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中篇小說 羊債(劉亮)(1 / 3)

《羊債》 文\劉亮

選自《長江文藝》2012年第2期

【作者簡介】 劉亮:山東淄博人,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中國煤礦作協會員,山東省作協會員。小說見於《山花》《長江文藝》《作品》《山東文學》《陽光》等。現在山東兗礦集團工作。

1

麻叔趕著羊群出了村,向北山的荒坡走去。頭羊叫黑貴,麻叔吆喝著,跟在它們後麵。日頭像從被窩裏剛鑽出來,光線打在臉上暖和和的。麻叔揚起鞭子,照著堅硬的黃泥地就是一鞭子,聲音清脆脆、響亮亮,嚇得家雀子們四散逃竄。麻叔是不舍得把鞭子抽在黑貴身上的,這隻是他的一個指示,告訴黑貴走路的速度。

麻叔瞅瞅四周,麥地裏靜得有種曖暖的感覺,麻叔瞅完,轉回頭說:“快走哇黑貴,夜裏是不是忙乎多了?這麼些羊緊著你,比我都強哩。”

頭羊黑貴聽見了麻叔的話,驕傲地翹翹尾巴,抖兩下,把腿邁大了些。到了坡上,安置好羊,麻叔仰靠著樹抽起了他的旱煙。頭羊黑貴不時抬頭瞅瞅麻叔,像對他說:放心,我們正好好吃呢。麻叔也見黑貴看他了,就故意閉上眼。黑貴咩咩幾聲,麻叔沒理睬,接著黑貴就跳到一隻母山羊身上。麻叔聽見動靜,沒睜眼,嘴角撇了一下說:“你個熊東西,天天不嫌累呀真是。”

麻叔嘟囔完,抹抹幹澀的嘴頭子,看見文書小李子跌跌撞撞跑來,麻叔站起身,羊們也嚇得聚在了黑貴旁邊。

小李子捂著胸脯說:“麻叔麻叔,村長正急著找你呢。”

“村長找我……”

“有事,快點吧麻叔。”

“我要去了,”麻叔瞅瞅羊,轉回頭說,“羊咋辦?它們還沒吃飽呢。”

“你先趕回去,一會再出來放嘛。”

“不行,不行。”

“村長正急著呢!”

麻叔聽小李子說村長急了,有些怯,搖搖頭,隻得趕著羊群走。

村委大院離著麻叔家有點遠,等麻叔把羊趕回家,進了圍欄,填完草料,趕到村委時毒日頭已經兩竿子高。小李子把村委大院的地麵掃幹淨,正弓著腰灑水。

村長趙慶轉著圈瞅,會計老餘跟在後麵指指點點,見麻叔到了,趙慶說:“來啦麻叔,有個事想找你商量商量。”

“啥事哩村長?”麻叔笑著問。

“是這麼個事,今天中午縣長要來,他老人家一直想著咱們鎮,說要給咱們鎮投資個項目,建幾個大棚,搞什麼蘑菇種植啥的,咱們村就落了個名額,是不是?多好的事哩,這麼著中午要來咱們村實地瞅兩眼。我聽鎮長說,縣長他老人家喜歡吃羊肉,我就想到你了,你別怕,不是白吃,給錢,縣長一走我立馬就給你。”

會計老餘說:“放心麻叔,少不了你的錢哩。”

“我說真話嗎,村長?”

趙慶的臉拉得很長,快到肚子了,突然他揮了下手,把麻叔嚇一跳,趙慶揮完手說:“啥真話假話,快說!”

麻叔說:“我說真話,是有點舍不得……”

“有啥舍不得?不就是羊,又不是你兒子。對了,你沒兒子,是個老光混,他奶奶的還這麼多熊毛病!”

麻叔看村長生氣了,口氣軟了很多,“別生氣村長,要羊就要吧,我沒意見。”

趙慶笑了,把會計老餘也引笑了,笑完趙慶說:“這個事就這麼定了,你先回去,我一會就去你那牽羊。”

麻叔兩腳軟綿綿地回到家,水不想喝飯不想吃,橫著就躺在了炕上。頭羊黑貴可能看出麻叔沒精神,咩咩叫了兩聲。麻叔聽見了,歎著氣說:“熊東西的,你的孩子要少一個了,你還不知道吧。可有啥法哩,唉,有啥法哩真是。”

麻叔發完愁,想起來看看羊們,正巧村長趙慶進來,他先是看了看羊群,接著喊麻叔。麻叔撩簾子出來,看見趙慶正挨個瞅他的羊,身後還跟著屠夫趙三保,麻叔的心裏就一陣一陣的不是個滋味。

