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中篇小說 紅夾克(王昕朋)(1 / 3)

《紅夾克》 文\王昕朋

選自《北京文學》2012年第2期

【作者簡介】 王昕朋:中國作協會員,著有長篇小說《紅月亮》《天理難容》《天下蒼生》(合著)《團支部書記》以及中短篇小說、散文集多部,在《人民日報》《人民文學》等報刊發表作品幾百萬字。

1

北沙灘在北京北四環與北五環之間,嚴格說來算是北京城北。

建八達嶺高速時,在北沙灘修了一座橋,叫北沙灘橋。橋下有一條東西大道,因為要舉辦2008年北京奧運會加寬了,雙向都是四車道。橋下南北方向的輔路也照舊行車。這樣,實際上還是個十字路口,而且比起沒有橋的十字路口還複雜、擁堵。最讓車主頭疼的是那些攔車乞討的。自從北京申辦奧運會成功以後,奧運場館建設進入了高潮時期,向奧運工地運送物資的車輛多起來,交通經常出現擁堵。那些乞丐也好像信息非常靈通,一下子集結過來好幾批。車一停下來,他們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來,毫不猶豫地向車主們伸出手。這些乞丐可謂形形色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老的上至六、七十歲,拄著拐杖,有的架著雙拐,還有的是高位截癱的,也有雙目失明的老頭老太太,小的七、八歲,最少的隻有四、五歲,個子還沒有車高。這些孩子們有少胳膊少腿的,有聾啞的,也有拄著拐杖的盲人。

這些乞討者也都有“單位”,有“領導”,並且“單位”還有嚴密的組織紀律。在北沙灘的乞討群體中,兩個“領導”較為有名,一個叫“大仙”,60多歲。一個叫“大牙”,他從來不告訴任何人自己的實際年齡,所以別人隻能從他的相貌上猜測,有的說他二十八、九歲,有的說他三十五、六歲。

“大仙”領導的是老年人隊伍。這支隊伍有六、七個人,年齡最大的七十多歲,最小的也五十掛零,成員多來自“大仙”的老家。這六、七個人是他的骨幹力量,有的跟隨他有一定年頭,不僅在北京的北沙灘一帶混,在北京查得嚴厲的時期,還輾轉去過海南三亞、廣東珠海。他的隊伍最多時達20多人。畢竟是老弱病殘的多,有的身體不好堅持不下來,回老家了,不回老家“大仙”也得趕他走。媽的,我“大仙”總不能給你養老送終吧!有的當初是因為和兒女拌幾句嘴,賭氣離家的,兒女找來了,接回家了。在“大仙”看來,人少有人少的好處,起碼不用“大仙”多操心。再說,這些堅持下來的骨幹,在乞討上有經驗,一個頂“大牙”那邊仨。每個月下來,都能給“大仙”進賬萬兒八千。他除了租房,就是喝酒、賭博、睡小姐,去掉三分之一,每月還能有個幾千元錢的結餘。幾年下來,他的銀行存款已經接近6位數。媽的,還想什麼?

“大牙”的隊伍比“大仙”壯大,有十多個,年齡最大的三十五,是個婦女,稱“大牙”為表弟,“大牙”稱她表姐,那些孩子也跟著他稱表姐;年齡最小的是表姐的小閨女京京,今年剛滿五歲。他這支隊伍的成員來自五湖四海,所以“大牙”給自己的隊伍起名就叫“五湖四海”。“大牙”的隊伍的穩定性比“大仙”相對好些。畢竟都是些沒成年的孩子,去的地方少,見得世麵少,經的事也少,跟著“大牙”不用出力流汗,就是鑽到車堆裏伸伸手、張張口,再不然流幾滴眼淚,肚子就能填飽了,還有零錢花,隻不過偶爾不小心被車剮一下碰一下,破層皮,流點血,下次注意唄。

