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中篇小說 羊債(劉亮)(2 / 3)

麻叔打斷他的話說:“不行不行小李子,上回的事還沒囉囉清呐,村長又要我的羊,他咋好意思要哩。”

小李子知道麻叔會這樣回答他,忙說:“這回不同了,我臨來時村長交代好了,等縣長一走就把這次和上次的錢一塊結了,真的麻叔。”

麻叔有些不信,扯著脖子喊:“真不行小李子。你回去就給村長說,用別人家的羊吧,我的不賣了。”

“好麻叔,這回是真真的,我給你打包票。”

麻叔不吱聲,小李子則一個勁地說,兩人就這樣僵起來。過一會婦聯主任到了,麻叔驚得不輕,心想,她咋來了?婦聯主任一看這架勢,就知道小李子沒囉囉成,就說:“麻叔呀,都到啥時候了你就先顧全大局吧。想想,大棚的事要是搞好了,咱村每家每戶都受益,你也受益。村長就想著先把縣長他老人家伺候好了,他嘴頭子舒服了,以後咱村也就順溜了,是不是?好麻叔,你就聽我的,保證不少你一個子的。”

麻叔的臉漲得通紅,耷拉著腦袋。婦聯主任衝小李子一使眼色,小李子明白了,牽起羊就走。麻叔突然又清醒了,上前就把小李子的手拽住。

婦聯主任說:“麻叔麻叔,聽我的,錢保證給,還有那個啥,我得空再給你尋個媳婦咋樣?”

婦聯主任的話像子彈,一下就把麻叔打倒了。麻叔的臉漲得更紅了,看著小李子走遠,麻叔說:“你剛才說的……是真事?”

婦聯主任已經往回走了,聽麻叔問她,笑著說:“真事,真事,你就等我的信吧麻叔。”

麻叔喜滋滋回到家,撲拉撲拉汗衫,洗了把臉,準備做晌午飯,王槐和愣三來了,麻叔瞅了他倆一眼沒吱聲。

王槐直接就說:“麻叔呀,你好糊塗,咋又把羊借給村長了?剛才我看見文書牽著羊呢。”

麻叔學著婦聯主任的話說:“現在,咱們先要顧全大局嘛……”

王槐說:“還大局,想想以前趙慶咋對的你,你現在真是糊塗呀。”

麻叔沒吱聲,往爐子裏添著柴火。其實麻叔走神了,他又想起了婦聯主任的話,說要給自己介紹個媳婦。麻叔想著,自己最多就是少了一隻羊的事,要是能討個女人回來,這輩子也就沒啥想頭了。他沒敢把自己的心裏話說出來,而是有點攆的意思說:“你倆先坐著,我去弄飯了,一會在這吃。”

愣三叫著喊:“麻叔——麻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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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趙慶沒提給錢的事,婦聯主任那邊也沒啥動靜,麻叔有些等不及了。等不及他還不敢冒失去要,怕再惹村長生氣,就悄不聲地去了文書小李子家,想打聽打聽情況。進了家,他把來意一說,小李子明白了,笑著說:“這事呀,村長沒提,我也不敢吱聲。要不你再等等麻叔,村長這兩天正忙大棚的事哩。”

麻叔說:“上回就是拖,這回也是拖,到底拖到啥時候?”

小李子不好說什麼,隻能勸他:“再等等吧麻叔,我也說不好,再等等唄。”

“還等哩?”麻叔問他。

“也沒好法,隻有等唄。”

麻叔像片樹葉子,忽悠一下就被吹出了門。麻叔沒直接回家,他想著,村長這邊暫時沒戲了,要不就去婦聯主任那裏問問情況。

婦聯主任是個小個子,肥嘟嘟的,麻叔站她跟前,就像一棵蔥靠在了蒜窩子旁。麻叔進來後沒吱聲,一直垂著眼,婦聯主任則笑嗬嗬地說:“來了麻叔,坐坐坐,你是稀客呀,輕易不登我的門。”

麻叔哦哦點著頭。婦聯主任覺得麻叔不太對勁,多少年了麻叔沒來過自己家,今天突然來,像有心事,就試探性地問:“麻叔,你找我……有事哩?”