趙慶背著手說:“好你個麻叔,羊養得不賴嘛!咱村的熊人都不養這東西了,看看你,伺候得真不錯。過來三保,看看哪個好就逮哪個。”

趙三保瞪大了眼,像瞅一個光腚女人似的緊瞅,突然指著黑貴說:“就這隻了村長,我看著挺精神。”

麻叔看趙三保指黑貴,嚇得慌了神,“這隻不行村長,我得靠它那個啥呢。”

趙慶嘿嘿笑了,盯著黑貴說:“啥這個那個,換隻羊不就得了。就是它了三保,麻利地牽走!”

麻叔一看趙慶真要這隻羊,上前兩步攔在了趙三保跟前。

趙慶瞪了麻叔一眼,“你不同意?他奶奶的想反悔了是不是?”

“不是反悔,村長,就是這隻不行,換了哪隻都成。”麻叔可憐巴巴地說。

“越說不行就越行,牽走三保,愣啥哩。”

“村長……”

趙慶突然揮了下手,像鍘刀一樣就把麻叔的話斬斷了。

2

下午三點,村子上空還飄蕩著香膻膻的羊肉味,麻叔出門了,他去了村委。這會趙慶的胖臉紅撲撲的,正躺樹底下的老頭椅上喝茶,文書小李子枕著膝蓋坐馬紮上迷瞪。麻叔進來時兩人沒有發覺,會計老餘從茅房出來了,看見麻叔立在院子當中緊瞅,問他:“來要錢的麻叔?你也忒快了吧,這邊剛吃完飯……”

趙慶聽見說話聲睜開眼,看見麻叔到了,拍了下肚子說:“你先回去。我這邊屎還沒拉一泡呢,你接著就攆來了,他奶奶的不相信我是不是?”

麻叔忙說:“村長,我來不是要錢的,就是想要幾根大骨頭,把俺的羊埋上哩。”

趙慶哈哈笑了,隨即拍了下額頭說:“老餘你聽聽,他奶奶的真是稀奇呐,還給羊弄個墳,我咋聽著這麼瘮得慌。快走吧,別弄這些沒用的。”

麻叔沒挪窩,隻是身子晃了晃。

會計老餘說:“想要就給他吧村長,這東西咱留著也沒用。”

趙慶彈彈手,表示同意了。文書小李子跑屋裏抓了兩大把,麻叔掏出牛皮紙,把骨頭整齊地包上,又用細繩纏了兩圈。

回來路上,有人看見麻叔提著牛皮紙包裹,外麵還油乎乎的,問他:“麻叔,這是村長給你的羊肉麼?”

麻叔沒停步,搖了搖頭。

有人又說:“麻叔小氣啥呀,說了俺們也不要你的。”

麻叔惱了,拍得牛皮紙包裹啪啪地響,“啥肉,這是俺的羊骨頭!你們知道俺拿它幹啥麼?俺想把它埋起來,留個念想。”

路人都哈哈笑,覺得麻叔真是小氣,還怕說成是羊肉,無趣地散了。麻叔沒回家,徑直去了經常放羊的北山坡。

第二天上午,滿村的人都知道了麻叔的行為,就開始嘀咕起來,有幾個好事之人還專門跑到北坡上看了,回來後說得更玄乎了,把那個小土堆說成了一個小小的墳堆子。當然村長趙慶也聽說了這事,趙慶很生氣,給會計老餘說:“他奶奶的麻叔說埋還真埋了,搞得咱們像吃了他家人似的,你說老餘,他把咱們當成啥人啦?好像他生活在萬惡的舊社會,咱們是大地主似的。他奶奶的熊,氣死我了真是!”

老餘勸他:“村長,甭和他治氣了,不值當的。”

文書小李子也這麼勸趙慶,趙慶沒理睬,還是氣呼呼地罵:“他奶奶的熊,又不是不給你錢,搗鼓的啥呀這是!看你還有臉找我要錢不!”

