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就真哭了起來,哭得淚水滂沱,發出狼叫一樣淒厲的聲音。他喝多了,說醉就立馬醉了。積鬥也喝了不少,但頭腦還清醒,他讓瘸六和他一起,架起三番往他家送。
這時候老程家的酒也散了,他們在半路遇上了蕎花和王祥,蕎花看見積鬥,臉色就陰了,謝了瘸六,讓王祥搭手,攙了爛醉的三番,不讓他們再送。她讓積鬥怔在黑夜裏,一點兒都不領他的情,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這麼多年了,她都不用正眼看他,有時路上碰個對麵,他跟她打招呼,想和她說兩句話,她的臉陰得像塊冰,不給他一點兒說話的機會,像躲瘟神一樣躲他。積鬥就在黑暗裏長歎了口氣,這女人對他的怨結,這輩子怕是很難解了。
5
把包穀地澆了一遍水,又到老葦地給洋芋地鋤了一回草,三番每天都早出晚歸,麵朝黃土背朝天,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平靜地過去。他的土坯房和幹打壘小院安靜得很,好像連牛馬驢羊和雞都知道守靜,不到萬不得已它們都是沉默寡言的,很懂得主人的好惡。三番不喜歡院子吵鬧,卻喜歡聽荒灘上的鳥叫,有一聲沒一聲的,叫得寂寥而又曠遠。
這就是獨門獨院的好處,住在村子中間,人近鳥遠,聽閑言碎語就多了。他不願見人,總想遠遠地躲開人。他總覺得在馬蓮窩子他的腰杆子直不起來,兒子長得像別人,自己又把婆姨的肚子搞不大,真是低人一等。所以他躲人。下地不走大路,繞著荒灘走。他喜歡荒灘,荒灘安安靜靜,開花的時節,各色花兒競相開放,尤其是紅柳花,開得燦爛熱烈,遠遠看,大荒灘成了一片紅海,真是讓人心曠神怡。有時候,他就想,能變成荒灘上的一棵草多好啊。
在瘸六店裏喝醉的那場酒,醒來以後他隻字不提。他發現蕎花和芒種也小心翼翼地隻字不提,就好像那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但他知道老程家的人不高興,那些遠遠的眼神讓他感覺得出來。
他在家裏也能感覺出家人對他的異樣。蕎花和芒種看他的眼神也和先前不一樣了。他對半大小子不再惡言惡語,態度變得和悅了一些。他不想說話,蕎花有時候和他一起下地,在地裏不說話,回到獨門獨院,也都無話。但是他能感覺出來,蕎花有話要對他說,他就故意不和她說話。他等著,看她能憋多久。
他是個很好的勞力,地裏的活兒幹得非常好,回到院子裏,也不閑著,不是拾掇院裏的菜地,就是在牲畜圈裏忙活。他是個很戀家的人,和王祥燒過石灰,山裏待了不到十天,就扔下活計往家跑。世界上沒有比他的獨門獨院更好的地方了。那十天他饞蕎花的身體饞得要命,還有她蒸的香豆子大饃,她做的酸揪片子湯飯,用鮮韭菜做菜碼的拉條子。但是,他越是戀家,越是害著要命的心病,就越是覺得蕎花心裏沒有他蔡三番這個人,就越發地不想說話。
他是個蔫性子,蕎花蔫不過他。一天,他從地裏回來,蕎花讓他洗了臉,等他吃了飯,她到底憋不住了,說:“我問過六叔了,我知道你們說了什麼話,你心裏犯下了病了是不是?”
他就跟她眨巴眼睛,說:“我就是犯病了,我不知道你還真跟他好過,你以前怎麼不跟我說?你心裏有鬼哩是不是?”
蕎花笑一笑,說:“我心裏有沒有鬼你不知道嗎?我知道你恨他,可你還跟他喝酒哩!喝酒就喝酒,你打聽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做什麼?你打聽到了,你心裏就舒貼了是不是?”
“我不舒貼,實話說吧,你恨他恨得有些蹊蹺!蕎花你老實跟我說吧,你心裏是不是一直惦著他?你給我個透亮話,好不好?你讓我活個明白,讓我做個明白人好不好?”
蕎花就歎口氣,說:“我看你就是沒有活明白,我一心一意跟你過日子哩,這麼些年了,我程蕎花跟你有過二心嗎?我看上你是個老實人,戀家顧家,我喜歡跟你過日子哩!”