不過,“大牙”比“大仙”多一份不安,因為這些孩子不像“大仙”那裏的老人一樣能吃氣。“大仙”不高興或者喝醉酒時,罵他們幾句他們也不還口,乞討時遇上態度不好的司機,挨幾句罵也是忍氣吞聲。“大牙”這邊的孩子不行,脾氣大,火氣旺,有時在路上碰到態度不好的司機,張口就和人家對罵,甚至朝人家車上扔礦泉水瓶、石頭塊,引起糾紛。曾經有幾次車主追到“大牙”的住處,如果不是“大牙”經過風雨見過世麵經驗豐富,說那孩子是住在附近的打工人家的子女,放假到北京來玩的,可能他本人也會挨一頓罵甚至拳頭。都說北京是首都,首都市民的素質應當不差,豈不知“京罵”世界聞名。“大牙”在這方麵體會最深切。還有個孩子因為和司機吵罵,影響交通,被交警追到住處。“大牙”急中生智把他藏在了垃圾箱裏,才沒被抓個“現行”並影響“大牙”的團隊。

從那以後,“大牙”就給他們下了死命令,任何人被警察盯上都不允許朝住的地方跑。否則,警察不抓你,老子也弄死你。

“大牙”這邊的收入與“大仙”不相上下,但開支比“大仙”要多得多。“大仙”那邊的老家夥吃不講究穿不講究住也不講究,六、七個人住在一間地下室裏,春夏秋冬也沒人提改善夥食、洗澡一類的要求。“大牙”這邊的孩子不行,挑吃挑穿挑住,就說吃吧,一頓飯沒見肉,就有人撂挑子。到了夏天,早上出去得衝澡,中午回來得衝澡,晚上睡覺前還得衝澡。水錢也得他“大牙”付。到了哪個孩子的生日還必須聚一次,這個向“大牙”借錢說給小哥們送生日禮物,那個向“大牙”借錢說是請小哥們吃飯。“大牙”要是不借,他們就聯合起來和他鬧。這兩天,就是因為給一個叫小紅的女孩過生日,他沒有借錢給他手下的骨幹小馬,小馬和他鬧起了別扭,兩天沒討來一分錢,他還得管他吃喝。

我靠,這不亂了章法,到底誰是老板?“大牙”決定向“大仙”請教錦囊妙計。

北沙灘橋西北角是這一帶夜生活比較豐富的地方,有各種風味的餐廳,大排檔,也有美容美發店、洗浴中心,還有幾家小歌廳。別看三環四環隻有幾裏路之遙,但就像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同類消費場所相比,這個地方的消費水平比三環內差了一大截,就說歌廳吧,三環內隨便一家歌廳的一個包間,一晚上得幾百元,裝修好一點的或者是星級酒店裏的歌廳,一個房間上千元甚至幾千元的都有,即使是地下室,一個包間一晚上也得二三百元。那些有錢人常去的私人會所類的地方,一個房間最低都要一兩萬。而這個地方的幾家歌廳,一晚上一個包間也就一百元。同樣的啤酒,進了星級歌廳的包房,一瓶幾十元、上百元,而這裏一捆也就幾十元。就是這樣,“大仙”和“大牙”也很少踏入那種場合。富人有富人的行樂方式,窮人有窮人的行樂方式。富人可以包養小姐,或者在私人會所、高檔洗浴場所找小姐,“大仙”和“大牙”實在想女人了就在附近找“站街妹”,20元錢放一炮,和那些富人們的享受是一樣的。用“大仙”的話說,什麼他媽的醜了的俊了的,一關電燈,都是明星。“大牙”於是附和著說,一個樣,一個樣!

“大牙”請“大仙”的地方在大排檔。兩個找了個角落坐下,每人要了一瓶啤酒,點了一盤花生米、一盤炒土豆絲,邊喝邊聊起來。“大仙”問“大牙”找他有什麼事。他說,咱倆是冤家對頭,你狗日的平時恨不得給我腸子裏灌尿,沒事不會請我喝酒。要是爺們沒猜錯的話,你那邊可能有人要反水?

“大牙”喝了口酒,因為嗓子裏還有顆花生米沒有吞下去,噎了一下,說話不太清楚。咱,咱爺們過去是,是有點不痛快。可是,自打要開奧運會,咱,咱爺們不就同甘共苦了嗎?你,你老人家憑良心說,我管教手下那些兄弟還,還可以吧?

