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牙”問小馬:是不是你狗日的幹的?
小馬咬緊牙關沒有回答。
“大牙”把煙頭放在小馬的左腮上,煙頭上的火燙著肉發出嗞嗞的響聲,同時散發出一股焦糊味。小紅和另幾個男孩都覺得心驚肉跳,小馬卻眼睛也不眨一下,依然昂首挺胸地跪著。“大牙”說,你個狗日的有種,好漢!我不信今天治不服你。說著,重新點了支煙,大口大口地吸了幾下,彈了下煙灰,又放在小馬的右臉頰上。這回,小馬呻吟了幾聲,但是仍然沒有喊叫。小紅看不下去,想拉門出去,被“大牙”叫住了,你個熊妮子要是敢邁出這個門,我把你給廢了!
“大牙”讓表姐拿竹尺來。那個竹尺足足有兩指厚、四指寬,上邊還被他故意用銼刀銼出些刺兒,打在身上,那些刺兒很容易紮進肉裏。這是他經常用來嚇唬那些孩子們的。真是要用,他還得掂量掂量,打傷的是別人,經濟受損失的是他自己。這筆賬他還算得明明白白。所以,他拿在手上,指著小馬,問,你個狗日的說你做沒做下流事?
小馬沒吭聲。
“大牙”說,你不放屁我也聞得著臭味,就是你幹的。你不說是吧?你不說我的家法會讓你說。說著,他揚起了竹尺。這回他要動真的。他不是為表姐。真是小馬摸了那娘們,他也不會因為她傷小馬。他是看小馬太倔,既不認賬又不求饒。他要是不打到他低頭,別的孩子他也沒法子帶了。突然,小紅上前攔住了他。小紅說,昨夜小馬沒做那事,你不能打他逼他!
“大牙”說,你看見了還是聽見了啊?
小紅說,我沒看見也沒聽見。小馬哥昨天夜裏是抱著我睡的。我敢作證。
屋子裏的人一個個又目瞪口呆。
“大牙”看看小馬,又看看小紅,拍著巴掌笑了,譏諷地說,這好像是哪個電視電影裏演員的台詞吧?小紅你個熊妮子學得倒真像。說著,一把把小紅拉到懷裏,你說說,他摸你哪裏了?讓我看看有沒有手指印。他邊說,邊去解小紅上衣的扣子。小紅急了,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趁他疼得鬆手的時候,推開他跑了出去。小馬喊著小紅的名字,緊緊追了出去,到門口時回頭瞪了“大牙”一眼。那一眼好像噴出烈焰,讓“大牙”一陣心寒。
一直沒說話的表姐小心地走到“大牙”跟前,聲音顫抖著說,俺吃一次虧就吃吧,你別為俺和他們傷了和氣。“大牙”猛地踢了表姐一腳,吼道:熊娘們,你要砸了我的飯碗,我跟你沒完。表姐趴在地上哭了。京京喊著媽媽撲到表姐身上。
其實,小紅沒跑遠,小馬也很快追上了她。
北沙灘橋東側有一家四星級酒店。小紅跑到酒店停車場,在兩輛車空隙中席地而坐。小馬到後,她連頭也沒抬,揀了塊小石頭,在地上敲打幾下,再劃幾下,就這樣來來回回地使喚那塊小石頭。
小馬問:你恨我?小紅沒理。
小馬又問,你認定我幹了那事?小紅仍然沒理,敲打地麵時更用力了,那聲音讓小馬聽著心顫。
小馬再問:你看我是壞蛋嗎?
小紅這才問道:不是你幹的,“大牙”那麼折騰你,你幹嗎不說句話?
小馬說,我要說不是我幹的,“大牙”還不得把那幾個哥們折騰得死去活來。“大牙”本來就嫌他們掙得少,天天罵他們,刺他們。
小紅抬頭看了他一眼,問:那是誰幹的?
小馬說:誰也沒幹。雖然被窩挨著被窩,畢竟不是一個被窩。有人動,別人不醒?再說,表姐能不叫?
小紅邊聽邊想,覺得小馬說得有道理,埋怨地說:那你怎麼不挑明了?表姐她為啥那樣做?
