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中篇小說 紅海(趙光鳴)(2 / 3)

積金讓自己狂笑一陣,一些人也跟著笑,好像都很心領神會,懂得個中奧秘,傳染開去,幾十個人一齊大笑,越笑越響,有人居然把眼淚都笑出來了,曠野裏一時笑浪滾滾。積金等大家笑夠了,伸出嘴,把手裏的那根陰毛吹掉,然後拍拍手,忽然就陰了臉,說:“這兒是我們老祖先睡覺的地方,你驢識的算個什麼東西也敢跟著吵吵!你知道我們的老祖宗在這兒睡了多少年了嗎?”

積金伸出黑巴掌,亮一下手心,又亮一下手背,五指像樹杈一樣,就那麼亮了兩下。

“一百多年了!你驢識的賊盲道才來幾天,也敢在這裏胡亂喊叫!”

積金的黑巴掌沒有抽回去,而是橫著往三番的瘦臉上猛地摑了回去。

三番被摑得眼冒金星,人就像風中的蘆葦一樣,晃了起來。

但積金的臉緊接著也被狠狠地摑了兩下,發出清脆的聲響,好像喝醉了酒一樣,趔趄了起來。

摑他臉的人是尤布,出手又快又狠。尤布吼著,“狗識的你太欺負人了!太猖狂了!打嗬!打死這狗識的!”

程家的大孫子坎坎早氣紅了眼,尤布一喊,他就掄起鍬,朝積金砍了過去。積金旁邊的積厚、積德也舉起鍬鋤亂掄起來,隊伍立刻大亂,兩邊的人一擁而上,打成一片,吼喊聲、罵聲、金屬撞擊聲以及慘叫聲攪成一團,黃塵亂滾,暗了天日。

祁姓人多,但人多勢眾怕拚命,老程家和雜姓平日受夠了窩囊氣,今天又被人欺負成這樣,個個義憤填膺,敢於拚命,尤其可怕的是尤布,打紅了眼,打擰了臉,左衝右突,鐵鍁亂揮,見誰砍誰,吼叫聲像豹子,一身肌肉像鐵疙瘩,他臉上好像沒有仇恨,也沒有憤怒,隻有亢奮,他亢奮得淋漓盡致,吼得像唱歌,臉上好像在笑。

“這狗識的瘋了!瘋了!瘋了!”

有人這麼喊。沒有見過這麼不要命的人,老祁家的人就且戰且退。到村長積鬥趕來時,他們都退到墳園了。

積鬥站在那塊湮濕的地方,鷹眼亮亮的。他是老祁家九兄弟中的老五,他的樣子很是威勢,他看出來了,再打下去,不光是頭破血流,肯定還要出人命。他還看出來了,今天老祁家占不了上風,老祁家來的人多半都往後縮,這是由於底氣不足。這樣,人來得再多,也不一定能打得過人少的。

所以,他就站在了老墳地邊那塊地方。

他說尤布:“你狗識的真瘋了!”

尤布這時站在渠埂上,喘著粗氣。他過了一把打架的癮,臉上還在笑著,但是盯著看積鬥,他不會再往前邁一步了,那裏是異姓旁人的地方,祖先們歇息的地方。

積鬥認真仔細地看著尤布,尤布笑得十分蹊蹺,打得頭破血流還笑,他看了幾眼,好像看出點什麼。

“尤布我看出來了,你狗識的沒有瘋,你就是活得膩味了!我說得對不對,你狗識的就是活膩味了!”

他又朝兩邊的人說:“你們都他媽的活膩味了!所以你們就玩起命來了,你們玩得不錯麼!”

他看看兩邊,還沒有躺著起不來的。

“真是玩得不錯,玩得恰到好處!”

他說著就笑了那麼一下,臉就繃緊了。他看著老祁家的那些人走出墳園,三三兩兩往路上走,這邊的人也開始後撤,他的目光就在三番身上停住。他給三番笑了一下,說:“你也來了三番,這可真是稀罕!真沒有想到你也會來,你們可真夠齊心嗬!”

三番就有點兒慌,他剛才一直在看積鬥的臉,他沒想到積鬥會看他,心一慌身子就不穩,他讓一個大土疙瘩絆了一下,一邊趔趄一邊說:“我就是來看看,他們喊我呢,我就來了,我來看看麼!”