“大牙”說的是實話。過去,“大仙”和“大牙”因為爭地盤、爭收入的事沒少了打打鬧鬧。“大仙”那邊老人多,遇了事最多是開罵,一般不會赤膊上陣。一個被“大仙”稱為二叔的跛腿老頭就公開說過,為了十元八元錢把命丟了,不值!“大牙”那邊的孩子多,一個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罵上兩句就動手,而且出手重。二叔就被“大牙”那邊的小馬用磚頭砸破過頭。報警吧,沒那個膽;報複吧,沒那個實力;忍氣吞聲,那就等於宣布退出北沙灘。再說,以後誰還跟著你“大仙”混?“大仙”最後決定采用緩兵之計,表麵上先與“大牙”握手言歡,等找到機會再報複。他請“大牙”在大排檔喝了一場。各自一瓶啤酒下肚,話題直奔“場子”上的事。“大牙”自知打傷了人理虧,讓“大仙”痛快淋漓地罵了幾句。不讓他罵幾句,他真賴上你,讓你賠醫藥費、誤工費,再加上什麼亂七八糟的精神損失費等等,你能賠得起?

“大仙”罵了幾句,心裏稍微痛快了一些,又割地給“大牙”。他說,咱爺倆過去是以橋東橋西分場子,你可能覺得我占的橋東一塊生意好,不公平。那大爺我今天提個新法子,以路劃分,路南歸你,路北歸我,你看行不行?大爺這可是喪權辱國啊!

“大牙”端著酒杯想了一會。雖然同是一條南北路,但中間被北沙灘橋隔開後,橋東橋西的生意的確不一樣。從東往西行的,到了橋下如遇紅綠燈,左轉調頭和向西直行的車輛都要停下,這時上前乞討比較方便。過了橋以後,不管是左轉調頭南行的還是向西直行的,橋西“大頭”的人不能上前攔車乞討,再說,即使路上堵塞時,人家也不會連續付你乞討錢。從西往東行的,有直行向東的車,有右轉向南的車,也有橋下調頭左轉向北的車,你隻能在紅綠燈亮時找停下來的直行和調頭的車乞討,不能攔右轉行駛的車。關鍵不在這兒,在車主不一樣。從東邊過來的,大多是住在一座座機關和一片片社區裏的人,橋下左轉調頭往南多是去四環、三環或二環內上班、辦事的。這些人相對比橋西那些學校的、做小買賣的收入多,見了乞討的,善心一動,能給個塊兒八角。從西邊過來的一些送貨送料的大車,別說乞討,人還沒沾車的邊車上就罵開娘了。所以,“大牙”那邊的人為了完成“大牙”分配的指標任務,經常跑到橋東與“大仙”的人爭場子和份錢。“大牙”聽“大仙”說要重新劃界,當然求之不得。他恭敬地和“大仙”碰了杯,說,大爺你真是我親大爺,想得太周到了。打今兒起,我把你當親大爺,我手下的兄弟也會把你當親大爺。

其實,“大牙”哪裏知道“大仙”的心事。

北京申奧成功後,因為奧運主場館就在北沙灘東邊,場館建設、道路建設就熱火朝天地開始了,一些房地產開發商也來這裏布局,整個北沙灘地區車水馬龍,一片熱鬧景象。交警、城管、環保、衛生、街道辦事處、社區居委會等部門也加大了治理力度。攔車乞討作為一個社會問題,既影響交通,又影響市容,被當作一項重點整治內容。那段日子裏,“大仙”和“大牙”的日子的確不好過。今天,“大仙”那邊一個老頭被城管抓了“現行”,交有關部門遣送回了老家;明天,“大牙”這邊一個孩子被交警捉了個正著,送進了收容所。風聲最緊的時候,“大仙”那邊一連六、七天沒敢出門,“大牙”這邊也是按兵不動。坐吃山空對於他們來說無疑是要命的事。“大仙”急了,拄著拐杖到北沙灘橋一帶轉悠,想實地看看,尋找機會。他發現橋西那邊悄無聲息地發生了變化。最明顯的是好車多了起來,原因也很清楚,到東邊場館工地來的老板多了,看房買房的多了。薑還是老的辣,這一點,“大牙”比不上他。他提出重新劃界,讓“大牙”覺得占了便宜,其實真正占便宜的還是他“大仙”。

