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中篇小說 紅海(趙光鳴)(1 / 3)

《紅海》 文\趙光鳴

選自《綠洲》(雙月刊)2012年第1期

【作者簡介】 趙光鳴:湖南瀏陽人,北京大學哲學係畢業,中國作協會員。出版長篇小說五部,小說集多種。代表作有《石阪屋》《絕活》等,作品多反映西部底層人民和流浪漢生活。

1

三番那時候沒有想到參加械鬥的事情。事前連一點兒打架鬥毆的跡象都沒有。

就是有這樣的跡象,三番也未必知道。他是馬蓮窩子的局外人,是個不容易被人想起來的人。他家的獨門獨院在村子南邊,距最近的王祥家至少也有半裏地。他喜歡這個離群索居的獨門獨院,院子坐北朝南,出門就是大荒灘,荒灘上長著稀稀拉拉的紅柳、梭梭、駱駝刺、芨芨草、馬蓮、蘆葦、鈴鐺草、艾蒿等沙生植物,雖然稀疏,但是往遠處看,這些植物卻慢慢洶湧成了一片灰綠的海,天山藍紫色的山脈就橫亙在這片灰蒙蒙的海上。天氣晴朗的時候,能清晰地看到天山的冰峰雪嶺,像玻璃一樣閃閃發光。三番喜歡門前屋後的荒灘,燒柴方便,不像他的定西老家,連秸稈都得省著用。再有,荒灘上的五更鶿、百靈、陽雀子叫得非常的悅耳,隻要來一場雨,等到放晴,四周圍準能挖到大芸和鎖陽,還能撿到阿魏菇,這可都是些好東西,拿到鎮子或縣城裏去,是可以立馬兌換成鈔票的。

三番這天沒有到地裏去,他的婆姨程蕎花也沒有下地。三番知道她不舒服,他昨夜裏想和她親熱一下,女人拒絕了,還讓他看了一下她的騎馬布,果然見紅了,他就隻好作罷。

聽到娘又在西屋裏呻喚,他就過去給娘揉了一陣關節。他把七十多歲的老娘從老家接了來,給自己接來了個累贅。三年了,老婆子一到晚上,渾身的關節都喊痛,邊呻喚邊埋怨三番不該把她接到馬蓮窩子來,定西的窮山惡水再不好,也隻是讓人肚子吃不飽,沒有讓人渾身刮骨扯筋地痛。這個塬上的老太婆一點兒都不喜歡馬蓮窩子這地方,人被兒子接來了,心還留在幾千裏地外的黃土大塬上,時時刻刻懷念著生養她的那遠天遠地。夜裏呻喚累了,白天就像老貓一樣圪蹴在牆根子下曬太陽,枯井一樣的老眼總是朝著東方。

她在馬蓮窩子生活了三年,牆根下圪蹴了三年,跟誰也不說話,跟兒媳、跟孫子沒話,甚至懶得跟三番說話。她就像具散了架的活屍,手上沒有力氣,腿上沒有力氣,身上沒有力氣,連笑一下的力氣都沒有。

現在,老太婆就這麼在門口旁邊的牆根下圪蹴著,袖著兩條枯瘦老手,渾身灰撲撲的,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的樣子,稀疏的灰白頭發就像一叢衰草。兩隻雞在她腳下扇翅膀,揚得塵土亂飛,其中的一隻還朝她射了一泡糖稀一樣的黃稀屎,老人家完全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這時候孫子芒種風風火火地回來了,雙手捧著幾隻野鴿子蛋,讓奶奶看,說是放學路上在芨芨灘雜樹窩子裏摸到的。老太婆好像略略動了一下,好像想笑一笑,嘴角像是扯了扯,卻沒有笑出來。芒種就有些掃興,朝著牲畜圈奔過來,有些取悅他爹的意思,朝幹打壘院牆上伸出腦袋,大聲說:“爹,三舅四舅他們要打架哩!跟老祁家的打,三舅到處喚人哩!”

