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點催小馬和小紅回去。小馬站起身後,又把小紅拉起來。不過他沒有動,咽了口唾沫,猶猶豫豫地問小不點,咱回去實打實交嗎?小不點一個愣神,反問:咋的,你過去藏著掖著呢?你不怕老板知道挑斷你的大腿筋?
北京秋天的深夜已經很冷,他們三人都還穿著單衣,身子在冷風中微微發抖。小紅不知是凍的還是聽了小不點的話害怕,說話時牙齒都在打架,發出敲擊電報似的達達達達的聲音。她說,小不點你,你別瞎說,小,小馬哥不是那,那種人。小馬說,我過去不是那種人,現在想做那種人。小不點你他媽的年紀比我大,就不動腦子想一想。咱這樣給“大牙”掙錢,他越攢錢越多,咱呢?你就不想想後路。小不點見小馬很真誠也很認真,才帶著哭腔說,我能不想嗎?可我敢想嗎?老板個狗雜種心狠手辣,讓他逮著了能有個好?說著說著真的哭出了聲,我都二十了,長得殘疾說不上媳婦。我爸我媽趕我出門時說,你掙了錢才有女人跟你。我,我做夢都想著掙錢……
小馬和小紅沉默了一會。兩人心裏也一陣陣發酸。最後,還是小馬先開了口。他說,咱仨今天說好了。從今個起,咱掙的錢一分為二,給老板一自己留一。你們要是信得過我,我幫你們收著藏著。老板要是發現了,也我一個人擔著。我小馬絕不做孬種連累你們。不過……小不點搶著說,小馬你別說不過。我和小紅向老天爺保證不會出賣你。出賣你對俺倆有啥好!
三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6
月底到了,“大牙”沒有兌現發工錢的承諾,讓他感到驚異、不解的是,小馬、小紅、小不點等沒有一個提起這件事,隻有表姐念叨過幾句,他一瞪眼又馬上打住了。難道這些孩子得了健忘症,抑或害怕他的權威?他琢磨不透。
夜深人靜的時候是想家的時候,何況小紅還是個孩子。她翻了個身,腦海裏出現了家鄉那個大雪覆蓋的村莊,一縷縷藍色的炊煙嫋嫋升起,一群群瘦弱的牛羊悠悠遊蕩,一排排高矮的屋簷下曬太陽的老人……突然,一個老人扶著牆壁艱難地站起來,迎著一個穿紅夾克的女孩張開雙臂,喊著,孫女,我的大孫女回來了。
小紅叫了一聲爺爺,吭哧吭哧地哭了。
其實小馬也沒睡著。他聽見小紅在哭,隔著另一個女孩拍了拍小紅,示意小紅出去。然後,他又推了一下小不點,在他耳邊說,起來。
三個孩子到了門外,小紅還在抹眼淚。小不點抱怨地說,半夜三更你哭個啥?小紅說,我想我爺爺我奶奶我爸我媽。小馬拍拍小紅的肩膀,你再熬上個把月,就攢夠買紅夾克的錢了。小紅難過地揉著眼睛說,我都出來三個多月,100多天了,不還紅夾克我不敢回家!
三個人又沉默了。這時,不遠處傳來輕飄飄的音樂聲。小不點突然拍了下腦袋瓜子,緊張不安地說,壞了,咱仨出來這麼久,表姐肯定會告訴老板。老板要是審咱,咱怎麼說?小紅一聽也急了,拉著小馬說,小馬哥,快回去吧!小馬沒動。他朝音樂聲響的地方努了努嘴,說,那是大排檔。咱過去要幾個錢,明天就給老板說是出來要錢。
雖說是夜深時刻,大排檔卻幾乎座無虛席。客人有來自附近奧運場館建設工地的農民工,有給工地運送材料的卡車司機、裝運工,有還沒歸家的年輕情侶,有些剛從附近歌廳出來、玩興未盡,帶著坐台小姐換地方繼續瀟灑的,也有老板模樣的。從路邊停放的各種各樣的車輛,也可以看出來大排檔的人很雜。小不點剛走到大排檔一個圓桌前,突然輕聲叫起來,小馬,有情況。等小馬和小紅圍過來,他眼睛朝下,點點頭,說,我踩著了個東西,軟軟的,像……
像什麼?小紅問。
小馬很機靈。他見四邊桌子上的客人中有人在看他們,就裝作憤怒的樣子,用胳膊夾住小不點的脖子,一使勁把他摔倒地上。小不點趁勢揀起剛才被他踩在腳下的東西,撒開腿就跑,邊跑邊罵,有種你過來揍我!小馬絲毫也沒猶豫地追了過去。小紅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幹嗎幹嗎呢,你倆?說著也去追了。旁邊桌子上有人感慨地說,這些個外地來的孩子不管怎麼行呢!