麻叔心想:你個婦聯主任,我找你除了那事還能有啥事,你咋忘得這麼快。想到女人時麻叔的臉不自然地紅了,他還不好意思直接問婦聯主任,就拐了個彎說:“那天縣裏來了不少人吧?我在北山坡放羊就聽得動靜不小。”

婦聯主任說:“我的娘哩,是不少是不少,上頭的人都來了。”

說完這話婦聯主任明白了麻叔的意思,她沒立刻回答麻叔,而是轉悠了一個圈才說:“你是想問羊錢的事,麻叔?那個……可能村長這段時間忙,給忙忘了吧,要不你再等等?不行我改天幫你催催。”

麻叔急得快要哭了,他沒想到婦聯主任會把最重要的事忘了。麻叔揉揉眼,感覺眼澀得發疼,看東西恍恍惚惚的。

婦聯主任把水遞過去,麻叔嚇得閃了一下,婦聯主任嘎嘎笑起來,“咋了麻叔?看你嚇成這樣,走神啦?”

麻叔說:“是眼疼哩。我回去了大妹子,羊們還等著我回去喂料呢。”

實際上,羊們真餓了。麻叔早上光想著找小李子他們,也沒趕羊上坡,等回到家,羊們就衝他一個勁咩咩叫。麻叔填完料,看著羊們歡歡地吃,麻叔也覺得餓了,就去了鍋屋,燒了糊糊湯,炒了盤洋柿子,就著煎餅吃。

因為麻叔的牙不好,鬆垮垮的,吃起飯來慢條斯理。突然村裏的大喇叭響了,麻叔支棱起耳朵聽,村長趙慶扯著嗓子喊,意思是說,大棚徹底搗鼓好了,準備招人學種蘑菇。麻叔聽完笑了,他想著,要是大棚種好了,村裏有錢,他的羊錢很快就能回來。想完這些,麻叔又極度地失落了。他想到了婦聯主任,覺得婦聯主任再怎麼著,也不能把他那事忘了——她那天明明答應好的,說完一股腦就忘得一個字不提了。他奶奶的腿,這些王八羔子的東西,光你們恣著了,咋就不替我想想呢!麻叔在心裏罵了一遍又一遍,足足罵了半個鍾頭。

第二天麻叔沒早起來,還是羊們把他叫起來的。麻叔感覺頭昏昏的,兩腿軟軟,也不想去做早飯,就撕了片煎餅塞進了嘴裏。嚼完,他想著,自己吃了羊們還沒吃,看看天,太陽一竿子高了,還是領它們去北山坡。

在路上,王槐和愣三像兩個鬼魂似的和麻叔碰個對麵。麻叔不想說話,低著頭走。愣三卻扯著嗓門喊:“麻叔,去放羊哩?對了,村長給你錢了麼?”

麻叔沒吱聲,停住了。

王槐看著愣三說:“還問!你沒看麻叔不高興嘛,是不是麻叔?趙慶那個王八羔子忒欺負人了,要是我……早就去告他了,我會讓他狗日的不得安生。”

麻叔低著頭走了。安置好羊,麻叔就開始想王槐的話,覺得王槐說的不是沒點道理,他趙慶緊著欺負我,我不去告他,他還以為我很怕他似的。想完,麻叔又覺得還是算了,都是鄉裏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又是村長,得罪了他也沒啥好果子吃,拉倒吧。一回頭,他瞅見新頭羊黃角子正騎在一隻母山羊身上活動,做那個啥,麻叔的氣又上來了——他突然想到了婦聯主任給自己許下的話,隻要給村裏羊,就給自己找個媳婦,可到頭來一點屁影子也沒有,這分明就是村長和婦聯主任合起夥來糊弄自己的。麻叔越想越氣,越氣就覺得自己虧得慌,就想起了王槐的話,去告村長,不能讓他狗日的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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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叔想著,去告狀之前得洗個澡,要是帶著這一身羊臊味去見鎮長就糟了。就先洗了汗衫、褲子,晌午飯後又去村頭小清河泡了一下午。回來路上有幾個媳婦看著麻叔臉盤白淨淨的,就和他鬧笑話,問麻叔是不是相親去呀?麻叔沒理她們,心想,相親,相你奶奶的親,你們給我找的?麻叔越不理她們,那些媳婦們越鬧得歡。麻叔不得已,隻有加快步子走,那些媳婦們則在後麵嘎嘎地笑。

第二天吃罷早飯,收拾好了,麻叔就上路了。在家裏麻叔已經想好,不能去派出所告,畢竟羊不是被偷走的,是讓村長要去的,得找鎮長告狀才行。

麻叔進了鎮委大院,像個無頭蒼蠅轉了兩圈也沒找到鎮長。因為麻叔不認識字,不知哪個房間是鎮長的。從二樓下來,一個小姑娘提著暖瓶過來,麻叔問她鎮長辦公室在哪?姑娘小聲說:“二樓的樓梯口,右拐第一個屋就是。”

麻叔又上去,敲敲門,裏麵應了一聲,麻叔進去。鎮長長得黑黑的,五大三粗的,麻叔看著就有些怯。鎮長把麻叔打量了一番,問他:“啥事你?哪個村的?”