三番正在起圈裏的積糞。他把牛馬,還有一頭驢、七隻羊統統圈在一起,在幹打壘院牆上留一個洞,糞便積多了,他就從這個洞口把積糞往外麵掏。現在掏出的糞便在院牆外麵已經堆得像座小山,空氣裏蒸騰著陳年黑糞嗆人的氣味,蒼蠅和虻子叫得非常歡實。他喜歡聞這股味兒,幹這活兒幹得很是起勁,連屁股槽子都在淌著汗。

他聽見了芒種朝他說話,但他故意裝作沒有聽見。芒種就又喊了一聲爹,討好地說三舅四舅要跟老祁家打架的事。這消息很是爆炸。可以說是驚天動地,但他就是裝著無動於衷,就是不想讓喚他爹的這半大小子的討好獻媚得逞。他就故意不說話,他不想看芒種這娃的眉眼,越來越不想看,他覺得這娃的眉眼越來越像一個人。

不想還好,一想起這人他就惡心起來。

“娃跟你說話哩,你聽不見嗎?你是聾子還是啞巴?”他女人說他。

他女人程蕎花正在灶台上蒸三混麵大饃,一切都看在眼裏,很氣憤他對兒子待搭不理的惡劣態度。

她說不準從什麼時候起,他對芒種的態度就變得惡劣起來。

被婆姨質問著,三番不得不惡劣地掃了芒種一眼,“打架?打■甚的架?做什麼他們要打架?”他說。芒種的眉眼真是像一個人,越看越像——方鼻大臉,鷹鷂一樣的亮眼,頭發朝天奓著,像豬鬃一樣硬。

他一看見這張臉,就如芒在背,渾身都覺得不舒服。

芒種見爹終於說話,就興奮起來,說:“我不知道為甚爹,是三姨夫說的,是三姨夫家的亂球給我說的,亂球說三舅跑到三姨家,讓三姨夫操家夥,好像是為了澆水的事打起來了!”

三番忽然覺得哪裏有點兒不對勁,就埋頭想了想,然後扯眉吊眼地看著芒種,說:“你說你三舅到了三姨家,是真的嗎?”

芒種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聽到女人灼疼一般地叫了一聲,就朝女人扭過臉去。女人真是讓鍋裏的蒸汽給灼了一下,一邊皺著眉頭往手上哈氣,一邊對他說,“真是三哥,就一定是氣大了。三哥是個蔫性子,這你知道的,連他都燒起來,肯定是出大事了,你還是去看看吧,看看到底是什麼事鬧大的。”

“我不去!我做什麼要去?他找了王祥,又沒有找我,我憑甚要找他?就牙長的幾步路,他都嫌遠,他不來找我,我做什麼要去找他?我憑甚要拿我的熱臉去蹭他的冷腚嗬!”

他說,他覺得自己非常理直氣壯,且做出非常生氣的樣子,狠狠地鏟了幾鏟糞。他聽見女人從鼻子裏冷笑出的聲音,就偷偷掃了女人一眼,女人的臉冷著,嘴角的鄙夷就像麥芒一樣,且冷冷地說,“一有點兒事,你就想躲。你就這麼個人,倒嫌人家不來找你,真找了你管甚用嗬!”

他聽女人這麼說他,就有些心虛,就立刻停止了生氣,擰起臉子問芒種,“你個雜■把話說清楚點兒!到底你是聽誰說的?是你三姨夫說的還是亂球說的?”

芒種立刻又興奮了起來,說:“他們都說了,爹!三姨夫正在滿院子找家夥,亂球給他找了一把鋼叉!爹我也給你找個家什,咱們家有把斧子哩!我知道在哪裏,我幫你找,你拿上斧子很威勢!爹我也跟你去,亂球去,我也要去,我恨老祁家的人,老祁家的娃們都欺負我哩!”

他就掃了半大小子一眼,心裏也冷笑了一下,你就是老祁家的野種,你這個孽種是別人在你娘肚子裏種下的倒要我來當你的爹!他就真正生起氣來,朝半大小子吼道,“你驢識的安的什麼心思?你要我去跟老祁家的虎狼作對嗬,你想讓我站著出去躺著見虎狼啊!我蔡三番的命就這麼不值錢嗬!嗬!”

他朝芒種吼著,也是吼給他的女人聽的,他覺得自己吼得十分武威,他看見女人怔在灶台那裏,就越發地感到得意。他還想吼一下,他覺得心裏有很多的屈辱需要宣泄一下,但他發現院牆上麵有兩個腦袋遊了過來,有點兒吃驚,就立刻停住了咆哮。

看來真是出事了,他看見王祥跟苫布進了院子,他們的臉都緊繃著,朝圪蹴著的老太婆點了一下頭,就拿眼睛逡巡。他知道他們是在找他,就從洞子鑽進院子。他有點兒意外,他們居然還能想起來找他!真是太稀罕了!