他就怔一怔,繼續眨巴眼睛,說:“你還是沒有說清白,我心裏還是不明白。”
蕎花就生氣了,說:“你不明白算了,你愛犯病就犯吧!我不跟你說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要恨就恨我吧,別把芒種也搭上,娃兒的心目裏隻有你這個爹,你心裏比誰都清楚,不要再傷娃兒的心了,就算我求你了!娃兒有什麼錯啊,你對我好不好我不在乎了,為什麼要把他也連累上啊?”
蕎花說著就抹起淚來,他就有些心慌,說:“我跟你隨便說說,你看你,你哭個什麼?”
蕎花好像真是傷心了,放聲哭了起來,他就更慌了,說:“我就隨便說說,我說說還不行嗎?我心裏不太舒貼我就跟你說說,你看你哭個什麼?我又沒有虐待你,我虐待你了嗎?”
蕎花就哭著說:“你虐待不虐待我我不在乎,你不要虐待娃兒,你那麼對他我心裏難受,真看不出來你是這麼個人,你在家裏做惡人,出門連個兔子、綿羊都不如,你低聲下氣得不像個男人,連我都替你臉紅哩!”
他的臉就燒了起來,喉嚨裏好像塞進了一團羊毛,噎得說不出話來。想不到蕎花憋了這樣久,最後把揭短的話也倒出來了,讓他有些無地自容。就想自己的表現,被積金那樣的惡人用陰毛羞辱了,還摑了大耳刮子,竟不會反抗,還賠著笑臉,想想真是讓人羞臊。他心裏感到羞臊,就不好意思再跟蕎花盤根問底了。他想還是多幹點活兒吧,人手裏有事做,心裏就會少想點兒事。這樣一想,他就越發地勤快起來。
他發現圪蹴在牆根兒的娘,身子好像越來越小了,人老了身子會越縮越小,但這些日子好像縮得更加厲害,他還聞到一股爛紅薯一樣的氣味,那氣味是從娘身上散發出來的。他會聞味兒,他聞出老娘身上那股腐爛的味兒越來越濃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跟草木其實是一樣的;草木老了,就會枯黃,根爛葉衰,人老了也會肉鬆骨縮,一天天失去光澤,就像老娘現在這個樣子,瘦小枯幹,皮皺得像曬幹的茄子,臉上手臂上到處都是黑斑。身上一陣一陣地發出爛紅薯一樣的怪味。他想老娘年輕時的樣子,頭發黑黑的,雖然很瘦,但瘦得硬朗,臉上光光鮮鮮,現在縮成了這個樣子。這就是人的一輩子。人這一輩子不管是誰,都得變老變醜變枯,沒有人能夠幸免的。
照這樣的速度縮下去,娘不會有幾天日子了,因此,他陪老娘的時間更多了一些。老人家進食已經很困難,以前是蕎花或芒種給她喂,現在他來喂,夜裏也一直陪著老人,她已經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老人家好像已經認命,不再想回她的黃土大塬了。一個人背鄉離井,最後埋骨異鄉,這就是一個人的命,不能怪兒子的,兒子把她從塬峁峁上接來是好心,在老家吃不飽肚子,給老家的兒女添累。馬蓮窩子遠得就像到了天邊外,可是能吃飽飯。老人家原先很厭煩西廂房的紅棺材,那是三番一年前給她準備好的。三番請村裏的雜姓譚得水木匠給他娘做的壽材,用的是山上的紅鬆木,有股強烈的鬆脂味兒,漆上紅漆後,紅得刺眼睛。現在,她的昏花老眼經常往那房裏瞅,用不了多久,她就得躺到裏麵去,然後埋掉。三番不在的時候,她讓芒種攙著看她的壽棺,用粗筋老手顫顫地摩挲,很厚很結實的木料,鬆香味撲鼻,她很滿意,材料不錯,在塬上老家,富貴人家也不見得有這麼好的壽棺。
三番跟蕎花說話的第二天,她斷斷續續給三番說了,她死了,把她埋在高一些的地方,麵朝東南,讓她能看見白雲深處的那些塬塬峁峁。她還說了,對女人娃兒要好一點兒,不要總是惡聲惡氣,女人娃兒不錯哩,人跟人親不易哩。老人家說話很困難,說一句,要喘半天。她是在夜裏說的,她很少說話,但心裏水清,沒有人比當娘的更了解兒子的心思,她知道兒子的痛處在哪裏,她攥著三番的手,那些沒有說出來的話,都從手上流到他心裏了。
他就附在娘耳邊說,娘的話他記在心裏了,讓老人家放心,那個地方他早看好了,是個高坡坡,大荒灘一馬平川,躺在高坡坡上,能看見老家的親人和山山水水哩。他還說他會好好對女人和娃兒的,他說他其實是很喜歡蕎花的,這輩子能守著這麼個女人,他真是感激不盡。
他還說,他也喜歡芒種,從生下來的那天開始,就一直很喜歡,就是他長得不像自己,也是老天爺給他的造化,老天爺給他一個兒子,一個虎虎實實的兒子,這是恩從天降啊!他說他想通了,芒種即使不是自己的親骨血,也要當親兒子待,娃兒不錯哩,又懂事又對人親,他可不想做糊塗人幹糊塗事,這麼好個兒子,叫爹叫了十幾年了,一天不聽就受不了,自己不當他的爹難道叫別人來當嘛!