積鬥冷笑了一聲,他不理三番了,他看著人們散開,又冷笑了一聲:“狗識的們!都他媽的瘋了!”

4

三番回到他的獨門獨院,他的心情很是惡劣,像霜打的茄子一樣,無精打采地回來。他不知道為什麼心情突然不好了起來。老程家打了勝仗一家人都很高興,他毫發無損地回來了,連他老娘都好像笑了一下,蕎花還給他臥了六個荷包蛋,她聽芒種說打了勝仗,就對三番多了體貼。她沒注意看三番的臉色,還說他,“你是老程家女婿,不能總是把自己當個外人,像今天這個樣子,三哥高興了,我也高興了,大家都高興!”

她不知道他挨了耳刮子,還被祁老九用褲襠裏的毛羞臊了。芒種被苫布擋在遠處,他在遠遠的地方看大人們打架,他看不清他爹被羞臊的那些細節,老墳園那兒圍的人太多了,無法看得清楚。他隻知道老程家打贏了,他就歡天喜地地跑回來報信。他倒是看出他爹的臉色很不好,他不知道他爹的心情惡劣其實跟他有很大的關係。

整個後晌,三番都在牲畜棚裏,把所有的殘糞都清出洞。

他不想說話,尤其不想和女人說話,他隻想幹活兒,幹活兒能讓人忘了一些不愉快。太陽滾落下大荒灘後,連襟王祥來了,讓能走動的人都到大房那邊去,老程家這晚上要聚一次,能到的都得到,這是苫布的意思。晚上有酒喝,瘸六小賣部的壇子酒讓坎坎他們搬了兩壇。

三番說:“他們也叫我了嗎?”

王祥說:“怎麼會不叫你嗬,當然叫了,我這不是來叫你了嗎?你先挨的打,大家還會給你敬酒,好好地犒勞犒勞你哩!”

三番就苦笑一下,他看見蕎花好像怔了一下,就連忙說,“給我敬什麼酒麼,我蔡三番算什麼,該給敬的是尤布,尤布,四哥,嗬,真是看不出來!”

他有點兒語無倫次,王祥的話讓他心裏舒貼了一些。

他想了一下,自己確實是為了老程家挨的打,不是為了老程家,我跑到老祁家墳園去做什麼?不到祁家墳園,我怎麼會讓祁老九那狗識的當眾摑那兩耳刮子?為了老程家我忍辱負重嗬,我真是忍辱負重嗬!想到這裏,他真是鼻子酸了起來,差點兒掉出眼淚。這樣一想,他就覺得到大房完全應當理直氣壯,就大聲對還在牆根兒圪蹴著的老娘說:“娘嗬,沒有太陽了,我扶你老人家進屋吧!”

老人家就緩緩地抬了一下眼皮,皺皺巴巴的嘴好像是動了一下,蕎花就跑過來幫她,把老太婆往屋裏攙。讓老娘上了炕,靠被垛坐了,再扯條薄被蓋上她的老寒腿,他又大聲對他老娘說:“娘嗬,我們到大房去嗬,你老人家早點兒歇息,嗬,嗬。”他嗬的時候,半大小子已經把老人家要吃的包穀粥端來了,還抓了一個三混麵大饃,一塊醃芥藍,半大小子說:“爹,你放心跟娘去吧!奶奶有我哩!”

他就和蕎花跟著王祥往大房去了。

大房裏擠了很多人,該來的都來了,一屋子的莫合煙霧,人影幢幢的。仔細看,四兄弟,六姐妹,六女婿,四妯娌,還有幾個孫子輩,都來了。果然有酒,還有幾大盆菜,大家七嘴八舌,都說今天真是太解氣了,以後對付老祁家的就得像今天,寸土必爭,寸步不讓,忍氣吞聲,他們還會騎在你脖子上拉屎撒尿,永無出頭之日。也有人說,老祁家這回輸了,不會就此罷休,肯定還要找機會報複。積鬥是村長,陰險得很,那家夥可不是吃素的。又有人說,他陰險能把我們怎麼樣?隻要咱們心齊,不要做孬種,都像老四這樣,他們就不敢怎麼樣你。於是大家就爭著給尤布敬酒,紛紛說尤布的英勇,說著說著又說起各人的表現,誰把祁家的人砍了揍了,怎樣砍的揍的,一時眾說紛紜,一邊互相敬起酒來。

