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麻叔相親那天,村人都轉移了地點,湧向了婦聯主任家,把婦聯主任家的門口圍了個裏三圈外三圈的。
麻叔像個領導,被人簇擁著,門口的人群閃出一條縫讓麻叔過去。進家後,麻叔傻笑著不停搓手。
門口有人咋呼了一句:“麻叔,小心你的那個東西,別突然撅起來啦。”
眾人哈哈大笑,小媳婦們則笑得嘎嘎的。
有人又說:“麻叔呀,要是你那個東西不行了,喊我去幫你啊!”
婦聯主任看不下去了,“愣三你個熊人,就你叫得歡,麻叔行不行讓你媳婦試試唄!”
愣三縮縮頭沒吱聲,眾人又哈哈笑起來。
8
麻叔相完親之後,整個人像換了個模子:臉上的皺紋少了,衣服幹淨了,腰也挺起來了,走路都咚咚響。村裏人都像看稀罕物似的看著麻叔,覺得麻叔太不可思議,平時一個軟塌塌的人,說變……哢嚓一下就變樣了。人們議論紛紛,紛紛議論,最後總結出原因:肯定是那個嘉樓村的女人把麻叔收拾成這樣的。
實際上,那個女人村裏人不是很喜歡。後來有些人又這樣說,也不錯了,起碼配麻叔是有餘數的。村裏人不喜歡那個女人,主要是從長相上說的,首先她身子較胖,個不高,大嘴,關鍵是長著一對讓村裏人不喜歡的高顴骨——都說高顴骨的女人有克夫相,要不她的男人不會這麼早就死了。麻叔不這麼認為,他說我這麼大歲數了,克夫就克夫吧,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起碼我死了還能落下一個女人。村裏幾個光棍和麻叔的觀點差不多,說克夫有啥呀,這輩子能有個女人日就是燒高香了。村長趙慶也基本是這個意思。後來這話傳到麻叔的耳朵裏,麻叔氣得罵:狗日的趙慶,你要這麼想的話,幹脆日母狗得了!
麻叔罵完這話沒一個禮拜,就去找趙慶要羊錢。當時趙慶正在大棚裏訓幾個村民,嫌他們幹活不上心,把三十多個蘑菇袋料弄失效了。趙慶訓完蹲地頭上抽煙,麻叔就在這個時候來了。趙慶瞅一眼麻叔沒吱聲,麻叔卻樂嗬嗬地說:“村長,忙著呢?那個……有個事想給你說哩。就是羊錢,有些日子了吧?看看啥時候能給解決。”
趙慶像攆狗似的擺著手說:“你說啥麻叔?他奶奶的不饑困了就想罵娘啦?要知道,他奶奶的這個女人還是我安排婦聯主任給你說的,你啥意思?這麼快就翻臉不認人啦?”
趙慶的罵聲招來了文書小李子,小李子的眼力活,忙說:“你先回去麻叔,這邊正忙著哩,改天再囉囉這事行不行?”
麻叔像上足弦的掛鍾,勁頭很大,“這一碼歸一碼,是不是村長?再說都多長時間了,你一直就這麼拖著。”
趙慶惱了,想想,村裏還沒有人敢這樣給自己說話,他麻叔竟敢這麼說,氣更大了,臉憋得通紅,騰就站起身,“你說啥?你再說一個我看看……”
小李子一看情況不妙,趕緊打圓場:“麻叔麻叔,你先回去,過幾天再來……”說著就推著麻叔往前走。
麻叔說:“你攆我幹啥小李子!我說的是實情嘛。”
小李子說:“實情不實情的,你先回去麻叔,先回去……”
事後很多人說,麻叔的腰杆硬了就是因為那個嘉樓村女人。也有人說,麻叔之所以敢這麼硬氣去找村長要錢,肯定是那個女人指使的。王槐和愣三知道後喜得不輕,當天晚上就跑到了麻叔家。
愣三說:“麻叔呀,你得繼續告才行。從古到今,我還沒聽說哪個當官的不怕告的呢。”
王槐接著說:“告也得講究法子,縣長的大門不容易進,改天麻嬸來了咱們再合計合計。麻嬸啥時來?”