6
鋤過包穀地,三番把老葦地種的那些毛豆割了,又割了院子裏種的小半壟韭菜和香豆子,和毛豆一起裝上驢車,跟蕎花說,他到縣城去一趟。他發現芒種眼巴巴望著他,就說:“你是不是想跟爹去?你撿的那些野貨可以帶到集上去賣,想去就跟我走。作業做完了沒有?學習可不能耽誤!”
芒種就連忙說,“今天是星期天哩爹,我作業早就做完了!我想去哩爹,你好久都沒有帶我去過縣城了,亂球上星期還跟他爹去了哩!”
半大小子早想到縣城裏看看,幾年前三番帶他去過,後來就不帶了。他沒有想到他的爹會主動說要帶他,連蕎花都感到意外,她怔了一下就笑了,讓芒種趕緊把水鱉子灌上茶水,幾十裏路哩,路上渴了喝。
這天的陽光很好,三番把麥草墊子給娘放好,把老人家從炕上抱下來,讓她在老地方圪蹴下曬紅彤彤的太陽。老人家就目送這兒孫,從獨門獨院走了出去。她說不出話,但眼神在說,兒啊早去早回啊!
三番吆著驢車,不想從村道上走,還是從荒灘上繞道,他寧願多走幾步也不想看見村人的那些眉眼,尤其老程家的那些眉眼,好像他做了多大的虧心事一樣。做人真他媽的太難了!深不得淺不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還是躲遠一點兒的好。躲開那些熊人就少了許多是非,心裏就清淨,活人就是要活個清淨。
一路都是荒灘,上了車馬路,周遭還是荒灘,隻是有的路段有草,有紅柳、蒺藜、駱駝刺,有的路段就什麼也沒有,是幹沙灘,或是沙包,太陽照著,像馬糞紙一樣的黃。三番讓芒種坐到車轅上,芒種不坐,小子玩性大,喜歡走路,一邊東張西望,希望發現阿魏菇和鎖陽。小子撿野貨很有一手。小子長得虎頭虎腦,汗水把頭發弄得濕涔涔的。三番從後麵看著半大小子,就有些感慨。人真是長得太快了,說大就大了,就跟狗和羊一樣,不知不覺就長大了,他是看著這小子一天天長大的,他心裏一本賬,和蕎花成家,八個多月後生了這小子,剛生下來的時候可真是不好看,臉紅兮兮的,像個小南瓜,眼睛眯成兩條細縫,哭叫的聲音又尖又刺耳,像刮玻璃一樣。那時候他以為是早產,不足月生娃兒這不稀罕。他以為是自己的親骨肉,後來也一直這麼以為,所以對小子一直很好,小子也對他親得很。三番看著小子就想起過去的那些歲月,那時候真是父子情深,隻要聞到娃兒身上的那股奶味兒他就感到陶醉。三番想起過去的那一幕幕,眼光就變得柔和起來。他看芒種在沙地上走路的樣子,虎虎生風,肩膀很寬,粗手大腳,脖子上的喉結都長出來了,真是像半個大人,小子走路的樣子實在是好看!