小馬歎息一聲,說,她那樣做,就是想擠走兩個人尤其是我,她好帶著京京多討兩個錢,早點回老家去。停了一下,又說,表姐因為生了個女孩,老公天天打她。她就跑了,一人帶著個孩子在這做乞丐,容易嗎?每回聽著京京吵著要上學去,我的心都,都……
小紅沒等他說下去就從地上跳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緊緊抱住了他,動情地說,你比周潤發演的小馬哥還英雄。
小馬抬頭看了看天空。他第一次發現北京的夜空是那麼絢麗,湛藍的天幕上,大大小小的星星仿佛散落在藍色草原上的羊群,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小紅輕輕地撫摸了一下他臉頰,問,還疼嗎?小馬搖搖頭。小紅問:小馬哥,你打算幹多久?
小馬說,我早不想幹了。不幹又能幹啥去呢?
小紅問:你想不想家,想不想回家?
小馬沉默好大一會兒沒有回答。
小紅猜出小馬不回答有原因,就對他說了自己來北京乞討的經過。
小紅家在西部一個山村。由於人口多,耕地少,加上交通不便,信息閉塞,至今還戴著貧窮的帽子。她說,我、我妹妹、我弟弟,加上我爺爺我奶奶我爸爸我媽媽一共七口人,七零八落的五畝地山上有,山下也有,最遠要跑二裏多路,跑一圈要十幾裏路。我爸太累的時候生氣地說,山上那地撂那兒吧,收點糧食還不夠搭化肥搭力氣的。我爺爺就罵他是個敗家子。
小紅的爸爸曾經外出廣東打過工,可是她爺爺奶奶一心想要個孫子,催他爸爸回家。她爸爸經不住她爺爺罵奶奶吵,於是就回了老家。從她弟弟出生,她媽媽坐月子開始,她肩上的擔子一下子加重了。每天天剛亮就要起床燒水做飯,到學校上課也隨時就會被奶奶喊回家幫著做家務,一放學就趕著往家跑,晚一會兒回去,奶奶的拐杖就落在頭上身上。六年級一開學,她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就多次商量讓她和妹妹誰上中學的事。她爺爺偏愛她,她奶奶偏愛她妹妹,兩個老人爭執不下,動輒就吵得天昏地暗。恰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事,讓她選擇了離家出走。
北京申辦奧運會成功後,小紅所在的小學也舉辦了慶祝活動。小紅從小喜歡唱歌,被老師和同學推薦為班級在全校迎奧運歌詠比賽中的參賽選手。臨上台前,老師看著她皺起眉頭。她穿著一件舊T恤,那還是她爸爸在廣東打工時給她媽媽買的,她媽媽穿了幾年剛下放給她。雖然她的個頭長得和她媽媽般高,但沒有她媽媽身體肥胖,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顯得有些空曠。老師靈機一動,從她一位穿紅夾克的女同學身上扒下紅夾克,給她穿上。她穿著紅夾克一個轉身,全班同學都為她鼓掌。有的說這件紅夾克穿她身上最合適,有的說她穿著紅夾克就像個小明星……她對著鏡子反複看了幾遍,心裏也美滋滋、樂滋滋的。人的心情直接牽連到精神、氣質、情緒,甚至牽連到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那次比賽,她奪得了全校第一。小紅說,我們老師拍了照片,放大後貼在學校的櫥窗裏,同學都說好看。我看了也不敢認……