三番發現沒有人想起他,他被摑耳刮子的事連提都沒有人提一下,更沒有人給他敬什麼酒,好像沒有他蔡三番這個人一樣。他發現好像連蕎花都忘了他的存在,她跟她的那些姐妹們在一起,談笑風生,高興得要命,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嗬,我蔡三番今天可是對得起老程家的嗬!他想,於是他就覺得有必要說點什麼。

他就看了一眼身邊坐的大姐夫。徐有多被人敬了幾杯酒,臉上紅膛瓜水的,喉嚨裏的濃痰好像也沒有了。王祥也有人給敬酒,就他沒有。他就想起了索萬超,索萬超是老祁家的遠房親戚,也是個口內來的盲道,很窩囊的一個人,混戰的時候,他跟索萬超都是溜邊邊的人。

“我把索萬超掄了一下,那驢識的!”

他說,他跟徐有多說。他發現老家夥好像沒有聽見,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他就又重複了一遍。

“我掄了索萬超一下,照腰上掄的!那驢識的嚇得嚎叫哩。”

這回徐有多像是聽見了,好像點了下花白腦袋,還扯著嘴角笑了一下,喉嚨裏呼呼嚕嚕一陣亂響。

“索萬超那種人也值得一提嗬!”

是誰這麼嘟囔了一聲,他耳根就燒了起來,他沒有聽出是誰的聲音,但聽出了那話裏的味道。沒有人看得起索萬超這個人,就連老祁家的人都看不起他。三番就十分的後悔,在這個場合說索萬超真是愚蠢。索萬超為什麼被人看不起?他為了落戶,讓自己的老婆跟村長睡覺,什麼時候去都可以。索萬超不但讓炕,還給放哨。所以村裏的人都把索萬超家叫做配種站。連小娃兒都這麼叫。

他覺得自己真是太愚蠢了,怎麼想起來說索萬超呢?真是腦子進水了!他想彌補一下,想一想,一時還真想不出什麼彌補的辦法,但卻感到尿憋了,就起身到外邊尿尿。尿尿真是不錯,這時候出去尿泡尿真是不錯。他出了大房,走出大院,在院子門口掏出東西,忽然發現院牆下麵有兩個黑影,往西牆角那邊跑,他一驚,隻尿出一半,就貓下腰,探著腦袋朝黑暗中喊了一聲,“誰!狗識的那是個誰!”兩個影子很快就消失了。他就慌忙跑回大房,喘著粗氣說:“狗識的老祁家的人,他們在外邊偷聽哩!”

苫布說:“聽了聽去,你慌個什麼?”

尤布笑笑說:“我巴不得他們偷聽,他聽了才好!”

他發現沒有什麼人關心偷聽的事,大家熱鬧地喝酒,說話,對他帶來的消息無動於衷。他就又坐了一陣。他發現尤布好像醉了,說話高聲武氣,連徐有多都有了醉意,一臉的傻笑。老家夥倚老賣老哩。女人們不喝酒,都是有說有笑,尤其蕎花的笑聲最是響亮,她有什麼好笑的呢?真是搞不明白。他覺得他坐在這個大房子裏真是沒有意思,就又出去,站在大院門,把剩下的那半泡尿尿了。他不想再進去了,進去也是多餘,在老程家,他蔡三番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太監的雞巴多餘的肉而已。他就決定回家。他抬眼看了一下天空,黑得發藍,星星又多又亮,大荒灘迷迷蒙蒙的,村子裏有幾盞燈亮著,小得就像黃豆,遠處的天山山脈像臥著的大群駱駝。他喝了一點兒酒,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走,上了村道,看見瘸六小店的燈亮著,就朝那燈光走去。他的酒喝得一點兒都不盡興,不僅僅是不盡興的問題,而是喝得非常憋氣,做人真是太難了,人到世上來一回多不容易嗬,可是要活好更不容易,得忍下好多不能忍的東西,他這樣想著,就決定進瘸六小店,自斟自飲一下。瘸六店裏有壇子酒,他想給自己彌補一下。