麻叔嘿嘿笑了,樣子像個剛結婚的小青年,稍後說:“你倆小子,對外可不能麻嬸麻嬸地叫,俺倆還沒辦手續呢。”
愣三擺了下手說:“啥手續不手續的,先做成熟飯再說哩。對了,我感覺麻嬸點子多,到時她來了俺倆再過來,一塊商量商量。”
正如村裏人預料的那樣,麻叔敢硬氣去找村長趙慶要錢,都是那個女人壯的膽。女人叫劉金鳳,生性潑辣、膽大。和麻叔相親後的第三天,劉金鳳就主動來了麻叔家。麻叔羞澀得不知說啥,仿佛是在對方的家裏。劉金鳳則吧吧吧地不停說,把麻叔的話也引出來了。兩人就這樣說著說著……到了傍黑,劉金鳳突然把身子給了麻叔。麻叔顫抖著,慢慢進入了劉金鳳的身體。交融後,麻叔的表現把劉金鳳嚇了一跳,麻叔突然跪在了劉金鳳的身前,跟著眼淚就嘩嘩嘩往外湧。劉金鳳愣了,愣完後,像安撫小孩那樣,哄著把麻叔拽起來,自己的眼睛也是淚汪汪的。劉金鳳在麻叔家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回去,中間隔了一天劉金鳳又來了。麻叔自然是喜歡,劉金鳳看著麻叔高興的樣,就給麻叔洗了衣服,做了飯,拾掇了屋子。麻叔則優哉遊哉地抽著煙看著劉金鳳忙。當天晚上劉金鳳沒在麻叔那裏住,臨走她把顧慮跟麻叔說了。她說她負擔大,底下兩個男孩,大的十五,小的十二,都上著學。男人死後,就靠她一個人在地裏忙,也不會別的營生,怕麻叔跟著受累。麻叔說:“這有啥!我正好會養羊,有三十多隻,到時供兩個孩子上學就是了。”
最後,麻叔也把村長趙慶欠他羊錢的事給劉金鳳說了。劉金鳳本來性子就強,一聽這事,氣更大了,接著就鼓勵麻叔大起膽來,說怕他趙慶幹啥,本來理就在咱這邊,他應該怕咱才對。麻叔被鼓勵得當天晚上沒睡好覺,第二天就去找了趙慶要錢。
9
因為麻叔這樣,趙慶好幾天都沒理順氣,看見不順眼的事就想說,還不是好好說,不是罵就是撅的,嚇得小李子大氣不敢喘,光悶著頭跟在趙慶屁股後麵晃悠。小李子越是這樣,趙慶越不解氣,就想訓小李子。這天兩人剛走到大棚門口,趙慶突然站住,問小李子:“你倒是放個屁呀,天天悶著幹啥!”
小李子嘿嘿笑,不知往深說還是往淺說,就沒敢接話。
趙慶回過身,歪著頭使勁瞅小李子,瞅完問:“咋了?你不想說點啥?”
小李子一看不說不行了,硬著頭皮來了一句:“我聽村長您的,讓我咋辦我就咋辦。”
顯然,趙慶對小李子這個回答不是很滿意,不過他還不好說什麼,隻得揮了下手說:“你這等於是沒放屁哩,唉!”
麻叔這邊抻了三天,看趙慶沒點動靜,就坐不住了,第四天一早又跑到村委。小李子正在門口掃地,一看是麻叔,立馬不掃了,張著胳膊攔住了麻叔,接著把麻叔拖到牆根。
麻叔說:“你幹啥小李子?俺有正事哩。”
小李子笑嘻嘻的,“知道你有正事麻叔,可今天不行,村長的氣還沒消呢。”
麻叔說:“他消沒消的管我啥事?我的氣往哪消去?不行,你得讓我過去……”
小李子就是抓著麻叔不鬆手,兩人推搡著,婦聯主任來上班,看見麻叔這樣,也明白得八九不離十,就把麻叔拽過來說:“麻叔呀麻叔,給我個麵子行不行?你先回去,我現在就幫你問村長要錢去,你回去聽信。咋樣麻叔?好麻叔。”
麻叔從心底是感謝婦聯主任的,覺得再這樣下去,很不給婦聯主任麵子,答應了。
一會,會計老餘來點個卯,進屋見趙慶鐵青著臉一聲不吭的,也沒言語,找個角落坐下。
婦聯主任說:“村長,麻叔又來了,還是那個事哩。”
趙慶聽完愣了愣,剛要說話,小李子搶過來說:“我把他攔住了村長,還有婦聯主任,現在他回去了。”
趙慶氣得罵:“這個熊人,他奶奶的真是反天了……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婦聯主任說:“要不,咱手頭有錢,就先給他點,省得他到處亂找。”
趙慶瞪起眼,瞅著會計老餘說:“我這哪有錢給他!大棚的事還沒囉囉好呢,你看他催的,跟個催命鬼似的,是不是老餘?咱還有多少錢你說說?”