可是,小紅在演唱完下場的時候,由於過於激動,也可能是擔心回家晚了挨打,一不小心碰到拴幕布的樹上,樹上有根釘子,把紅夾克剮了道大口子。小紅當時就嚇哭了。紅夾克的主人、她的女同學嚷著讓她賠,這件夾克好幾百,你得賠我新的,還得一模一樣的。小紅回到家挨了罵也挨了打。那位女同學的家長帶著孩子已經來過她家,向她爸爸媽媽正式提出了索賠要求。小紅媽說,看你個熊妮子惹的禍有多大吧,把咱家的屋頂都捅了個大窟窿。人家家裏說了,兩年前買的時候四百三,現在漲到七八百了。這七八百你讓你爹你娘賣什麼賠人家?小紅爺爺說,訛人呢?不就件衣裳,這皮那皮的誆誰?不賠!再來找讓他家剝我的皮做新的!小紅奶奶就用頭撞小紅爺爺,你個死老頭子耍無賴耍流氓呀?你就慣著護著你這個小祖宗吧,看哪天她給你惹出大禍。
一連幾天,小紅到了學校,那位同學嚷著讓她趕快賠,弄得她很沒麵子;回到家裏,媽媽和奶奶又罵她,讓她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有一天,縣城有輛汽車到她們學校送東西,她偷偷爬到車後廂裏,離開了那個讓她傷心的山村……
就為了一件紅夾克?小馬問。
小紅使勁點點頭。淚水已經在她臉上形成了串,大廈上的霓虹燈一照,像水晶一樣閃光。小馬情不自禁地抱了抱她。可能是想安慰一下小紅,他接著講了自己的經曆。他說,我沒啥原因,就是想過好日子。
小馬家雖然是山區,但是有資源,村委會主任就開了一座金礦。可是,他家和大多數百姓家卻很窮。他上初中住在離家十幾裏的學校,到了吃飯的時候分組,十個人圍成一個圈,有蹲有坐。他用手比劃著說,蹲的人像隻猴子,坐的人像和尚念經,早飯一盆稀粥裏也就見十幾粒米,中午和晚上的菜湯子盆裏,用勺子紮幾個猛子也撈不出幾片菜葉。想吃肉,比癩蛤蟆吃天鵝還難還難……
小紅問:那金礦在你們村是不?
小馬點點頭,是。
小紅又問:憑什麼隻村長家占著?
小馬說,你問我,我問誰去?又說,我每回看到他家門口停著的寶馬、奔馳,心裏就窩火。
小馬有個表哥跟著老家在北京的裝修隊打工。他就到北京找他表哥,求他表哥收留他。他說,我表哥趕我回去,給我買好了車票,把我送到西站,看著我上車。我從東邊門進去,西邊門跳下車。
小紅摸摸他的臉,說,你真勇敢。
小馬說,我想找地方打工,人家都要身份證。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大牙”,就幹了這一行。
小紅問:這麼簡單?
小馬說,就這麼簡單。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坐了一會,小紅問:你怎麼打算?
小馬說,反正餓死凍死就是讓“大牙”打死,我也不回老家。
小紅問:你爸爸媽媽不想你,不找你?
小馬說,我還有個弟弟。
小紅驚奇:這有啥關係?
小馬說,唏,這也不懂?他晃了晃左膀,說,我爸爸媽媽希望我能自食其力。
小紅問:你給家寄過錢沒?
小馬說,寄過,寄給我弟弟的學校。他們一個禮拜吃不上一頓豬肉。我寄錢給學校,學校改善夥食,我弟弟也能分到一塊。
小紅好像聽明白了,點了點頭。然後心思沉重地說,我得回家。還不知我爺爺想我想成啥樣子了……說著說著哭出了聲,我攢夠了買紅夾克的錢,再給我爺爺買根拐杖,我就回去。我爸爸媽媽打我罵我,我都忍著,等我爺爺死了,我再出來打工……
這時已經進入真正的夜晚,帶著幾分寒氣的夜風在兩輛車的空隙中盤旋,形成了一個風口。小馬感覺到小紅的身子發抖,猶豫了一下抱緊了她。對麵停著的一輛吉普車恰巧上人,司機把燈光打得雪亮,正照著他倆。一個女人驚訝地說了句,瞧瞧,屁大的孩子躲這談戀愛!
