會放過這最後的一次揚眉吐氣的機會。

再勢利,麵子上的事大家也還都得顧,一個一個輪流給他敬酒。酒敬到一半,劉貴過來了,說:“這幫爺一個比一個能喝,常書記和李主席說先在那麵頂上一陣,我來陪陪史縣長。”

史國擺擺手說:“不是縣長了,叫主任合理。”

劉貴掃了桌子在座的一眼說,“咋不陪史縣長喝酒,我給你們說,史縣長可是好酒量,是從酒廠出來的,底細我可是了解的。”

劉貴顯然是在發號施令,史國笑笑說:“對,劉縣長說得沒錯,酒囊飯袋。”

張兵是副縣長,說:“早聞史縣長是酒場英雄,一直想跟你劃上幾拳,總是沒機會,今兒個放開,咱們劃拳如何?”

史國看看張兵,沒有說話,張兵左右看看說:“先聲明啊,你們都別亂分析,我沒有任何意思,我行武出身,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最怕動腦子,也最怕別人分析,許多事情一分析,必有別的解釋。我隻是聽說史縣長酒量很大,一人灌翻過八人,我也是好酒量,說個大家不要記住的話,我是憑借酒量引起領導重視的。”

史國笑而不語。他不能判斷這家夥到底真正的用意。其實要說分析,張兵是最愛分析的,但他老在別人跟前說自己行伍出身,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不過,此時挑戰有往傷口上撒鹽或者說落井下石之嫌,有失水準。可話又說回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官場即江湖。既有三十年河東,就有三十年河西。現在劉貴得勢,在座的各位出什麼狀況也是可以理解的。

張兵瞟了一眼劉貴,笑笑,斟好了酒,說:“三拳兩勝一窩窩,咱們不代不賴,誰輸誰喝,拳上見高低,注意,我可不是說權力的權啊。”

史國本想和張兵來幾拳,可張兵瞟向劉貴那一眼讓他完全明白這個自稱“行伍出身,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最怕動腦子”的家夥正是一個落井下石的小人。張兵的手伸出來停在空中,史國沒有理會,說:“這樣,我打個關吧,權當答謝這兩年多時間大家對我的支持吧。”

張兵就將盛酒杯的盤和酒壺端起遞了過來,史國看著遞在跟前的酒盤,往日在坐的哪一位敢讓他斟酒?他不去接,倒想看看張兵要如何下台。就在這時,常玉貴回來了,其他人都像士兵見了首長刷地站起來,史國沒有站起來,這些人已經跟他沒關係了,也就沒有必要拘泥於規矩。忽然,後背給人狠拍了一把,史國回頭一看是韓國,高中同學。特能考試,從普通幹部考上了副處,又從副處長一躍考上了發改委副主任。

韓國給大家敬酒一圈,說:“老同學,到我們那邊去吧,你還賴在這邊幹啥,那邊更適合你啊。”說著扯著史國就走,邊走邊說:“各位,你們吃。”

這話說得好啊,史國感激得幾乎要涕零,他回身一抱拳走了。

13

時光還是流逝得很快,轉眼過去了一個多月,梅誌遠沒打過一個電話。史國幾次調出電話號碼,卻也沒有撥出去。梅誌遠不可能不知道他職位的變遷,隻是梅誌遠給氣壞了。他和梅惠媛結婚以來,梅誌遠對他攀龍附鳳的認識始終沒有改變,在他跟前始終表現出高高在上、盛氣淩人的姿態,動不動用“你是我梅誌遠的女婿”之類的話告誡他,這次,梅誌遠定然是鼻子都氣歪了。市政協安排他到省黨校參加為期半年的青年幹部培訓班。去黨校報到後,史國考慮要不要去見一趟梅誌遠。思前想後,還是決定不去見了。他不願意看梅誌遠那張盛氣淩人的臉,更不願聽梅誌遠那頤指氣使的訓。然而,周末,史國接到了梅誌遠的電話:“到上島來,維也納廳。”

史國來到上島咖啡,維也納廳布滿煙雲,梅誌遠的一張臉陰得能擰出水來。服務員上了兩杯咖啡一盤果品,問還需要什麼,梅誌遠說:“出去,不叫不要進來。”

服務員退出去後,梅誌遠從座位上跳起來拍著桌子狠狠說:“鄭彥文,鄭彥文,鄭彥文,周天明在你跟前提了多少次這個名字,秋風過了驢耳?你就腦子裏沒過一過?”