不過,從那以後,“大牙”的人對“大仙”的確客氣多了。

“大仙”想到這裏,對“大牙”說,你爺們夠義氣,你大爺我也守信用吧。二叔有一次跑路北邊去,回來讓我罵了個狗血噴頭不說,還停了他三天的工。他停三天工,損失幾十元呢。

“大牙”笑了。接著又板起臉。大爺,剛才讓你猜對了一半。我這有兩個小冤家,不是單想反水、溜號,是想和我平分秋色。

“大仙”一愣,怎麼可能有這事?怎麼可能呢?不都是你招的小馬崽嗎?

“大牙”長長歎了口氣。這倆都是90後的孩子,和前幾批的孩子想法不一樣。他們說提著腦袋幹活的是他們,掙的錢卻歸了我,不公平。背地裏還他媽的罵我資本家,黑心!

屁,啥叫公平?“大仙”火了,那些下煤窯挖煤的不是腦袋瓜子拴褲腰帶上,一年四季見不著太陽,一百個人的工資不如老板打一炮給小姐的錢多?你再帶他們到東邊場館工地問問,那些蓋房子的一月掙多少,他們的老板掙多少?要不是你罩著,這些狗日的小崽子敢在北沙灘混?喝了一口酒後,嘿嘿笑了,啥叫資本家,那是有錢人,有大錢的人!你也是資本家,說出去讓人笑掉牙!

“大牙”也自嘲地笑了,說,資本家還不如咱。他資本家能想睡到幾點是幾點嗎?接著又問,你那邊是不是也新來了個老媽子?沒等“大仙”回答,又說,那老媽子和二叔有一腿。聽說他倆也在密謀向你奪權。

“大仙”哈哈大笑了幾聲,一口氣喝幹了剩下的半瓶子啤酒,喊服務員再上兩瓶。他見“大牙”皺了皺眉頭,說,這兩瓶酒算我的。一會兒你就買兩瓶酒的單。他把“大牙”麵前剩下的半瓶啤酒拎過去,喝了一大口,說,我給你說爺們,二叔沒那個豔福,別聽他吹。你大爺我那新來的老媽子姓劉。這劉老媽子是奔你大爺我來的。她剛來就和你大爺我睡了。別看老媽子50了,那活……一個字,爽。我隻是讓二叔帶帶她。

“大牙”毫不客氣地罵“大仙”吹牛。大爺,你老人家今年六十掛零了吧,還那麼猛?

“大仙”一瞪眼,咋得,不信?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試試。他說完,見“大牙”好大會兒沒說話,自知沒趣,低聲說了一句你大爺我有補酒。

“大牙”腦筋轉得快,馬上接上話茬,大爺,我有個老鄉這兩天過來。我讓他給你弄一瓶鹿鞭酒。好使!

“大仙”高興得眉飛色舞。他囑咐“大牙”說,對那些不聽話的小崽子,你得像你大爺我一樣心狠。俗話怎麼說來?叫誠不做官慈不經商。咱這是經商,不是收容,你懂嗎?

“大牙”點了點頭。

2

讓“大牙”頭疼的兩個孩子一個叫小馬,男孩,15歲,來自東北;一個叫小紅,女孩,13歲,來自西北。當然,他倆的名字和在“大牙”手下幹活的孩子一樣都不是真名,報的籍貫也不是真的,唯一能證實真實身份的是沒有完全變過來的地方口音。

小馬說他14歲。“大牙”覺得小馬沒騙他。小紅說自己12歲,他不太相信,12歲的鄉下女孩有長一米六的高個子的嗎?他打一開始就不喜歡小紅。不過,一個月下來,他的觀念就變了。因為小紅給他帶來的效益遠比其他人高。