4
小紅萬萬不會想到,“大牙”為了把她變成掙錢的工具,並且徹底製服她,想出了一個計劃:把這熊妮子弄殘了!一個身患殘疾的女孩能混口飯吃就該滿足了。再說,殘疾女孩乞討也容易喚起那些司機們的同情心。可是,把一個活蹦亂跳、四肢健全的人弄殘,不像捏麵人那樣容易。她會哭,會喊,會反抗,一旦敗露可是大罪,說不定半輩子就在監獄裏打發掉了。所以,他絞盡腦汁,時刻在尋找時機。
“大牙”第一步是給小紅“灌蜜”,就是讓她吃點甜頭。這天早飯後,幾個孩子要上路幹活了,他把小紅留下,啥也沒說,塞給她一瓶礦泉水,示意她裝在口袋裏。小紅掏出來,要還給他。他瞪了小紅一眼。
小馬在路口等小紅。他問:老板給你說啥?
小紅搖頭,掏出礦泉水給了小馬。小馬搖了幾下,又看了看瓶子上的商標,我靠,今兒怎麼這樣大方?小紅你可小心了,他別是用礦泉水瓶子裝的其他玩意兒。小紅奪過來認真看了看,說,瓶蓋不像動過。他要是在裏邊換了內容,能看出來啊!小馬說,錯!那些造假的不管是麵粉、奶粉還是什麼水,不吃死人喝死人怎麼會查出來。小紅害怕了,想把礦泉水扔掉,想想又說,不會吧?我和他無冤無仇,還給他掙錢,他幹嗎害我?小馬說,反正你小心一點好。
到了半晌午的時候,小紅有點兒渴了。她掏出礦泉水,擰開了蓋,剛要朝嘴邊送,想起小馬的話,又停下了。小馬替她檢查了半天,把蘸過礦泉水的手指放嘴裏漱了漱,對小紅說,沒事,喝吧。慢點,別嗆著就行。
小紅情不自禁地踮起腳,伸著脖子,在小馬臉上親了一口。
小馬和小紅親昵的動作,全都讓“大牙”收在眼底。其實,“大牙”並不是一天到晚在屋子裏貓著,至少兩小時上一趟路。他早就在路邊郵政局的二樓選擇了一個瞭望台。向西可以看到橋下,向東可以望見兩個紅綠燈路口,這是他的整個地盤,也就是說他手下那些人的舉動他完全可以觀察到。“大仙”在橋西也有這樣的瞭望台。不過“大仙”稱其為監督崗。“大牙”不喜歡這個詞,什麼他媽的監督,還崗,你把自己混為站崗的了?沒有這樣的瞭望台不行,誰討了多少就無法掌控。當然,他手下那些人不知道自己時刻在老板的眼皮底下做事。
沒想到小紅夜裏真的病了,發燒,嘔吐,喊著肚子疼。小馬讓另一個男孩幫著把小紅扶到他背上。小不點問:去哪裏?小馬說,醫院!小不點說:咱沒錢呀!小馬說,醫院要是不給治,我點把火把醫院燒了!
小馬背著小紅走到路邊,就已經累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小紅說,小馬哥,我不想死,我還得還同學紅夾克,還想回家看我爺爺。小馬說,不會,你不會死。哥不讓你死。咱窮,但命硬。
跟小馬一起出來的小不點和另一個男孩攔下了一輛白色轎車。開車的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他搖下窗戶玻璃往外看了一眼,還沒等他說話,小馬就把小紅塞進車裏,自己也鑽了上去,大叔,快,快點送我妹妹去醫院。那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什麼也沒問,一踩油門發動了車。
你們是外地的吧,在北京做什麼?中年男子問。
小馬沒回答。他示意小不點和另一個男孩也不要搭話。小紅很懂事,哎喲哎喲叫得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高。中年男子沒再問,而是加快了車速。
北沙灘附近就有幾家醫院。那個中年男子把車開到最近的一家醫院。車剛停穩,小馬背上小紅就朝急診室跑。那個中年男子拉住了小不點,小馬也沒敢耽誤。他想,假如他讓付車費,小不點自有辦法對付。在北京混了兩年,連這也對付不了還能幹熊?
醫生值班室裏有十幾個人在排隊等候。排在最前邊的是位白發老奶奶。小馬顧不上禮貌,直接鑽到老奶奶前邊。老奶奶剛拉下臉,一看是個男孩背著個女孩,又換了笑臉,說,孩子,別著急。
醫生問小馬:你掛號了嗎?