麻叔一聽鎮長說話了,手抖了起來,過會才說出話:“俺是來告狀的。”

鎮長笑了,拍拍巴掌,接著又把報紙抖摟起,輕輕說了句:“告狀的,就去信訪辦找李主任吧,他專管這事。”

麻叔定瞅在了原地,不知道走還是不走。

鎮長瞅了麻叔一眼,“去吧,李主任的辦公室在一樓。”

麻叔覺得找李主任管啥用,要解決事還得靠你鎮長才行,就沒動。鎮長也納悶,這個老頭還挺擰的,讓去找信訪辦他還不去,就有些生氣,額頭上的皺紋出來了,說:“你到底哪個村的?說說,啥事?”

麻叔想著反正橫死豎死都是死,說就說,麻叔來了勁頭,潤了潤嘴唇說:“俺是趙村的。村裏吃了俺兩隻羊,一共就給俺五十塊錢,到現在三個月了也沒把剩下的錢給俺,你是鎮長,你得管管吧?”

鎮長一聽麻叔說是趙村的,點點頭,哦了一聲說:“羊的事我知道啦,馬上給你解決,放心,你先回去等信。”

麻叔覺得告狀也不是很難的事,想想鎮長是多大的官,一告馬上就給解決。麻叔恣了,晚上喝起了酒。由於麻叔好煙不好酒,不勝酒力,喝完就暈乎了,暈乎了就往炕上爬。偏偏這時羊們叫了起來,麻叔實在不想動,還在趴著,可羊們還是一個勁地叫。麻叔酒醒了一些,拍拍額頭,嘴裏念叨著說:“罪過罪過,真是罪過呀,忘了給小東西們填料了,哎呀呀,罪過呀!”

麻叔搖晃著起來,撒了些草進去,剛轉過身,看見文書小李子進來。麻叔因為喝了酒膽子大了很多,指著小李子就問:“啥事小李子?是不是村長讓你來的,他個狗日的是不是怕了?早這樣何必當初哩。”

小李子也看出麻叔喝酒了,說:“麻叔,你猜對了,是村長叫我來的,村長叫你呢。”

麻叔哈哈笑了,哈喇子跟著流出來,“我就知道他害怕了……狗日的想欺負我……欺負我就日他姥姥的……”

村委大院的燈泡明晃晃直閃眼,麻叔眨巴幾下才適應過來。堂屋的辦公桌前坐著村長趙慶,對桌是會計老餘。麻叔站住後,小李子鬆開手,村長趙慶說:“麻叔,你好大的膽子,去鎮裏告我了?他奶奶的反天了是不是!”

這會麻叔的酒醒得差不多了,也聽懂了趙慶的話,心裏的鼓又擂起來。擂了一會,麻叔覺得不對頭,鎮長不是答應得好好的,說是馬上解決這事,咋趙慶的口氣還這麼硬?麻叔很不解,麻叔又心虛起來,不知道鎮長到底給趙慶說了啥。想到這裏麻叔的口氣軟了一些:“村長,您聽我解釋,我就是把情況給鎮長說了說……”

趙慶揮了下手,打斷了麻叔的話:“甭扯那個蛋了!他奶奶的,你要喜歡這麼搗鼓……我就是不給你錢了,你愛去哪告就去哪告,我在家等著你。”

麻叔看趙慶說得這麼硬氣,心裏更虛了,忙說:“咱有話好商量,我是真不想去告你的,可就是……那個啥……”

趙慶又揮了下手,不耐煩地說:“行啦行啦,你他奶奶的告都告啦,還商量個屁!滾蛋吧你。”

回到家,麻叔的酒完全醒了。他點上自己的旱煙,坐馬紮上想啊想,怎麼也想不通趙慶的口氣咋這麼硬。難道他不害怕鎮長?還是鎮長沒熊他,和他穿一條褲子?麻叔想著想著,就覺得後背直發涼,額頭上也老出汗。麻叔索性不想了,爬上炕準備睡覺,羊們叫了起來。麻叔聽見羊叫,突然想到了死去的黑貴和白頭,麻叔的底氣又來了。麻叔想:反正村裏吃了我兩隻羊,又不是我無理取鬧,我怕啥!狗日的村長應該怕我才對哩。