實際上,麻叔真不想去要錢了,覺得去也是要不回來,還不如不去。可在這夥嘀咕的人中,就數王槐和愣三嘀咕得歡。他倆來鼓動麻叔,說趙慶真是欺負老實人,吃了你的羊,而且還是頭羊,不出三百塊錢可不能答應他。

麻叔哭喪著臉說:“別說三百了,給我這個數我也知足啦。”

愣三瞅著麻叔的手指頭說:“兩百可不行,你的是頭羊,非得讓他出三百才行,要不然……就去鎮裏告他。”

麻叔說:“告他?這些年了我還沒聽說咱村有一個去告他的。再說能告出啥結果來。”

愣三不吱聲了,王槐接過話說:“管啥結果呀,先告了他再說。我們支持你。”

麻叔猶猶豫豫地說:“還是等等吧,他不給錢了再說。”

王槐和愣三都嘿嘿笑起來,過會王槐說:“你就等吧麻叔,看我說得準不準,他趙慶不會給你錢的。”

麻叔覺得他倆說的話和放屁一樣,頂多有點臭味,風一吹就會散得沒影的。再說,可不能因為這事得罪村長,要不然以後沒啥好果子吃。

就這樣,麻叔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一天,兩天,一個禮拜,兩個禮拜過去了,趙慶那邊還是沒點動靜。麻叔心想:你趙慶真是欺負人,當初說得好好的,縣長一走立馬給錢,可現在都多長時間了,一點屁動靜沒有。麻叔按下性子,想著再等等。可王槐和愣三比他還著急,得空就來問:麻叔,村長給錢了麼?村長啥時候給你錢?麻叔開始說沒給,後來問得多了,就直接光搖頭不吱聲。

日子過得很快,像天上遊蕩的雲,嗖嗖的,這事很快就過去一個月了。這天麻叔剛剛把羊趕回家,文書小李子來了,說是讓他去村委一趟,村長有事找。麻叔一聽,覺得這事有門,喜滋滋去了。

到那,趙慶靠椅子上一言不發,光使勁抽煙。麻叔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好,急得心窩子亂跳。突然趙慶說:“你也知道麻叔,搗鼓大棚的事,這幾天我忙得跟龜孫子似的,把你的事忘了。可今天我突然想起來了,你說咋辦?咋個解決?本來……當初……我是想給你錢的,可看你搗鼓的啥呀?還說我不給錢你就告我,是不是?我看你燒得不輕,還想告我,我把話放在明處,你去告吧,我等著你。”

麻叔聽完,汗嘩啦就下來了,他擦擦額頭說:“我沒說告你村長,真的,別聽人瞎說。”

趙慶嘿嘿幹笑兩聲,“實話給你說,你那邊剛說完,我這邊就知道了,你信麼?我可以一個字一個字給你背出來,要不我給你背來聽聽?”

麻叔急得有點結巴了:“我,真沒說,村長大兄弟……”

趙慶和上次一樣,像鍘刀一樣揮了下手,就把麻叔的話斬斷了。

趙慶揮完手說:“你說說,我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咱村的老少爺們,難道為我自己麼?你為了一隻羊就燒包成這樣,那我就成全你,趕緊去告吧,我在家等著你。”

麻叔快急哭了,“我是真不想告村長,真的不想,您相信我……”

3

麻叔想不明白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村長生氣了,而且氣得不輕。另外他還想不明白的是,村長咋就知道自己要告他。其實這話是王槐、愣三他們說的,自己隻是附和一下而已。他想不通,想不通就愁得慌、憋得慌,幹啥也無精打采的。羊們因為沒有黑貴,也失去了主心骨,有事沒事就咩咩叫。麻叔更煩了,抄起鞭子就照著圍欄抽了幾下,嚇得羊們一個勁地哆嗦。實際上,抽完麻叔也後悔,覺得自己衝羊們發的哪門子火,要怪就怪村長趙慶,狗日的說話不算數。可他每次聽到羊叫,還是忍不住想抽羊,這種矛盾心理持續了半個多月。有一天他實在忍不住了,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麻叔內心糾結著,其實表麵沒啥動靜,這也把王槐和愣三急壞了。兩人一合計,又和上次一樣來鼓動麻叔,說是不能這麼輕易算了麻叔,要是下回他再問你要羊咋辦?你想想,咱村是不是就你養的羊最多、最好啦?

麻叔說:“你倆走吧,要不是你倆出去亂說,村長咋知道我告他。這回好了,不光要不來錢哩,還把村長惹急了。”

王槐拍著胸脯說:“真不是我倆說的……”

愣三說:“真不是麻叔,俺倆和你是一夥的。那個王八羔子我看他一眼就煩得難受,還會給他打小報告?”