小紅沒有殘疾。“大牙”給她單獨排了場戲,讓她脖子上掛著個牌子,牌子上寫著“為母親治病休學救助好人”一行字。小紅起初不願意,她說,我媽沒病,我還咒我媽呀!“大牙”說,你媽就他媽的有病,窮就是病。你沒聽老人們常說窮命窮命?小紅不說話了。

這一招還真行,小紅第一天就給他掙回來幾百元。小紅很高興,說北京就是北京,北京人真好,一看我這牌子,很多人主動開了車窗把錢遞給我。

“大牙”說小紅你明天要是再掙兩百元,我再多獎你一支雪糕。

小紅說,叔你真好,高高興興地出去了。不一會又返回來,直截了當地問“大牙”,要是人家認出我怎麼辦?“大牙”皺著眉頭白了她一眼。你媽的想得還挺多。誰能認出你一個討飯孩?就算認出了,你就說救你媽的命要一百萬,這一百元離一百萬差十萬八千裏。

“大牙”這邊的十來個人,都住在一間地下室裏。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柴草,柴草上邊鋪了一張他從收破爛的老鄉那兒十元錢買來的毯子,就權當是地鋪。表姐和京京占了一個角落,其他七八個男孩女孩也不分你的我的,想睡哪片就睡哪片。“大牙”當然不和他們擠在一間屋子裏。幾百米外有一處工地,工地有間值夜班人員住的工棚,工棚裏有張上下鋪的鋼架床。他和那個值夜班的說好,每天給那人兩元錢,讓他睡在上鋪。那個值夜班的有時候外出,他就頂替他值班。他把那邊地下室的幾個孩子交給表姐負責管理,誰要是外出得經表姐同意。表姐樣子凶,人也凶,哪個孩子不聽話,她張口就罵,抬手就打,以那些孩子的老娘自居。隻有對小馬,她有點兒打怵。

小馬剛來時對“大牙”也是百依百順。那時,“大牙”對小馬的確偏心眼,讓他當“主管”。他不懂主管的真正職責。他對小馬說,主管就是協助我管事的。小馬問,我管什麼事?“大牙”想了一會,拍了拍小馬的肩膀,說,你就管讓他們幾個多給我掙錢。小馬又問,表姐和“大仙”那邊的二叔眉來眼去我管不管?“大牙”照頭上給了他一巴掌,罵道,公狗母狗吊秧子你也管呀!

實際上,他就讓小馬看著那幫孩子。媽的,要是哪天掙錢多了一溜煙跑了,我到哪找他們?

有一段時間,小馬和小紅都很聽他的話,爭相在他麵前表現自己,也就是在他眼前爭寵。他萬萬沒有想到好景不長,小紅才過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和小馬穿了連襠褲,合起來對付他了。

半個月前一天,小馬一早起來就嚷嚷著今天過節,兄弟姐妹得吃一頓好的。小紅也跟著附和。他們開始是跟表姐說,表姐說,這事我當不了家,找老板說去。

小馬看看小紅,小紅看看小馬,兩人都沒再堅持。

表姐把這事說給了“大牙”。“大牙”問:又他媽誰過生日?

表姐說,不是誰過生日,是過中秋節。

“大牙”一拍腦袋瓜子,噢,到中秋節了。看看,我他媽的都給過糊塗了。他想了想,對表姐說,那就一人給他們發一塊月餅吧。不過,他對“小馬”提出這件事打心裏不高興。狗日的想買好。大爺我也知道過中秋節吃月餅,可一盒月餅高的幾千塊、幾百塊,最差的也幾十元,你孫子掏錢啊?他讓小馬留下來,等大夥走後一陣腳打腳踢。小馬一聲也沒叫,更沒有掉一滴眼淚。等他打完罵過了,小馬才往他麵前一站,厲聲問他,我犯了什麼錯你打我?

“大牙”一時回答不上來。他沒想到小馬會給他來這一套。總不能告訴他是因為他挑唆大家吃月餅吧?他假裝點煙,猶豫了一會,說你小子昨天偷懶。小馬說我怎麼偷懶了,我偷懶還給你掙了三十元?