趙慶的話一下子讓屋子裏靜下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說話。
靜了一會,會計老餘翻著本子說:“看看,看看,是真沒錢了,還是讓麻叔等等吧。”
晚上王槐和愣三跑到麻叔家,問麻叔情況咋樣。麻叔這回沒歎氣,而是顯得信心十足,對著愣三說:“我這人還是要大仁大義的,我再找趙慶一次,要不行我就去縣長那裏告。”
王槐瞅瞅劉金鳳問:“麻嬸,你覺得這樣行麼?”
劉金鳳正尋思著,突然又撲哧笑了,愣三說:“笑啥呀麻嬸,你倒是出個主意呀。”
劉金鳳說:“我剛才想起個事哩,咱們告來告去是不是沒找對廟門呀?你們想想,我來時打聽過了,趙慶最怕誰了,就是他們趙家的老家長趙政軒,人稱三爺的,是不是?咱們以前光想著找上頭,卻把他老人家忘啦。”
麻叔問:“找他管啥用?”
愣三也這樣問。
王槐像想起了什麼,站起身說:“對呀!對呀!你們……忘了趙慶咋當上的村長,還不是三爺把他扶上去的。想想,當年要不是三爺點頭,趙家好幾個人都在爭那個位子,尤其是趙大軍和趙大奎哥倆,能輪得上他個狗日的趙慶?”
王槐說完,愣三接著衝劉金鳳豎起大拇指。劉金鳳咯咯地笑。
麻叔沒怎麼高興,說:“別笑了,你們光想著這事了,沒想想三爺能向著我說話?還不是護著他自己家的人。”
劉金鳳接過話說:“啥事都得一分為二地看,隻要咱們去找了,三爺覺得咱們把他放在眼裏,說不定老爺子一高興……那個,就能幫咱們說句公道話哩。”
王槐說:“就是呀麻叔,聽麻嬸的,去找找三爺。”
四人達成共識後,就商量著拿什麼給三爺說。囉囉來囉囉去,還是覺得提兩瓶酒去比較合適。最後劉金鳳說:“去找三爺,提兩瓶酒是不是輕了?要不再拿點俺村的麻花吧。”
愣三說他去買,騎車子去。劉金鳳沒同意,就喊了麻叔一塊去嘉樓村。
10
去找三爺前,劉金鳳給麻叔交代:一定要穿得孬點,說話聲低點,最好能哭出幾聲來才好。
麻叔不同意,說:“哭啥呀,我都多大的年紀啦。”
劉金鳳說:“你再多大的年紀,在三爺跟前也是小輩。聽我的,一定要低下身子,低下,再低點,最好能給他鞠個大躬。”
麻叔嘿嘿笑。
劉金鳳說:“別笑呀,你聽我的沒錯。”
晌午九點麻叔出門了。他左手提著包麻花,右手拎著兩瓶酒,像個去見丈門爺的新女婿。有人看見了,問麻叔:“哎喲喲,幹啥去呀麻叔……”
那人說話時突然把話頭打住了——看麻叔的打扮,邋裏邋遢的,真不像個女婿的樣,覺得很蹊蹺,有些蒙。麻叔也不回答,繼續走著,其實麻叔的心裏也是亂糟糟的。
三爺七十多了,精神頭很好,這會正在天井裏澆花。麻叔進來時,三爺正給那盆紅月季澆水。他老伴說:“來人了老頭子,是他麻叔。”
三爺沒轉身,隻是鼻子哼了哼。老伴咳嗽一下,三爺才轉過身,瞅了一眼麻叔,看見麻叔提的東西,眼睛眯了一下,說:“是他麻叔,過來坐吧。”
麻叔把東西往跟前小方桌上一放,“三爺,您老挺好吧?我來看看您。叫我麻六就行了。”
三爺老伴笑著回了裏屋,接著出來,給三爺拿了煙袋。
對於麻叔的到來,三爺也沒弄清楚是啥意思,就一直抽著煙不吱聲。
三爺老伴卻說話了:“他麻叔,你看你客氣的,來串門還拿啥東西呀真是。”
麻叔嘿嘿笑了笑。三爺指指馬紮,讓他坐下。這會麻叔正想著,你不問,還是我說吧,總不能誰也不說,等於白來了這趟。就沒坐,朝前弓弓身子說:“三爺,我來找您老……有個事……想求您幫忙呢。”
麻叔說完,故意把頭低下。三爺沒接著回答,而是慢悠悠地抽了兩口煙,臉上一直掛著笑眯眯的樣,過了會說:“哦,不知啥事我能幫上忙,說說看?”