小店的燈光有點兒紮眼,他進去後才發現,積鬥坐在小桌子後麵,一條腿蹬在長凳上,紅著臉麵,正在自斟自飲。真是冤家路窄嗬!三番心裏叫了一聲,他想退出去,他不想見這個人的眉眼!但是積鬥卻站了起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向他招呼說:“嗬,來來來三番!咱們坐一坐,坐一坐!你來得正好,我心裏有點兒煩呢,你陪我喝兩盅好不好?”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感到非常意外,太意外了,積鬥狗識的請他陪喝酒,真是想不到!狗識的是村長哩!他發現狗識的一點兒都沒有虛情假意,樣子非常誠懇。他就猶猶豫豫地坐下來。積鬥就喊裏屋的瘸六出來給三番杯子筷子。瘸六就說:“三番,你們老程家喝慶功酒呢,你怎麼跑出來了?”

三番有點兒難堪,說:“喝什麼慶功酒嗬,沒有嗬六叔,你聽誰說的老程家喝慶功酒嗬?”

瘸六笑笑說:“喝了就喝了,三番你也不要不承認,方圓四十裏,就咱們這麼個破村子,誰不知道嗬,東家放個屁,西家立馬就知道,你們幾十個聚一起喝酒,村子裏誰不知道!”

積鬥就揚揚手,說:“是老九他們跑來說的,他又想興風作浪了,我把他罵回去了!”

積鬥跟他碰了一下杯子,一仰脖子,就把酒幹了,還把杯子舉起來,杯口朝下,看著他。三番怔一怔,也仰起脖子,把酒幹了,也把杯口朝下,看積鬥。積鬥說:“你吃菜,三番,咱們好好喝幾盅!”

就連著碰了三杯。

積鬥的眼睛有點兒紅了,三番也覺得身上發熱。他不覺得難堪了,喝就喝,陪就陪,我有的是酒量呢!一邊想著,就夾了塊牛肝,往嘴裏送,還對瘸六說鹵貨的味道不錯。

積鬥給三番扔了支雪蓮煙,打火機伸過來,點著,他往天上噴口煙霧,又跟三番碰一杯。積鬥說:“三番,今天這個事,是老九挑起來的,我了解了,老九一點兒道理都沒有,他還聚眾鬧事,太霸道了!我剛才狠狠地收拾了他,明天,我讓他去大房給老程家賠禮道歉,他不想去也得去!我先給你道個歉,我聽說他先動手打了你,真是太不像話了!”

三番就有點兒發蒙。這是老祁家的村長說的話麼,不會又是什麼圈套吧?他就認真看積鬥的臉,積鬥的臉垂著,好像很沉重的樣子。燈光照著,他腦袋上有幾根白發十分紮眼,他不知道為什麼就有了一點兒感動,就說:“給我道個什麼歉麼,打了就打了,我不在乎,都知道我是個■人,我自己也知道我是個■人,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麼,我不想招人惹人,我隻想過個安生日子。”

積鬥說:“你這麼說我心裏更不好受了。三番跟你說實話吧,我今天心裏很不好受,出了今天這個事我心裏真是難受,所以我跑到六叔這兒來喝悶酒。馬蓮窩子就這麼百十戶人家,幾百號子人口,這麼仇人對仇人一樣下去,怎麼能行?你恨我,我恨你,天天都是流言蜚語,大家都成了惡人,連小娃兒們都跟著記仇,往後咱們還怎麼相處,還怎麼生活嗬!再這樣下去,馬蓮窩子成甚了?不成人間地獄了麼!”

瘸六說:“認真想一想,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鬧三年災荒的時節,老程家和老祁家還互相幫著度饑荒哩,沒有看見誰家餓死過一個人。再往遠點兒說,北沙窩土匪鬧反那陣,兩家人聯手抗匪,從馬隊把人搶回來,那得冒生命危險哩,怎麼到了後來,天下太平了,大家反倒越來越隔心了,到底為甚嗬?我也想呢,究其竟,還是人跟人太隔心了,天長日久,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誰看誰都覺得不順眼,沒有仇也有仇了。”

積鬥又讓三番端杯子,碰一下,幹了。積鬥抹抹嘴,說:“我這個村長當得慚愧!到現在了馬蓮窩子還是個窮鄉僻壤,連條像樣的通縣鎮的路都沒有,電燈也沒有,我該幹的事情一樣也沒幹出來,壞口碑倒是落下了一大堆!慚愧嗬我真是慚愧嗬!”