苫布一臉氣憤,說:“真是欺人太甚了!你也去三番!多個人多個陣勢,老祁家的正在喊人哩!他喊咱也喊,我特意來喊你,咱們忍氣吞聲要到什麼時候嗬!”

“到底出了甚事嗬?三哥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點兒嗬!”他說。

他看了一眼王祥手裏的家夥,果然是把鋼叉,陽光下寒光閃閃,苫布手裏攥的是把芟鐮,磨得也是寒氣森森。他看苫布的臉,苫布的臉紅得就像棗皮,看來真是氣壞了。

“你先操家夥!路上我給你講,真是太欺負人了!老祁家的真是欺人太甚!”苫布說。他朝灶台邊他妹子望了一眼,好像笑了一下,“老四現在在地裏,去晚了要吃虧的!我把女婿們都喊了,他們都往包穀地去了,我特意來喊三番,多個人多個陣勢!”

三番不忙操家夥,他給自己卷支莫合煙,他往天上噴口煙霧,眯著眼說:“甚事也不至於動刀動槍嗬三哥!老祁家人多勢眾,他們欺負人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說甚事不能忍嗬,忍一忍天大個事都會不成個事,你說是不是三哥?”他說。他不想立刻就響應苫布的號召,在程家兄弟眼裏,包括苫布在內,根本就沒有蔡三番這麼個人,現在倒把我當個人了!他想。他發現苫布,灶台邊他的女人,甚至半大小子的表情都起了急劇的變化,是失望,憤恨,還包括著鄙夷。他就越發得意,就又往天空噴了一口煙。

“三番我說你還是去吧,”連襟王祥說,“咱們是去評理,也不一定就要動真刀真槍麼!”

“你好像不太想去?你不想管老程家的閑事是不是?你實在不願去就算了!我不勉強你!”苫布的臉也變了,說:“我早該想到你不會去的,我他媽的真是高看你了!”

苫布說著,抬腳就走,王祥也跟著去了。他就追了兩步,覺得十分無趣,看了一眼牆根的老娘,好像睡著了的樣子,就說:“你看你看,我又沒有說不去,我說我不去了嗎?”他沒有往灶台那邊看,他知道灶台上的那張臉看不得。他決定追上苫布和王祥,就滿地找家什,他聽見芒種大喊了聲爹,就見半大小子雙手攥著一把斧子,兔子一樣從雜物房裏跑出來,“給你!爹,我也跟你去!”

他把斧子接住,在手裏掂了掂,在半大小子豬鬃一樣的腦袋上摑了一巴掌,罵道,“你驢識的安的什麼邪心!真想讓老子傷人宰人,讓老子進班房蹲笆籬子嗬!”說著就把斧子扔了。芒種一點兒不在乎摑了他,又跑去把鐵鍬拿來,三番又扔了,又罵,“帶鋼帶鐵的東西,挨上人就是血,你娃娃真是■事不懂!”

就又滿院子瞅,從南牆根找了根刨鋤把子,拿在手裏掄一下,大聲說,“娘嗬蕎花嗬,我去了呀!”

他沒有聽見老娘有什麼聲息,老人家隻知道像老貓一樣曬太陽睡覺,好像天塌下來都跟她無關。他在乎的其實不是老娘,他朝灶台那邊看,女人蹲在地上,正往灶膛裏塞柴草。她蹲著顯得腰很細,屁股又大又圓。她臉上還是沒有笑容,但怒容好像也沒有了。他知道她剛才很是憤恨他,憤恨他的萎縮和不爭臉。他很在乎她,雖然有時恨她恨得牙癢癢的,但還是很在乎。人就是這麼奇怪的東西,越恨越愛呢,真他媽莫名其妙。

他提著根細棍往院門口走,他得追上那兩個人。他發現芒種也跟上來了,就掄起棍子大喝,“去去去!你跟上我做什麼?你驢識的嫌我的人還丟得不夠嗬?回去回去!大人打架娃娃家湊什麼熱鬧嗬!”