“大牙”嘴裏含著煙,一張口不小心被嗆了一下,咳嗽了好大一陣子才好些。他說,小馬你孫子別,別給我橫。過去有個孩子不聽我的……小馬沒等他往下說就接上話茬,你把他的腳筋給挑斷了對不對?這話我都聽你說過八百遍,耳朵起這麼厚一層繭子了!他邊說邊用手比劃。

“大牙”又踢了他一腳,去你媽的,越來越膽大了。

小馬瞪了他一眼,接著拿眼睛四下看了看,好像要找什麼家夥。“大牙”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被一根繩子吊到了嗓子眼。好歹小馬隻有左手殘疾,右手加兩條腿對付他這個一條腿的,他占不了便宜。他馬上換了一副笑臉,又給了小馬一支煙,你好好幹,我不會虧待你。

小馬沒聽他說完,拍拍屁股走了。

小馬到了北沙灘橋下,小紅和幾個孩子正圍在一起商量什麼事兒。小紅看見他,一溜小跑迎上前,小馬哥,你真勇敢。我打心裏佩服你!說著,幫他拍打拍打衣服上“大牙”留下的鞋印。那幾個孩子也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都是誇獎小馬的,讓小馬心裏熱火朝天。他對小紅的成見也好像被一陣風吹得無影無蹤。他揮著拳頭說,記得有個胖歌手唱的歌不?叫,叫什麼來著,裏邊有句詞叫“一根筷子容易折斷,十根筷子抱成團”。

一個叫小不點的男孩子嘿嘿笑了,說,那首歌叫《眾人劃槳開輪船》。

小紅瞪了小不點一眼,說,別起哄,管它叫啥名字,小馬哥你是讓咱們團結對不?

小馬點點頭,說,狗日的“大牙”資本家,比電影裏萬惡的舊社會裏的資本家心還黑,過中秋節咱要吃塊月餅還得挨他揍!小紅也生氣,憤憤不平地說,表姐說老板一個月找女人的錢夠咱們一夥子人一個月的飯錢。這錢不都是咱掙的?憑啥咱要吃塊月餅都像犯了大罪?

幾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地罵了半天,最後形成了一個“重要決議”:老板今天吃啥咱吃啥!小不點的問小馬,老板晚上找站街女你也找啊?

小馬看了看小紅。小紅的臉紅了。他踢了小不點一腳,去死吧!

幾個人分開後,小馬和小紅一開始時在一起。小紅問小馬,小馬哥你跟老板多久了?小馬在心裏計算了一下,說,半年多了。小紅說,他人特黑,你怎麼不自己找個地方?小馬感歎一聲,說,地盤不能隨便找,弄不好我右手都得殘。接著他告訴小紅,乞討也有學問,而且學問大了。你想當廚師得學做菜吧,這比學做菜還難;你想開車得學駕駛吧,這比駕駛難得更多。老板今天這塊地盤,是搶出來打出來用命換來的。小紅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不會吧?要個飯還爭還搶?

唏,你不懂。小馬說,就是要飯的多才爭地盤。這麼給你說吧,你知道全北京有多少咱這樣乞討的嗎?

小紅搖搖頭。

小馬伸出手晃了晃。小紅問:五百?小馬搖搖頭,又擺了擺手。

小紅閉著眼睛想了一會,說,五萬,對不?小馬歎息一聲,說,別猜了,我也是聽老板說過。他是在一次被抓進拘留所裏聽說的。不過我沒記住。反正,反正人不少。這麼給你說吧,我來這半年多,光咱老板手下來來走走的就有二十多。小紅問:他們都去哪裏了?小馬說,不清楚。小馬又說,我在西客站見過一個跟老板幹過的女孩。那個女孩穿著件紅夾克,紮著小辮子,可好看了。過去老聽大人們說,人靠衣裳馬靠鞍,我見了她才明白真那回事。她在這兒時也住草地鋪,穿破衣服,整天髒兮兮的。我們都管她外號叫屎殼郎。