7

一個禮拜後,王槐和愣三又找到麻叔,問村長給錢了嗎?麻叔沒吱聲,還是搖了搖頭。

王槐說:“麻叔,要是鎮長和趙慶穿一條褲子,你就去縣長那裏告,我就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了。”

麻叔聽王槐這麼說,覺得王槐太可笑了。想想,縣長是誰,就為了兩隻羊去找他,縣長會認為我瘋了。可轉念一想,是呀,找鎮長不解決問題,往上排就是縣長了,王槐說的也不是沒點道理。麻叔這樣想時,有些激動,手不自覺哆嗦起來。

愣三看見了,笑著說:“縣長又不會砍了你的頭,況且理在你這邊,怕啥哩麻叔。”

王槐跟著也這麼說。兩人一唱一和把麻叔說得更暈乎了。

兩人走後,麻叔就想著該怎麼往下弄這事。

婦聯主任來時,麻叔剛吃完晌午飯,正坐樹底下瞅著自己的羊想心事。婦聯主任穿著件大汗衫呼呼啦啦的,像剛蒸出來的大白饅頭。麻叔有些生婦聯主任的氣,不想理她,瞅了一眼又把頭轉回來。婦聯主任笑嗬嗬地說:“麻叔,你還在生我的氣哩。那個……嗬嗬嗬……前段時間光跟著村長忙大棚的事,就把你的事給耽擱了。這不……我上午專門為你的事跑了一趟,給你尋了一個,東邊嘉樓村的……”

麻叔一下蹦起來,把婦聯主任嚇了一跳,她接著說:“幹啥麻叔?我還沒說完話呢。”

麻叔嘿嘿地笑,樣子像個剛得到糖的小孩。

婦聯主任也笑了,稍後說:“這個媳婦四十三了,男人前年喝酒喝死的。咋樣?你要覺得行麻叔,我立馬給你倆安排時間見見麵。”

麻叔沒吱聲,還是嘿嘿地笑。

婦聯主任說:“別光笑呀麻叔,有個事我得給你說明白了,當初咱們咋說好的?是不是給你說個媳婦,你願意把羊借給村裏,可你中途卻變卦了,咋咋呼呼去鎮裏告。給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說告來告去對你有啥好處,村裏的救濟金你能落著麼?鎮裏的農機下鄉能排到你麼?就是以後大棚豐收了,分紅能給你多少?這些你都想到了麼麻叔?以後別再胡囉囉了,就是早晚的事,羊錢還能少了你的?”

婦聯主任的話,讓麻叔整個下午都覺得自己輕飄飄的,腳底下像踩著雲。到了晚上,麻叔早早地爬到炕上想那事。實際上,麻叔已經很長時間沒想那事了,倒是年輕時經常想,三十來歲時想,四十多歲也想,現在快五十了想得就少了。麻叔覺得,想不想的,終究這事和自己沒多大關係,自己就是幹著急而已,所以現在想得少了。可婦聯主任的話,又把他想的念頭勾了出來,特別是今天下午婦聯主任說的,麻叔仿佛真看到了一個露奶子的女人躺在炕上等著他。這會,麻叔正閉著眼想啊想的,快要摸到女人的奶子時,突然聽到有人砰砰地砸門,麻叔的興奮感一下子被砸到了地下十八層。麻叔很生氣,小聲地罵起來:“狗日的這是誰呀真是!狗日的真會挑時候……”

拉開門,婦聯主任一頭撞了進來,麻叔愣了半天才回過神,婦聯主任嘎嘎嘎笑了,笑完說:“麻叔呀,是我,是我,跑得太急了這是。”

麻叔哦哦應著,讓著婦聯主任往裏走。

婦聯主任突然站住,擦擦臉上的汗說:“不進了麻叔,我來是給你報喜的。這不……我剛回來嘛,那個媳婦同意見麵了,後天吧,就在我家。”

直到婦聯主任走了,麻叔還傻愣愣站在天井發著呆。

沒到一天工夫,村裏的人就聽說麻叔要相親的事,都喜滋滋的,像過年時那樣談論著。麻叔的家裏也不斷人,不是張三的媳婦去,就是李四的女人湊熱鬧。大家都給麻叔出了好多主意,有說先要拾掇拾掇頭的,有說先要洗洗衣服的,也有說別忘了刮胡子呀……大家對麻叔要相親的事看得很重要——村裏還有幾個光棍,人們似乎把那幾個忘了,都把熱情放在了麻叔身上,惹得那幾個光棍很不滿,說他奶奶的俺們也是光棍,咋就沒人給俺找個媳婦呢。罵歸罵,其實光棍們比其他人還積極,一整天都在麻叔家門口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