要說周天明調研走後,史國對周天明這一天的過程也是進行了詳細的梳理,並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周天明確實是讚揚了鄭彥文。城關鎮安排了三個點,介紹到了第二個點的時候,周天明拍著鄭彥文的肩膀說小鄭啊,情況很熟悉,思路很清晰,不錯嘛,鎮長鎮長,一鎮之長,能夠站在民生的角度思考和解決問題,有想法,有實幹精神。下午開座談會的時候,周天明說那個小鄭來了嗎?來來來,往前坐,談談你下一步的思路。鄭彥文談完之後。周天明說不錯,不錯,蛇縣還是有人才的嘛,蛇縣要大發展,需要有這樣的人才,人才就是生產力。在史國看來,這很正常,領導視察工作,對一個基層幹部進行肯定、褒獎是常事,彰顯他們重視基層的親民之風,這種事他經常遇到,遠的不說,就說自蛇縣打造西大門,建設經濟開發區以來,大領導視察調研中,動不動抓住一個基層幹部問這問那表揚表揚,就是農民、工人的手也抓住搖半天的。

史國說:“我以為他隻是隨口說的,領導常常會表揚基層幹部,情緒好了,興致高了,會多說幾句。”

梅誌遠大拍桌子說:“這是在表揚一個基層幹部?從工地到會場,表揚一個毫不相幹的基層幹部,領導會這麼賣力麼?撇過周天明的表揚不說,報紙半個版宣傳鄭彥文,領導沒有意圖,一個小人物報紙舍得拿出那麼大的版麵宣傳嗎?”

周天明調研後的第三天,省報出了大半個版寫鄭彥文,史國給朱大頭打過電話,說你們也真能編,除了名字是鄭彥文,事跡沒一件是他的,這樣的人你們也報道?朱大頭說那是周天明帶的記者寫的,時政部的記者常常抓住領導口中的典型報道是常事,沒有事跡就得編,反正是正麵報道,又不是反麵報道,你大驚小怪什麼。他也就沒往心裏去。

梅誌遠蜷起中指敲著桌子說:“給你說過多少遍了,一個官員最重要的是悟性,什麼叫悟性,就是察言觀色,領會上意,上級領導下來,每一句話你都要仔細聽,仔細想,官場處處有陷阱,毀了你的可能就是一件極小的事,很不在意的話。”

史國說:“他要明說了,事我能不辦?讓人去猜?”

梅誌遠更加惱火,拍著桌子說:“老天爺呀,你還冤枉得不行了,明說?你當是那些村長、鎮長、局長啊,賠著笑臉圍著你講困難,求著你辦事,那麼大的領導,明說了還用你去辦呀?愚蠢,愚昧,不可救藥!”

史國辯解說:“再說這鄭彥文正科級才一年多,按組織上要求從副科級到正科級的年限也不夠,又沒什麼突出業績……”

梅誌遠粗暴地打斷史國的話說:“愚蠢,愚蠢,這麼大一個人物提拔一個科級幹部還要按規矩來啊,他們就是定規矩的,莫非你連破格提拔也不知道?這些年政治飯白吃了?”

梅誌遠點了根煙,抽了兩口又搓滅,說:“一個基層的領導幹部,首要的是把領導研究透徹,讓你研究領導研究人脈,周天明、鄭小雁、鄭彥文,這麼重要的關係你都沒弄清楚,你說你長這個豬腦殼整日琢磨些啥啊,熟悉每一位重要領導的經曆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紋一樣,給你說過多少遍?!”

事實上,梅誌遠知道的也僅限於周天明跟這長那短的,至於這個保姆一無所知,是事後才理清楚來龍去脈,倘若早知道他也就提醒史國了。可是,該對史國發的火還得發。

要說史國沒研究過重要領導,那也是有點冤枉。史國在教委當主任期間,對重要領導關係信息也掌握了不少,親戚、朋友、同學、情人、戰友等。對於周天明,史國掌握的情況是這樣的,不是本省幹部,從外省交流過來,沒在本省插過隊支過邊,不要說是在蛇縣,就是在全省也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同學戰友,關係很單純。唯獨這個保姆沒有引起他的重視。

梅誌遠臉色鐵青,在地上踱來踱去,說:“你是我梅誌遠的女婿啊,你讓我梅誌遠蒙羞啊,我梅誌遠從政三十多年,還沒丟過這麼大的人,出過這麼大的洋相,我的女婿從一個縣長讓人家搞成了一個市政協的辦公室主任,我敢斷言在我省的曆史上沒有一個縣長遭遇過這麼差的‘待遇’,你是開了先河,太讓我長臉了!你給我鬧了全省最大的一個笑話,這會在官場流傳的!”

史國索性無語,悠閑地抽著煙,梅誌遠繼續說:“行百裏者半九十,古人說的沒錯啊,我們絞盡腦汁忙來忙去,最終卻為他人做了嫁衣,這嫁衣做得漂亮啊,死灰都可以複燃,何況是劉貴!不知人家如何樂哩。到政協去好好反省吧,給你這樣一個位置,說明人家把氣生大了,我給你說如果周天明不調走,或者出大問題,你這輩子就沒有出頭之日,人物越大心眼越小,宰相肚裏能撐船,那隻是個說法而已。”

梅誌遠摔門而去,史國坐在那裏,笑了,梅誌遠氣生大了,他有一種報複的快感。

來了一條短信:“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沒有署名,電話號碼沒有顯示名字,顯然此人是遊離在他的圈子之外,努力想想,沒有想起此人,就把這首詩的下兩句回了過去:“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

本刊責任編輯 付秀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