麻叔一看三爺開口了,忙說:“是這麼個事三爺,三個月前村裏吃了我兩隻羊,到現在了就給我五十塊錢,說以後再結餘下的。可現在……您老也知道,都多長時間了也沒點動靜,是不是三爺?想讓您老給我說句公道話呢。”
麻叔說完,偷偷瞅了眼三爺。三爺沒接著表態,還在優哉遊哉地抽煙。三爺的老伴插話了:“他麻叔,這個事呀,不是聽說趙慶這孩子讓婦聯主任給你撮合成對象了麼?要不你再緩緩,我覺得他不會不給你錢的。”
麻叔沒吱聲,他覺得自己現在說話不好,他想等著聽三爺是啥意思。過了一大會三爺才說出話:“這個事呀,我覺得你倆做得都欠妥當,想想,是不是?他不給你錢不對,你去鎮裏告他也做得不咋樣,說起來都是鄉裏鄉親的,告啥?能告出個屁來是不是?你應該早來找我才對,到現在了才來,我覺得兩邊都不好說話……”
麻叔聽三爺這麼說了,忙搭話:“三爺,三爺哩,我知道我做錯了,就是想求您老幫我在村長那裏說說情,讓他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不瞞你三爺,我現在……手頭有點緊,和金鳳又要那個啥,況且她兩個孩子,眼瞅著上學要用錢啦,我就想著那個啥,先接濟她點,她很苦的……”
三爺一擺手,“你的意思我明白,都不容易。這樣吧,你先回去,在家聽信就行。”
麻叔回去後就把三爺的話給劉金鳳複述了一遍。劉金鳳聽完沒怎麼高興,倒是有點憂心忡忡地問:“三爺就說了這些?可我感覺他咋沒把話說透呢,不會咱的東西打水漂了吧?”
麻叔有些生氣,說劉金鳳:“你看你這人吧,當初不是你出的主意讓我去找的三爺?可現在你又這麼說了。”
劉金鳳沒吱聲,圍著方桌轉起圈,突然停住了,“去就去了吧,反正……去一趟比不去好,他老人家心裏會有數。”
劉金鳳的話說完沒兩天,文書小李子來了,是笑眯嘻地來的,一進屋就把五百塊錢塞到了麻叔手裏。
小李子說:“愣啥呀麻叔,是你的錢哩。我來的時候村長說了,現在村裏能轉過腚了,立馬就讓我把錢給你送過來。你別想啥了,也不要再使勁算錢了,就這麼多,怎麼樣?沒事我就回去了麻叔。”
麻叔攥著錢,看著劉金鳳,半天沒有說話。賬了了,他心裏還是不踏實。
原刊責編 向午 本刊責編 付秀瑩
責編稿簽:村長趙慶為招待“上麵”吃了羊倌麻叔的兩隻羊,雙方自此結下了一樁“羊債”。討債、還債,幾番糾葛而不休。故事在幾近絕望的時候卻發生了意外的轉機,這個轉機由於出人意料因而更加耐人尋味。如果說村長鎮長們是鄉村政治的權力象征,那麼三爺趙政軒,則是鄉村宗族勢力的某種符號,二者之間盤根錯節的較量由來已久,在這場“羊債”事件中的一分高下或許隻是偶然。一個必然的事實卻顯而易見,鄉土中國的現實境況之下,底層民眾在各種力量的夾縫中輾轉掙紮,最終難得“踏實”。
小說樸實中見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