這時老娘蒼老的聲音就在他耳邊響了起來,他就在心裏對他娘說,我聽你老人家的,娘我再不對他們惡聲惡氣了,不管是不是我的骨血我都認了。誰叫你兒子無能呢!自己生不出來,認個別人的種當親兒待也一樣,人麼,想透底了不就那麼回事麼。我有這麼好的一個兒子,我應該高高興興嗬!他眼看就要變成個大人了,過不了幾年,會變得比我還要高大,將來他就是我的依靠嗬!我老了,蕎花老了,不靠他靠誰嗬!
近晌午的時候,他們到了縣城,把驢車趕到大集上,不多一會兒工夫,一車毛豆就賣完了。過了一會兒,來了個石油基地的人,把剩下的韭菜和香豆子全包了。芒種也把一小袋野生阿魏菇賣給了那個人,換了三塊錢。
吆喝著空驢車,父子倆到街子上的木壘飯館吃了個拌麵,又進了一個百貨店。三番按蕎花的囑咐,扯了幾米黑布,這是給老娘做壽衣用的。再轉到服裝部,又給蕎花買了件襯衣,藍底帶小白花的,他知道蕎花一定會喜歡的。
在文具部,他發現芒種的眼睛盯著那些書包看,他知道這小子早想要個書包,王祥家的亂球有了,他沒有,就給他媽說他想要個新書包。三番看了看,最貴的上百了,最便宜的也得二十幾塊,他就挑了個三十幾塊的,至少也不能比亂球那小子的書包差。他把書包給芒種的時候,半大小子的腦袋埋了下去,眼淚汪汪的,他以為他不滿意呢,又看他笑了,才知道小子高興得要命,他心裏一熱乎,就又給小子買了個帶甜果餡的大麵包。
到鞋帽櫃台那兒,芒種讓他試一頂草帽,這種帽子不是粗編的,帽簷也小些,他就試著戴了戴,還被小子拉到鏡子前麵照了照,戴著確實很合適。芒種就說:“爹,這帽子我給你買,我用撿野貨的錢,我有十幾塊錢哩!”
三番說:“算了算了,你攢的錢你留著零花吧,撿野貨攢點兒錢也不容易,真想孝敬,你就用你的錢給奶奶買一點兒華夫餅幹吧,你奶奶愛吃這個東西,你用你的錢買,奶奶就會特別高興。”
芒種說:“我就想給爹買這個帽子,我一直想給爹買個什麼東西,所以我就攢賣野貨的錢,我攢的錢正好夠買這個帽子,給奶奶買華夫餅幹的錢我也有哩!就用今天換的這三塊錢,三塊錢可以買半斤多哩!”
小子不由分說就把錢交了。他就戴著兒子給他買的帽子出了百貨店。他心裏有點兒熱,他快四十歲的人了,第一次被兒子孝敬了,他的鼻子也是酸酸的。
父子兩個趕著驢車,出了通衢大街,到城關的雜貨店,又進去買了一捆地膜,幾個粗瓷海碗,幾斤粗堿,幾斤大粒子鹽。出雜貨店,又碰見個賣畫兒的,三番心裏一高興,就買了兩個門神。過年的時候,他就想買兩個門神,進城晚了,沒有買上,現在正好碰上,就毫不猶豫地買了。他覺得他的獨門獨院貼對門神很有必要,可以保佑他一生平安,合家歡樂。買了畫兒,這時候日頭已經偏西了,不敢再耽擱,就連忙趕路。
回去的路是下坡路,比來的時候走得快多了。三番讓芒種上驢車,車上是空的嘛。但小子還是喜歡走路。還學縣城學生的樣子,把新書包像背包一樣背在身後,還把兩隻手挽在書包帶子上。一路都是興高采烈。近晚時分,就看見村子了,這時候滿天紅霞像紅柳花一樣紅,大荒灘和村子都被染紅了,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紅海。紅得無邊無際,遠處的天山也是紅的,像島嶼一樣橫亙在紅海上麵。最好看的還是太陽,又大又圓,像個大紅車輪,芒種就在那個大紅輪子裏一顛一顛地走著,腦袋好像鍍了金邊一樣,他整個人就像個金人。
三番看得呆了。想不到大荒灘上還會有這麼好看的景致,人就在這樣的景致裏,人活世上真有好看的時候哩!所以人活世上得好好活哩。他想著就不知不覺快到村口了。他決定不再繞道,直接就上了村道。他要穿村而過。村子裏沒有看見幾個人,炊煙四起,牛羊剛剛歸圈,滿耳都是牲畜的叫聲,隱隱地還雜著男人女人和孩娃們的吆喝聲。窮鄉僻壤的一天裏,最熱鬧的就是這個時辰了。
到了家,進了院門,他看見蕎花蹲在他娘身邊,好像在哭,他心就沉了下去,就問:“怎麼了?蕎花你哭什麼?你做什麼要哭?”