麻叔擺擺手,“算啦算啦,甭扯了,你倆走吧。”

雖說把他倆打發了,可當天夜裏麻叔卻失眠了。他想起黑貴,想起他的羊們,想起下午王槐他倆說的話。覺得自己冤,盡管都這樣了,到頭來什麼也沒落下——不但不給錢,反而把村長得罪了。麻叔怎麼想都覺得自己虧死了,簡直虧到了他姥姥家。

就在麻叔為這事煩心上火時,第二天上午文書小李子卻送來了五十塊錢,說是村長給的羊錢。麻叔手哆嗦著把錢接過去。

小李子說:“麻叔,你拿著吧。村長說都是鄉裏鄉親的,囉囉啥!他不計較了,先給你五十塊錢,等蘑菇大棚搗鼓好,村裏賺了錢再把剩下的錢給你補上。”

麻叔的眼前模糊了,眼淚轉了轉差點蹦出來,就緊緊握住了小李子的手,生怕小李子突然飛了。

“把錢送到了,”小李子拍著麻叔的手說,“我就回去了麻叔,你忙吧。”

“再坐會文書,你輕易不來我這一趟的。”

小李子笑了,“不了麻叔,我得去大棚,那邊正忙著呢。”

村裏的人像長了順風耳,很快就聽說了村長給麻叔錢的事,接著嘀咕開了,有笑有哈的,有褒有貶的,說啥的都有。

當天中午王槐和愣三又來了,一進門愣三就說:“麻叔呀,他趙慶這是糊弄你的,這點錢村裏還拿不出來嗎?還是現在就問他要的好,省得拖時間長了他再不給你了咋辦?”

王槐接著說:“我覺得也是。他這是欺負老實人哩,是不是麻叔?等以後再給,那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呢。”

本來小李子送來錢,麻叔挺激動的,現在被愣三他倆這麼一說,情緒一下子打到了腿肚子上。麻叔悶了會說:“村長要是不想給就算了,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街坊,囉囉啥呀。”

王槐說:“你可想好了麻叔,他要真不給,我看你咋辦!”

麻叔不吱聲了,接著出了屋,麻叔去看了他的羊們,王槐和愣三什麼時候走的他也不知道。眼瞅著天邊黑下來,麻叔燒了鍋棒子麵糊糊湯,調了盤香椿芽鹹菜,就著下了飯。

4

畢竟是縣裏出錢,沒到入秋,兩個大棚就建好了。

村長趙慶在大喇叭裏喊:“……這是個現代化的大棚,鋼管材料的,四季恒溫的……縣裏決定在咱們鎮搞個蘑菇培育基地,咱們村就是個試點村了。所以,咱們村以後的日子就呱呱往上走了……”

建好大棚,縣裏緊接著要舉行試點村的蘑菇培育基地落成典禮。縣長副縣長,局長副局長,鎮長副鎮長們都來了,呼啦啦還跟了不少人,也有電視台、報社的記者。村裏好多人都沒親眼見過縣長,伸著脖子往裏瞅,外麵的警戒線站著一溜警察擋著村人。裏外的人推推搡搡的,有幾個孩子從警察的兩腿間鑽了進去,結果被趙慶揪著耳朵扔了出來。

鎮長見趙慶弄這些閑撇事,有些生氣,說趙慶:“中午的飯咋安排的?”

趙慶忙說:“都弄妥了鎮長,我在村委大院擺了六桌。”

“縣長他老人家喜歡吃羊肉,你準備了麼?”

趙慶哎呀一聲,拍著腦門說:“鎮長,這個真忘了,我這就去安排,嗬嗬嗬……”

趙慶找到文書小李子,讓他去找麻叔,如此這般交代了一遍,又讓會計老餘去找屠夫趙三保。兩人馬上去了。小李子走後,趙慶還是有點不放心,怕小李子借不來羊,就把婦聯主任喊來,說是小李子萬一不行,你幫著勸勸麻叔,實在不行跟他說,借羊了,村裏就給他介紹個媳婦,記住,無論如何也要把羊弄來。

實際上麻叔是知道慶典這個事的,他覺得這慶典不慶典的和自己沒啥關係,不想湊熱鬧,一大早就趕著羊們上了北山坡。抽完煙,喂完羊,這會麻叔正優哉遊哉地摘野山楂,他想回去擱上點糖醃上,搞個山楂罐頭吃。小李子到時麻叔沒看見,正仰著脖用竿子砸山楂,倒是羊們看見了小李子,咩咩地叫起來。麻叔回頭一瞅,小李子正氣喘籲籲叉著腰喘氣。麻叔看小李子這樣,心裏又緊張起來。他想問小李子來幹啥,話到嘴邊他咽下了,想等著小李子說。小李子喘了幾口氣,緩了過來,擦著額頭上的汗說:“麻叔呀,我又來找你了。還是那個事,縣長來了,想吃你的羊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