瘸六就說:“窮山惡水出刁民,越窮越出事端,積鬥你這個村長也不好當,你當村長也才一年半載,這個破攤子難收拾得很,讓誰幹都是一樣。老祖宗也沒有把地方選好,落在了這麼個窮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四麵都是大荒灘,看一眼心裏就透涼,老天爺一點兒指望都不給人,隻好這麼半死不活著!”

老祁家的老祖宗其實是清朝的遣犯,不然怎麼會跑到這個鬼地方來。他們現在就躺在老祁家墳園裏。積鬥知道,這輩子包括下輩子下下輩子都得在這兒生活,根長在這兒樹是挪不走的。但是總是可以做點兒什麼,也該做點兒什麼,今天這個事情,讓他驚醒了,再不變變樣子,一村子的人都要瘋了!

“我得鐵下心做點兒實事。先把路修出來,大家擰成一股繩,秋後就幹,路通縣城幹道,也就二十公裏,隻要咱們齊心合力,沒有辦不成的事。現在的這條路七拐八彎,坡坡坎坎,連驢車都難過,電影隊一聽馬蓮窩子,頭皮都發麻。要想改變窮困麵貌,隻有先修路。我就不信,咱們的日子會一直這麼窮下去!”

積鬥邊說邊勸三番喝酒,還對他笑,說:“修路是大家的事,大家出錢出力,三番到時候你可要積極參加,不要往後縮嗬!”

積鬥讓酒燒得滿麵通紅,鷹鷂一樣的眼睛亮閃閃的。三番沒有想到他會跟他說這些話,好像他是個重要人物似的。這些話他是比較愛聽的,他的心情也比較愉快起來。他到馬蓮窩子十幾年了,還是第一次和積鬥這麼近地坐在一起。而且還喝著酒!就近看來,積鬥這個人並沒有想象的那麼不好,他的眉眼也不像以前那麼讓他討厭。人跟人真是奇怪嗬,站在遠處看,恨得牙癢,真坐到一起,反倒屁事沒有。

酒讓他寬宏大量起來,他就連連地和積鬥碰杯,並且給瘸六扔了十塊錢,讓瘸六再上一大盤鹵牛肉。他忽然有了說話的興趣,他覺得有些話要跟積鬥好好說一說,機會難得,他可不想輕易放過。

“我沒有想到你會請我喝酒,實話說我沒有想到!做夢都夢不到我能跟你坐一起喝酒,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他說,一邊不住地搖頭晃腦,眼睛紅得像吃了死人肉,咧嘴笑笑又說,“你是個大村長啊,我蔡三番是個草民,馬蓮窩子的人下人,你給了我天大的一個臉麵,我不能不賞臉啊!我今天就放開跟你喝一下,剩下的酒錢我來給!我還有些話跟你說,我一直想跟你說,不說我心裏堵得慌,我不想讓這些話爛在肚子裏,積鬥,我今天豁出來了!”

積鬥笑了笑,說:“我猜出來你想說什麼,你說吧!六叔也不是外人,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洗耳恭聽。”

三番就給自己灌了一杯,抹一下嘴,看住積鬥,說:“我是個爛幹人,都這麼說我呢。我這人心腸軟,我連個螻蛄都不想踩死,可是我想殺了你!實話實說,我有時候真想殺了你!你信不信?”

積鬥笑笑,說:“你三番能殺得了人?我不信。可是我知道你恨我,我早知道。都說呢,說芒種長得像我不像你,我看看芒種,的確有些像我,不太像你,可是像不像有什麼關係呢?他跟你們生活了十幾年,他親的是你不是我,他好像還很恨我,還偷偷拿彈弓打過我呢!可是他對你很親,你對他不是也一直很好嘛,他眼看快長大成人了,怎麼你反倒落下了心病了?”

三番直眨眼睛,說:“這麼說,你承認了,他是你的種?”