芒種摸出個彈弓,揮一揮,說:“我幫爹打老祁家狗識的!我彈弓打得準得很,比亂球他們打得都準,爹你信不信?我恨老祁家的人,他們光欺負我,還說我娘的壞話。”

半大小子說著就趕緊打住了,就後悔地眨巴眼睛,緊張地看著他爹的臉。他知道他爹不愛聽後麵的話。那些閑話三番確實不愛聽,照那些話說,他的女人程蕎花就是一個爛貨,可他知道蕎花不是一個爛貨。他跟她結婚成家都十三年了,盯著她盯了十三年,他知道她確實是個本分女人,沒跟人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包括跟那個讓他疑神疑鬼、一直放心不下的男人,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來往,連眉來眼去都沒有。他就是越來越不明白,叫他爹叫了十幾年的半大小子,怎麼就越長越不像他蔡三番,倒越長越像另外一個人。人長得像一個人是一點兒沒辦法阻止的,就像樹跟樹一樣,你不能讓榆樹長得像楊樹或是柳樹,榆樹隻能像榆樹,為甚呢,因為什麼樣的種隻能長成什麼樣的樹。

這道理他想過不知多少回了,現在他不願意再想,他得追上那兩個熊人。狗識的苫布說生氣就生氣了,難得他還能想起叫一叫五女婿。老程家六個女婿,最不被當回事的就數他蔡三番了。人家這是抬舉我哩,我不能不識抬舉嗬!他給自己笑了一下。他看見那兩個熊人了,他們穿過了老葦地,正往祁家墳園那邊走,墳園那裏已經集聚了一些人,陽光下有金屬像鏡片一樣熠熠閃光。

他又往村子裏看,稀稀拉拉的村裏好像籠罩著一種緊張的氣氛,一些人在村道上跑,看樣子要大幹一場了。

他就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身上冷了起來。這時候從北沙窩子方向刮過一陣風,他聽到路邊的陳年葦稈在風中亂響,發出枯骨相撞那種清脆的聲音。

2

苫布和尤布正在給包穀地澆水,包穀地旱得實在厲害。地剛澆了半壟,水渠忽然就斷水了。苫布就沿著渠看怎麼回事。他往前走了一截路,很快就知道是祁積金把水截了。祁老九把水截了,還一臉滿不在乎,拄著鐵鍁,站在水口那兒,往天上噴莫合煙霧。他斜眼看著苫布,故意朝天上仰臉,一臉挑釁哪個的樣子。

苫布說:“積金,怎麼回事?你怎麼把水給截了?”

積金說:“你沒有把水看好,你讓它流到我們祁家祖墳裏去了!”

苫布就往旁邊的墳園看,靠墳園的那邊渠埂滲出了一小股水,把墳場洇濕了一小片。

苫布說:“離老祖宗還遠著呢麼,我現在就把滲口堵上,但是你也得把你挖的水口子堵上!”

積金的喉嚨裏發出一個長長的怪聲,眼睛瞪得很大,好像很驚奇苫布居然這樣對他說話,“你口氣太大了!苫布,你跟我說話用這種口氣嗬!”

苫布把那個滲口堵上了,他炯炯地看著積金。

“積金,你看見了的,我家的包穀苗子都蔫枯了,再不見水,這片地都沒指望了。我們好不容易等到分回水,水得往我家地裏流,不該往你家地裏流!”

積金說:“苫布,你這麼跟我說話!”

苫布說:“我該怎麼跟你說話?”

“驢識的苫布你這麼跟我說話!”積金嘴裏噴著煙臭,忽然抬起手往苫布臉上戳了一下,苫布立刻就笑了起來。他知道祁老九的性格,他不想招惹這個惡人。

“兄弟有話好好說麼,咱們心平氣和地說麼!”

他還想接著說一些軟話,這時尤布嗵嗵嗵跑了過來。尤布不說話,他先把苫布推開,又猛地一揚胳膊,把積金從渠埂上推下去,然後揮鍬,把被積金堵上的堰土往積金地裏的水口扔,三兩下就把那個水口子堵死了。

積金瞪圓了眼,瞪得像兩隻燈籠。他實在是氣壞了,像哮喘病人一樣喘著粗氣,聲音抖得厲害。

“反天了你!尤布你驢識的反天了你!”