蕎花轉過淚臉,說:“三番你快來看看!娘身子怎麼涼了嗬?她剛才還喚你的名字呢,怎麼這麼快就搖不醒了!”
芒種捧著給奶奶買的華夫餅幹,先跑了過去,跟他娘一起搖他奶奶。
三番就跑過去看娘,娘還是那種圪蹴著的姿勢,還圪蹴在那個老地方,好像睡著了,正在做一個好夢,也許是夢見回到她的塬上老家了,嘴角還掛著一絲笑容,但身子確實是涼了。三番知道,娘的身子一直比較涼,她怕冷,所以喜歡曬太陽,老了更是喜歡曬,但娘現在的身子涼跟以前不一樣,是徹底的涼了。怎麼搖都搖不醒了。他扯著聲音喊了幾聲娘嗬娘嗬娘嗬,就抱著娘的涼身子號啕大哭了起來。他哭芒種也哭,尖著聲音哭,蕎花的哭聲有點兒像唱喪歌,一聲緊著一聲,農村的女人們都是這種哭法。
他們哭了好一陣,最後想起來了,老人不會再醒來了,得趕緊給老人淨身穿壽衣,不然蜷著的身子硬了,就直不起來了,要做的事情還很多,連壽衣還沒有縫好呢,得連夜趕做。把老人抬到西屋小炕上後,放平了,還好,身子還不到僵硬的程度。三番看著旁邊的大紅棺材,又放聲大哭了起來。蕎花抹了把淚,出去了,吩咐芒種把熱水燒上,等會兒就要用。蕎花說完就往村子裏去了。
大約一頓飯的工夫,大嫂和三個姐妹趕了過來,七手八腳地用熱水給老人淨了身子,換了幹淨內衣,又連夜趕做壽衣。後來又來了幾個姑嫂妯娌,老程家的男人也來了幾個,好像有苫布、王祥和大姐夫徐有多,三番腦子裏昏昏沉沉的,燈光又暗,進進出出的人影影幢幢在前麵晃,好像在夢境裏一樣。他是個沒有主見的人,大家好像都知道,就由著他去恍惚。他也確實是恍惚,真是像做夢一樣。娘沒有了,說沒有就沒有了,永遠沒有了,他想想就忍不住要哭,就越發恍惚得厲害。
三番戴上了重孝,蕎花和芒種也是披麻戴孝的,守靈守了三天三夜,他沒有合過一眼,腦子一直是昏昏沉沉的。他的獨門獨院來過不少人,他們都是來盡窮鄉僻壤的禮數,不光是村裏的雜姓,連老祁家的人都來了。積鬥來的時候,身後跟著十幾個人,他們一律黑衣,神情肅穆地進到院子,列著隊,到壇架前麵,都恭恭敬敬跪了蒲團,給老人磕了頭,燒香燒紙,又都過來安慰他幾句。他就握著他們的手,就哭。他腦子裏很亂,理不出個頭緒。也想不明白他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死了娘居然還有這麼多的人來吊喪,連老祁家都來了那麼多人,好多連我娘見都沒有見過,活著時什麼樣子他們不知道,死了倒知道了。三番的娘原來是這樣一個瘦瘦小小、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在老牆根下圪蹴了三年,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走了,輕得就像荒灘野地上的一縷清風。吊唁畢了,聽著三番和妻兒的哭聲,他們就都跟著長歎一聲。人嗬人嗬,到這世上來一遭,最後都會變成清風輕煙,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論聖人還是草民,都是一樣的,無人能夠例外。
馬蓮窩子的習俗,死人得祭奠三到五天,還要請鼓樂班子和道士,還要辦流水席。現在是夏天,棺木隻能停放三天,這三天的日日夜夜,馬蓮窩子的村民們都能聽見,從村子南邊的那個獨門獨院裏,傳出來的那家人的斷斷續續的哭聲,還有鼓樂及鐃鈸鏗鏘的響聲,還有道士超度的誦念聲。那是隻有窮鄉僻壤還在保留著的古怪聲音,隻有遠在天邊才能聽到的聲音。
7