小馬搖搖頭,老實地回答,我沒帶錢。
醫生皺著眉頭,說,你沒掛號沒帶錢,我沒法給你看。
小馬一急,說話也結巴了,你,你……他眼睛四下張望,想找個順手的工具。醫生顯然看出了他的用意,指著他說,你不要胡來。老奶奶一直在觀察小馬和小紅,目光從充滿疑問,漸漸變得有些憐憫。她說,醫生你先給孩子看吧,就用我的號。我再去掛一個不就解決了。
經過檢查,小紅隻是患了急性腸道炎,沒有什麼大病。小馬長長地出了口氣。
回來後,“大牙”大發雷霆,小馬你狗日的膽大包天,敢把小紅往醫院送。
小馬說,不往醫院送往哪送?
“大牙”說,往哪送,往哪送?反正不能往正規的大醫院送。正規大醫院要登記姓名、住址,是孩子的還得登記大人的名字、聯係方式,萬一被查出來你們是要飯的,一個電話喊來人就把你們送收容站,再遣送回原籍,你願意啊?
小馬吭哧了一會,理直氣壯地說,就是砍我的頭,我也得讓小紅先看好病。“大牙”罵罵咧咧地走了。
“大牙”一出門,小馬就跟了出去。“大牙”吃驚地問:你有事?小馬問:啥時候發錢?“大牙”的眼睛一下子瞪大瞪圓了,緊緊盯著小馬的臉,什麼錢?小馬稍微猶豫了一下,說,工錢!橋西那邊的老板八月十五前就給發工錢了。“大牙”嘿嘿冷笑兩聲,是嗎,發多少?小馬說,我聽說一人一百。“大牙”轉身往外走,小馬尾隨在他身後。他們是在地下二層,上了電梯後,小馬低著頭沒看“大牙”。“大牙”聽見小馬的喘氣聲很粗也很重,就像鄉下燒鍋做飯時拉的風箱,呼哧呼哧的。他又冷笑了一聲。
出了地下室,“大牙”才衝小馬大聲吼道:你聽錯了!那邊不是一人發一百,是一千、一萬!
小馬的肩膀抖動了一下,說,反正人家發工錢了。你也說過幹夠半年給工錢。
“大牙”圍著小馬繞了半圈,手哆嗦著指著小馬的額頭,怒氣衝衝地說,你個狗日的記這挺上心。我問你,你半年給我掙了多少錢你記得不?
小馬說,記得,小兩萬吧!
“大牙”說,就算小兩萬。你花了我多少你知道不?飯錢、房錢、水錢、電錢、物業費錢,就連你屙屎尿尿都得要衛生費……
小馬說,那你算個賬唄,反正賬能算清。
“大牙”跺了跺腳,說,算清你媽個B。你以為就這些錢啊?我還得交場子錢、份子錢、上貢的錢,要不誰保護你,早把你趕滾蛋了,弄不好還關起來。七七八八算下來,老子不倒貼錢就不錯了。節前我買那幅畫送人,知道多少錢不?小一萬呢!
小馬是第一次聽“大牙”說出要飯還得那麼高的成本。不過,他有點兒不相信,心想:我的爺哎,這是北京,全中國的大官都在北京,還有人敢收要飯的這錢那錢,讓要飯的上貢?騙孫子去吧你!
“大牙”見小馬不吱聲,以為他被自己唬住了。這時他的手機信息提示音響了,一個女聲說,你有短信息。他看了一眼短信,慌慌張張地要走,又指著小馬說,你狗日的不老實我弄死你!
小馬衝他的背影咬牙切齒地說,還你媽不知誰弄死誰呢!說完就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的磚頭上,雙手抱著頭痛苦地沉思起來。忽然有人踢他的屁股,他吃驚地站起身,發現是小不點。小不點的個子比小馬矮半頭,實際年齡卻比小馬大七、八歲,地地道道一成年人。就是因為個子矮,一直裝作個孩子。在“大牙”這幫子人中,隻有小馬知道他真實年齡,但從來沒向外說過。他也佩服小馬講義氣,對小馬恭恭敬敬,口口聲聲稱小馬哥。他掏出一支煙,折成兩半,一半夾在嘴角,一半遞給小馬。小馬說,我不抽煙。小不點又把那一半也夾在嘴角,同時點著了,再遞給小馬,說,你不抽煙不喝酒,活得有啥滋味。抽吧,抽煙真能解悶。小馬接過抽了一口,嗆得咳嗽幾聲,扔在地上,正要用腳去踩,小不點伸手給擋住了,接著彎腰揀起來,吹了吹浮土,夾在耳朵根上。
小馬問:你有事?