小紅下意識地對著陽光底下自己的影子擺弄了一下頭發。

小馬說,你要穿上那樣的紅夾克一定特好看,比那小姑娘好看。

小紅唏了一聲,說,我見過。我在家時我的一個同學就有一件。那一件好幾百塊,她爸是村支書,有錢。學校歌詠比賽時,我獨唱,老師讓她把紅夾克借我上台演出時穿,我都,我都舍不得還她。說著,她的眼圈紅了。

小馬從褲兜裏掏出一卷皺巴巴、已經發黑的紙巾遞給小紅。小紅接過看了一眼又還給了他,然後用手抹了下眼睛。小馬說,你別泄氣,掙了錢自己買,穿著也自在。

這時,北沙灘橋下出現了塞車,還傳來爭吵的聲音。小紅把那塊牌子朝脖子上一掛就要上路。小馬拉住了她,說,這時別去。

小紅說,這多好機會啊。

小馬說,越是這時候你越要不到一分錢。你想想,撞車的人急,後邊被堵的人急,心情都不好,別說給錢,罵你揍你都有可能。

小紅朝橋下看了一眼,果然沒有一個乞討的出現。她對小馬說,小馬哥你太有才了。

小馬說,狗屁。這不叫才,叫經驗。

小紅突然又想起剛才沒說完的話,問道:你剛才說在西客站見的那個女孩怎麼不幹這行了?她哪來錢買紅夾克?小馬說,我也不明白。不過,不過我看她跟在一個懷裏抱著卷毛狗的女人後邊,還緊緊拽著那個女人的衣角像怕跟丟了……他的話沒說完,小紅就接上說,噢,我明白了。她是讓人家收養了!往後的時間,她一直沉默不語,心事重重。小馬也沒多問,就和她分開幹活去了。

3

每天晚上點完錢吃飯,是“大牙”定的規矩。這天,他虎著臉坐在椅子上,他的手下並不感到有什麼不正常。

小馬怎麼還沒回來?“大牙”問,陰森森的目光掃視了一圈,罵道:狗日的,偷到我頭上來了。

他的這句話一落地,空氣立刻凝固了。同各個行業有各個行業的規矩一樣,乞丐行裏也有一個不成文但很明確的規矩,就是不能偷。在他們看來,乞討是一種生存方式,換句話說是一種活法,不丟人不現眼更不下賤。你伸手討,人家願意施舍,兩廂情願。可是,偷是不允許的,那是賊的行為。“大牙”本人就是剛入道時趁一個司機不注意,偷了人家放在座位上的手機,被他的“領導”打斷了一隻手腕。所以,他用了偷這個字,把幾個人唬住了。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緊張不安。

小馬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他一進來就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氛,愣了愣神,把上衣脫了塞給“大牙”,然後盤腿坐下了。

“大牙”習慣地把小馬上衣的幾個口袋翻了個底朝天,把錢收拾好,把衣服扔給小馬,然後又點了一支煙,用煙頭分別在小馬等幾個男孩額頭上燙了一下,惡狠狠地說,你們都老老實實給我交代昨天夜裏誰幹壞事了?老子火眼金睛,早就知道是誰,不說出來是給你坦白從寬的機會。知道什麼是坦白從寬嗎?

小馬說,老板你有啥說啥,想說誰說清楚,別讓我們都跟著挨餓。說著,從飯筐裏拿出個饅頭就朝嘴裏塞。他剛咬一口,“大牙”一巴掌給打掉了。“大牙”說,老子還沒動口,你倒搶先了,還有沒有規矩?他讓表姐把飯筐端到一邊放起來,然後又讓小馬跪下。小紅哭著求“大牙”說,小馬哥今天給你交了一百多塊錢,是掙的最多的,你就饒了他吧。“大牙”一腳把小紅蹬倒在地上,罵道:小賤貨,要是他半夜裏在你身上亂摸,你還會讓我饒了他嗎?

“大牙”這句話讓屋子裏的人都震驚地張大嘴巴。小紅看了看另外兩個女孩,又看了看表姐,最後盯著小馬的臉。小馬的嘴唇動了幾下,欲言又止,閉上了眼睛。小紅跳起來,狠狠地抽著小馬的臉,罵了句臭流氓,就捂著臉哼哧哼哧地哭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