出殯的那天,落起了小雨。王祥說,這是善報,老天爺憫惜這個死了的老太太,為她落淚了。
蓋棺的時候,又來了很多人,譚木匠手裏攥著鐵釘,讓三番、蕎花和孫子芒種再看老人一眼,三個人就撲向棺木,哭得撕心裂肺,驚天動地。哭一陣,被眾人架開,譚木匠就嘭嘭嘭地釘了起來,聽到那聲音,三番又大喊著娘嗬娘嗬娘嗬衝了過去,喊聲淒厲,驚心動魄。被王祥幾個按住,讓譚木匠趕快釘。譚木匠釘畢,苫布就指揮一些人往棺木下穿上粗繩,拴結實了,再插抬杠。立刻上來八個精壯漢子,有尤布,還有積金。積金是自告奮勇,他剛才還跟三番說了幾句安慰的話,還為摑耳刮子的事道了歉。三番真想不到祁老九也會來,還向他道歉,許多想不到的人都來了,好像連索萬超都來了,躲在眾人中,遠遠地朝三番張望。三番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塗,搞不清是不是眼睛花了。那八個壯漢一聲大吼,大紅棺材就上了肩,披麻戴孝的三番拄著孝棍跟上棺材,旁邊跟著蕎花和芒種,就這麼出了他的獨門獨院。
天有點兒陰沉,毛毛雨飄著,風從北沙窩那邊刮過來,大荒灘上的草木在風中搖動,蘆葉白花花的,滿世界都是草腥味兒。棺木紅得像血,這季節紅柳花還沒有敗,滿荒灘花濃紅一片,和大紅棺木攪在一起,紅得紮眼。三番跟著大紅棺木,想娘這輩子的不容易,淚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湧。他知道老娘戀著老家的山山水水,盡管那地方窮得出了名,十種九不收,但她仍然戀著,是他這個不孝兒把她的老骨頭埋到千裏萬裏了,他覺得真是對不起娘,也對不起老家的那三個窮哥哥,他們臨了連娘最後一麵也沒有見上。
他給娘選的地方在芨芨灘,那個高坡坡,長滿了馬蓮和駱駝蓬,環境很是安靜。坡下的芨芨草白得像片雪原。三番遵照娘的遺願,選了這個高一些的地方,大荒灘一望無邊,選個長草的高坡坡可不容易。躺在高坡坡上視野開闊,娘可以看見遠在天邊外的塬上老家,生她養她的窮苦故鄉。
這兒離他的屋院大約有四裏地,沒有路,送葬隊伍就在堿灘雜木中間穿行,盡管天上飄著細雨,人踩在堿蒿子上,還是白煙騰騰。三番不知道後麵跟著多少人,他沒有回頭看,他腦子一直是昏昏沉沉,像做夢一樣恍恍惚惚,隻顧往前走,像喝醉了酒一樣跌跌撞撞的。有隻手抓住了他的手,是芒種的,他就醒了一下,知道兒子跟他在一起,但很快又恍惚起來,人一恍惚就顧不上往後看,就不知道身後的情形。
來送殯的人真是不少,簡直可以說是浩浩蕩蕩,他們都是馬蓮窩子的百姓,同一塊沙土地上刨食吃的百姓,不管誰家死了人,大家都會來送一送。三番的娘在這個時候死了,好像死得正是時候,她讓這些不同姓氏的人們又走在了一起。
一個人的死,有時候真是可以改變一些東西的。
原刊責編 王暉 本刊責編 魯太光
責編稿簽:這是一片蒼涼的高原,這是一片躁動的高原,這更是一片讓人寂寞、讓人憂愁的高原啊。在這樣的高原上,因為語言的浮塵,一顆孤寂的心靈日漸灰暗、冰冷、堅硬。妻子苦情的話語,兒子討好的眼神,母親枯萎的生命,似乎都無法挽回這心的死滅。這樣的悲劇怎樣才能避免?一切看起來似乎都無可救藥了,然而,一個拯救的契機卻因一場械鬥不期而至:這場械鬥讓村人有機會得以檢視自己的心靈,得以檢視別人的心靈,因而,也得以看到那顆日漸失去光澤的心靈。
於是,一種安寧、靜穆的情感,在這高原上滋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