小不點四下看了一眼,把小馬拉到馬路邊停著的兩輛車空隙中,然後從衣袋裏掏出兩張一百元的鈔票,在小馬眼前晃了晃。小馬好像被馬蜂蜇了一下,咧了咧嘴,問:哪弄來的?小不點說,你猜。小馬說,我沒那熊功夫。你愛說不說。小不點這才告訴他,這兩百元錢是送他們去醫院的那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給的。他說,你背小紅下車後,那個眼鏡拉住我,給了我這兩百元錢。小馬哼了一聲,騙孫子吧?他沒向你要錢就不錯了,還給你錢。小不點說,騙你才是孫子。他問我你們是做什麼的?我說飯店服務員。他笑了笑說,那女孩我好像在馬路上見過。接著就掏出錢,讓抓緊去給小紅看病。我下車要走時,他還給了我一張名片,讓有事給他打電話。
小馬接過小不點手中的名片,走到路燈下看了一眼,上邊寫著名字叫二月,職業是作家,還有手機電話。小馬驚訝地叫出了聲,唏,騙人的吧,還有姓二的?小不點奪過名片,左看看右看看,也犯起嘀咕,他媽的就是,這家夥怎麼會姓二呢?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搖了搖頭。
小不點說,咱先不說老二了。你說這錢咋弄?
小馬想也沒想,回答道:人家給小紅的,就給小紅唄。
小不點說,我不是不想給她。我怕給了她,讓表姐或者老板看見,懷疑小紅偷偷留下的,會讓小紅下一次油鍋。兩百塊呢,等於拿刀子剜老板的心頭肉。
兩人回到地下室,小馬剛要躺下,聽見小紅在翻身,嘴裏冒出一句:我還你的紅夾克。他覺得鼻子發酸,眼睛潮濕了。
5
其實,“大牙”最近有一種危機感。這種危機感來自內部。他一直想著怎樣落實讓小紅致殘的計劃。
讓他們晚上也出來幹活,晚上有夜色掩護好做手腳。他想。
第二天晚飯後,“大牙”鄭重其事地讓小馬幾個人站在他麵前。這是他的規矩,還是從“大仙”那兒學來的,叫軍事化管理。雖然咱是叫花子,畢竟有領導、有分工,那就不能像散兵遊勇一樣想幹啥幹啥。他說,我這幾天晚上沒睡覺,觀察了一下,場館工地建設加班加點,車來車往也多,橋西邊那夥子可抓住了機會,分班幹活,一個晚上的收入比白天還多。
小馬說,那還不是老板越來越有錢,幹活的人有個越來越有錢的老板。
“大牙”瞪了小馬一眼。按他的脾氣本來會接著發火,罵小馬一通或打他一頓。可是今天他沒有,相反笑嘻嘻地說,小馬你的意見我已經認真考慮過了。我打算讓表姐幫著扒拉一下賬,月底給你們發錢。
小馬的眼睛一亮,看了小紅一眼。小紅雖然病還沒好透,“大牙”今個白天就已經讓她幹活了。小紅對小馬說,快該穿夾克了,我得趕快買了給我同學寄回去,省得她家人又到我家去罵。他給小紅算過賬,即使老板每人發他們兩百元錢,他和小紅兩個人的工錢加起來就是四百元,再向小不點借一百,夠買一件小紅同學一模一樣的紅夾克了。中午的時候,他拉小紅偷著跑到附近一家商場看了看,和小紅同學同樣牌子同樣紅色的夾克賣四百九十八元錢一件。
小不點更激動,竟然流下眼淚,哽咽地說,老板,你待我們太好了。我們以後死心塌地跟你幹。你千萬別把我們給蹬了!