積鬥就朝天歎一口氣,說:“三番,我也跟你實話實說吧,信不信由你。我跟蕎花早年確實好過,後來高堂做主,讓我先成了家。我不該再打她的主意了,我錯就錯在這裏。那回是我喝多了酒,我對她做了不該做的事,蒼天在上,我向你發誓,就做了那一回。老程家把這事看得比天大,揚言要殺了我,我在外麵足足躲了一年,才敢回來。為了我幹的那件荒唐事,我白發蒼蒼的老爹到老程家大房求過情,老淚縱橫呢。他是怕老程家告官,為我辱沒了門風,還賠了一筆錢財,這事情全村子的人都知道,可能就你不知道,你那時候才來馬蓮窩子。我今天就把實情一五一十都說給你,讓你心裏明白,不要再疑神疑鬼了。我做了錯事,我對不起蕎花,我知道她很記恨我,我不明白,她怎麼就那麼記恨我,我真是搞不明白,你們一家子人,都把我當成了個仇人!”

瘸六說:“說明白了也好,免得總是疙疙瘩瘩的,都過去十幾年的事了,還老是窩在心裏作甚?三番你的肚腸還是要放寬大點,六叔是馬蓮窩子的雜姓,我給積鬥說句公道話,不要再結怨結仇了,你往後對芒種和蕎花也要好點兒,小娃子有什麼錯呢?再說,他是不是積鬥的骨血也不一定嘛,就真的是,他認的是你這個爹又不是積鬥,再過幾年娃兒就是個壯勞力,將來你老了,他會給你養老送終。這麼明白的事,你怎麼還犯糊塗,越活腦子越不夠用啊!”

三番確實有些犯糊塗了,就苦起臉子,不斷地眨巴眼睛,想積鬥剛才說過的話,總覺得哪兒有點不對頭,自斟了一杯,又抹抹嘴,盯住積鬥,說:“你說你早年跟蕎花好過,這我頭次聽說,從來沒人給我說過這些事,我今天真是開眼界了!實話說,我不放心你,我一直都不放心你,我一直都防著你,我怕你再打蕎花的主意。你這個村長名聲可不好!你惡名在外哩!你知道人們怎麼說你的嗎?說你搶占民女,把索萬超的院子變成了配種站。我問你,這事到底有沒有?你不會連這事也不承認吧?”

積鬥不說話,隻是搖頭苦笑。瘸六也跟著搖頭,說流言蜚語真是無聊,索萬超窮得溝子攬氈,老婆病病怏怏,初到馬蓮窩子落戶,又拖兒帶女,困難得揭不開鍋,積鬥是村長,關照多一點兒,有人就借機作這種文章,真是無聊透頂。三番聽了,就有些慚愧,就主動和積鬥碰一杯,還拍拍積鬥的肩膀。

“我掄了老索一棍子,我不該掄他,他是個可憐家夥!我想想就後悔。”他說。

“老索是個老實人,日子過得恓惶,不要再糟踐人家了!大家活得都不容易。”積鬥說。瘸六就跟著歎口氣,說三番,“你也是個欺軟怕硬的貨!老九摑了你你就拿老索出氣,三番你也專撿軟柿子捏哩。”

“所以我很慚愧,我們都是些可憐人,我蔡三番比他還可憐!可憐啊,我們都活得可憐啊!”他又說,也跟著歎一口氣。

“去■個你!三番你小日子過得不錯,蕎花對你多好嗬!老婆孩子熱炕頭,你吃香的喝辣的,比老索強多了,你不要無病呻吟了!”積鬥說。

“好不好隻有我知道,你又不是我肚子裏的蟲子,我心裏的苦處你怎麼會知道?”

積鬥就怔了一下,就看三番的臉,臉色實在是不好看,好像是要哭的樣子。

瘸六就說:“人活世上,誰沒有點兒苦楚難處啊!一個村子的人,各人有各人的恓惶,一輩子從生到死,順順溜溜的有幾個啊!”

三番說:“不順是不順,可是像我這樣不順的又有幾個啊!我在黃土塬上活得不順,千裏萬裏跑出來,那一路遭的罪受下的委屈十天十夜都說不完,好不容易在馬蓮窩子落下腳,還是不順。我知道人們背後怎麼說我哩!我又不是個泥巴人,我能不知道嗎?”

瘸六歎口氣,說:“你心裏不豁爽,覺得憋屈,是不是?我看你想哭哩,想哭你就哭吧!哭出來人心裏會好受些。”

“我就是想哭哩!日他媽我真是想哭哩!”他說。

“我老娘眼看快死了!她苦了一輩子,我好心好意把她接來了,送不回去了,我聞到她身上的氣味了,她活不了幾天,我想想心裏就難受,我想哭哩!我真是想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