尤布很是亢奮,臉上笑著,看著積金氣急敗壞的樣子。他就是想惹一惹這個飛揚跋扈的熊人,他早就想幹點兒什麼,他覺得活得實在太憋悶了,憋悶得讓人喘不過氣,憋悶得連殺人的念頭都有。

“我識你媽祁老九!”

他笑著罵。

“我識你積金的先人!”

他罵一句,往積金麵前逼一步,他學積金,也抬起手,直直地往積金臉上戳一下。

“老子想打架!積金你驢識的老子想跟你打架!你打不打?都怕你哩老子不怕你!老子就想跟你打架,你敢不打老子掐死你!老子就在你家祖墳前掐死你!”

積金沒有打,他把程家老三、老四盯著看了半天,好像不認識他們一樣,半晌才回過神,咬著牙說:“等著我!有種的你們在這兒等著我!驢識的你們等著我!”

積金邊說邊退,退到一叢蒺藜那兒,就車轉身去,繞著老墳園的籬笆走了。

苫布看著積金的背影,說:“壞事了,尤布你把禍闖下了,你把惹不起的人惹了!”尤布說:“我沒有惹他,是他驢識的要惹我們!驢識的真是太囂張了!他讓我等著老子就等著,我倒要看看他驢識的能幹個甚!”

苫布說:“他去喊人了,多半個村子都是他們祁家的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和我淹個半死,我看咱們還是躲一躲吧!”

尤布說:“咱們的地不澆啦?你說往哪兒躲?躲過了今天能躲過明天嗎?三哥,咱今天不躲,他喊人咱們也喊,咱們不能再躲了!咱們也有四兄弟,還有六個女婿哩!站成一排也是個陣勢,也他媽頂天立地哩!”

苫布心裏說,六個女婿,老的都六十多歲了,能上得了陣嗎?還有,像蔡三番那樣的孬種,也能算個人嗎?

苫布跟王祥和三番說事情原委的時候當然沒有這麼說,他隻說了頂天立地,沒有說孬種。他看見三番氣喘籲籲地從後麵追來,後麵還跟著個芒種,他的氣就消下去了一些。

他剛才真是氣壞了。他真是替他的妹子難過,倘若不是出了那個事,他如花似玉的妹子怎麼會給了蔡三番這號貨。他一個定西窮山惡水裏跑出來的盲道,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流落到馬蓮窩子的時候蓬頭垢麵的就像個要飯花子,是老程家收留了他,還給他成了親,讓他撿了天大的一個洋撈,如今有家有業了,倒跟老程家隔得像個陌生人似的,這兩年還經常給妹子臉色看,時不時地要陰陽怪氣一下,好像心裏落下甚病根了!真他媽的!

苫布心裏就冷笑說,也不看看你那副屎裏頭挑扁豆子的窮酸樣!你驢識的定西盲道也配跟我妹子陰陽怪氣、扯眉吊眼?就是她懷了別人的種跟了你,也是你的造化,你有本事你把我妹子的肚子搞大了麼!天底下最無用的一個熊人,還敢跟有恩於他的人拿板作調,真是不識抬舉,太不識抬舉了!

苫布從三番院子出來的時候,氣得一直這麼罵,他真後悔聽了王祥的話,屈尊去叫了這個孬種。現在他的氣平了些,他見三番到底還是跟來了,心裏就緩和了一些,但還是沒有給三番好臉色。他給王祥講了事情的起因,擰眼瞪三番一下,說:“你來就來了,還帶上個娃娃幹什麼?你指望芒種給你壯膽嗬!”

“我又沒有叫他來,我不叫他來,是他自己要來的,不信你問問他驢識的是不是自己要來的?”

三番說,同時又抬起那根細棍,朝芒種揮一下,做出要打擊的樣子,半大小子就往後麵跳了一下,躲閃開,一邊大聲說:“三舅你不要怪我爹,是我自己要來的,我恨老祁家的那些熊人!我拿彈弓打那些熊人,我和亂球說好了的,我們躲在雜木林子裏拿彈弓打他們!”

“亂球沒有來,我沒有讓他來。”王祥說,“芒種你也回去,大人們的事情娃娃們不要摻和!”

苫布也說:“回去回去,芒種聽話趕緊回去,娃娃你要聽話嗬,回去吧趕快回去!”