“大牙”說,怎麼會呢?我現在把你們都當親兄弟姐妹了,哪能幹出那種絕情的事。這樣吧,晚上掙十提一,就是十元錢給你們一元,當場兌現!說完,目光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問:今晚誰幹活?
我!小馬第一個舉手。
我!小紅、小不點搶著回答。京京站在最前邊,但是話說得慢了,急得哭著往表姐懷裏鑽,媽,我要幹活。
“大牙”高興地眉飛色舞,鼓著掌說,好好,讓橋西那幫老家夥看看,還是咱的戰鬥力強。
這陣子,小馬打著私下藏點錢的主意。自從小紅告訴他,她是為一件紅夾克離家出走,打算掙夠錢買一件紅夾克賠給同學的心事後,他就在想著怎樣幫小紅攢錢。“大牙”的心太黑,他領教過了。狗日的還天天罵這不公平那不合理,說人家富人心黑,豈不知你自己也黑心。跟你半年多了的這幾個小兄弟,你給誰發過一分錢?再這樣老老實實跟你往下幹,恐怕永遠掙不夠買回家的車票錢。他準備把討來的錢一分為二,給“大牙”一半,留下一半。他知道“大牙”每天三番五次地檢查,有時候還會對他們突然搜身,所以他要先找到一個藏錢的地方,必須是“大牙”找不到甚至想象不到的地方。
出門走了不遠,小不點摔倒了,是被馬路牙子上一塊磚頭絆倒的。小不點踢了那塊磚頭一腳,罵道:媽的,又豆腐渣子工程。小馬看了看磚頭留下的坑,心裏高興地笑了。這不就是藏錢的好地方?狗日的“大牙”本事再大,也不會想到我把錢藏磚頭底下!
主意定下來後,小馬幹活時積極性也高漲了。他現在不光是給老板掙錢,也在給自己掙錢。盡管夜間給工地運料的車司機比較摳門,脾氣也大,十輛八輛車能遇上一個給一元兩元的,他到收工的時候手裏還是討到了四十多元錢。這四十多元錢全是一元兩元一張的,摞起來厚厚一遝。他挑了十張兩元的,在地上揀了張撕成兩半的報紙包上,裝出一幅漫不經心的樣子,吹著口哨,慢騰騰地朝那個磚頭洞方向走,眼睛卻四下瞟,既怕看見熟人,也怕熟人看見他。到了那個地方,他先裝作很累的樣子,用手扶著地慢慢地坐下,然後拿起那塊磚頭,敲打幾下磚頭洞。一方麵讓人看見了會以為這個男孩在玩耍,一方麵他想把磚頭洞底夯實夯平。他做完這些,又站起來走了幾圈,直到確定沒有人注意自己,才重又坐下,快速地把包著二十元錢的紙包放在磚頭洞裏,把磚頭壓上,然後又在周邊地上刮了些土把磚頭四邊的空隙填滿。
就在他拍著手上的土,準備站起來時,小不點和小紅突然出現在他麵前。小不點和小紅一組是“大牙”安排的。小紅的病還沒好透,扮病人不用假裝,隻是病情說重點,絕症。小不點裝作小紅的哥哥,哥哥為給妹妹治病乞討總會引起人們的同情。小紅一屁股坐在小馬旁邊,喊著,渴死我了。小不點則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會,用疑問的口氣問小馬:你咋坐這兒?
小馬說,累了。
小不點問:你弄了多少?
小馬說,不多,二十多元。又輕輕打了小不點一拳頭,幹嗎,老板讓你當監工啊?
小紅很興奮,說,我和小不點兩人弄了快一百呢。說著說著噘起了嘴巴,就是他見人就說我絕症,咒我!小不點忙說,是老板讓我說的。反正我不能說老板絕症。他真絕症了,誰養咱們。小馬生氣地罵了一句放屁!他養咱還是咱養他?小紅搶著回答,是咱養他。小不點撓了撓頭皮,擠巴幾下眼睛,說,也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