苫布說的時候認真看了芒種一眼,這一眼讓他有些泄氣,半大小子長得實在太像祁家的那個人了,不說五官眉眼,單是那一頭豬鬃,馬蓮窩子的眾鄉親也都能對號入座,知道是誰的種,心知肚明。也難怪嗬,小時候看不出來,越往大裏長越像那個人,瞞誰都瞞不過去的,他們像得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一樣!蔡三番又不是個泥巴人,他能不落下心病嗎?

苫布想到這裏就更不想讓半大小子跟著去了,去了真是要長老祁家的威風了,於是就沉下臉來,要芒種立馬回去。芒種認真地看了一下三舅的臉,很是嚴厲,就知道不能再往前跟了,隻好就地坐在路邊的沙地草叢上,眼巴巴看著三個大人往祁家墳園那邊去。

3

到疙瘩地那兒,苫布、王祥、三番和他們的大姐夫徐有多走在了一起。徐有多六十多歲了,滿頭的白發,腰弓背駝,黃皮枯瘦,扛著一柄鐵鍬,邊走邊咳嗽,喉嚨裏好像有層出不窮的濃痰,發出拉風箱般的聲音,氣喘籲籲的樣子看著都讓人難受。

在路的那邊,走著老祁家的三個連襟,後麵還跟著一個畏畏縮縮的人,三番看是索萬超,就氣壯了一些。

這些人都肩扛手提的帶著動武的家什,大家路分兩邊,大眼瞪著小眼,不打招呼不說話,臉色陰沉地往老墳園那邊走。

老墳園那兒的人越聚越多了,但站得涇渭分明,粗看一眼,老祁家的來了三十多個,兄弟九個,來了七個,村裏的雜姓,都叫他們九紋龍,九金剛,是如狼似虎的惡人。程家這邊,有程家的老二箕布,幾個女婿,還有長成了大人的幾個膀大腰圓的孫子,每個人手裏都操著鋤鍬刀斧棍棒等器具,大家都黑著臉,怒目相向,虎視眈眈。

也有一些看熱鬧的,多是雜姓,在遠處圪蹴著,等著看好戲。

太陽像個白球在天空懸著,莊稼地和遠處的曠野,傳來五更鶿和陽雀寂寥的鳴叫,空氣裏蒸騰著艾蒿草濃烈的怪香味。好像等的人差不多了,兩邊的人開始嘈雜了起來,先是打嘴仗,評理,老祁家的人好像有些理虧,畢竟是輪到老程家澆水,你把人家的水截了澆自家的地,你有什麼理呀!

老祁家的就纏住水衝了祁家祖墳地做文章,但這理由好像也不太充分,因為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墳地裏沒有進去多少水,他們的老祖宗那兒還是幹幹的,這就讓老祁家的人氣壯不起來。理虧的人和理直氣壯的人打嘴仗,占不到上風,那些覺得理虧的人就想打退堂鼓,就想溜走。這時候把眾人吆喝上來的積金不幹了,他就從人群中跳了出來,他跳到了前麵,朝對峙的人群裏掃了一眼,就盯住了老程家的五女婿,他決定撿個軟柿子捏一下,就亮閃閃地盯住了三番,就冷笑了一下。

打蛇打七寸,定西盲道就是老程家的七寸。

“你個驢識的!你拿根討飯棍子做甚?”積金說。他臉上笑著,笑得讓三番有些毛骨悚然。他就氣虛地往後退了一步,慌忙說,“我不做甚,我不做甚,我就來看看,我來看看!”

“你想看甚哩?你個龜頭子賴瓜子你說你想看甚哩!你想看老祁家的熱鬧是不是?你自家還不夠熱鬧倒跑到老祁家祖墳上來看熱鬧?你知道你算個什麼東西嗎?”

積金說著就把手伸進褲襠,臉上笑著,摸索一陣,用手指夾住一根粗毛,陽光下,是一根琥珀色帶卷曲的毛,然後舉起來,在三番臉前晃,說:“你看清了吧?你就是這個東西,不是東西的東西!”

三番就覺得氣短起來,漲紅了臉說:“你欺負人哩,積金你怎麼這麼欺負人哩,我就來看看,我又沒有做甚,我什麼也沒有做,你就這麼羞臊我哩!”

積金笑得更響了,還回頭朝眾人笑,笑得前仰後合的,指著三番說:“我識他的可笑,你也知道個羞臊?你驢識的也知道個羞臊?三番你驢識的真要笑死人了!你看你看我都快要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