小不點一直跑到離大排檔幾百米遠的地方才停下,彎著腰直喊,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小馬比小紅早到一步,也累得氣喘籲籲。他等小紅到了,才讓小不點把東西拿出來。那是一隻棕色錢包,打開一看,裏邊有一千二百元現金,還有一張信用卡、一張身份證。小馬看了一眼身份證,驚奇地叫出了上邊的名字,二月,哎呀,怎麼會是他呢?
小紅問:你認識?
小不點搶著回答,就是上次你鬧急性腸道炎,咱攔他的車,末了還給你留二百元錢的那個作家。小紅奪過身份證,看了看上邊的照片,說,這是好人。小不點興奮不已,把錢包裏的現金全都拿了出來又數了一遍,一邊數著一邊說,咱發財了。小馬小紅,你倆說這錢咋分?
小馬說,不能分,咱得還人家。
小不點一下子板起了麵孔,看著小馬,說,憑啥?你想學雷鋒,還是怕錢咬手?小馬堅定不移地說,我說不能分就不能分。小紅也聽明白了,表示支持小馬。
小不點氣得跺著腳,說,這錢包是我撿到的,得我說了算。你倆要是不願分錢也沒事。讓我還給他,沒門。
小馬二話沒說,上前又用胳膊勒住小不點的脖子,可能這次用力太大,勒得小不點直喊疼,兩條腿左踢一下右踢一下,想從小馬的胳膊中掙開。小馬問:你還不還?小不點說,你勒死我,我也不還!小馬說,你敢不還我真勒死你。你狗日的知道不,那人幫過小紅幫過咱,同情咱。小不點喘著粗氣說,他同情咱能讓咱在北京住下不?能讓我找個媳婦不?
小紅去拉小馬的胳膊,讓他鬆開。她說,小馬哥你讓他喘口氣再說話。小馬鬆開了勒著小不點脖子的胳膊,卻用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小不點我告訴你,人家丟了錢包丟了身份證,肯定會報警。北京的警察厲害得很,一查準查到咱。
小不點被唬住了。他躊躇片刻,說,那咱得把現錢留下來。小馬說,那不行。小不點急得哭了,一千元錢呀,咱仨天天偷點藏點得到猴年馬月才能攢這麼多……我不給你們玩了!他把錢包朝地上一扔,哭著回地下室去了。
小紅看著小不點的背影消失在地下室出入口,心裏打了個寒戰,不安地問小馬,小馬哥,小不點會不會向老板告狀,說咱偷著藏錢?小馬想了想,搖搖頭,說,不會。老板不喜歡他。再說,他一張嘴能說過咱兩張嘴?
接著,他倆商量怎麼找二月還錢包,怎麼對付“大牙”,商量好以後,小馬又把錢包藏好,才回了地下室。
第二天一大早,小馬還沒從夢中醒來,覺著胳膊和手疼痛,醒來才發現自己被捆了個結結實實。不用說,隻有“大牙”才敢對他這樣。他掙紮了一會,隻是翻了個身,沒能站起來。翻過身一看,小不點蹲在門口,含在嘴唇邊的煙頭瑟瑟抖擻,眼睛也看著鞋尖,不敢正麵看他。讓他大吃一驚的是沒看見小紅,表姐他們也都不在。他大吼一聲,小不點!小不點哎地應了一聲,像觸電一樣跳起來,驚慌失措地指著他說,你,你幹嗎?捆著了還不老實。
小馬問:他把小紅弄哪兒去了?
小不點眨眨眼,重又蹲在地上,抽了一口煙,說,你別管。老板帶她出去了。又說,是老板捆的你,讓我看著你,與我沒關係。
兩個人正在拌嘴,“大牙”怒氣衝衝地回來了。他同時點了四支煙,並排放著,然後開門見山地問小馬,錢包呢?小馬按照昨晚和小紅商量好的說法,睜大眼睛看著“大牙”,回答說:你說的啥我聽不懂。“大牙”陰險地笑了笑,好,好,我看你是聽不懂還是裝他媽的蒜!說著,一手拿著一支煙頭,在小馬左右臉頰上燙了一下。小馬疼得大叫一聲。“大牙”問:現在知道了吧?小馬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大牙”向小不點招招手,示意小不點把另兩支點著火的煙給他。小不點猶豫了一下,“大牙”破口大罵,老子還沒給你算賬呢,你給我老實點。小不點這才拿起煙,小心地遞給“大牙”。“大牙”沒接,指了指小馬的光腳板。小不點嚇得臉色蒼白,丟下煙就要跑。“大牙”一伸腿把他擋住了,說,怎麼著,還同命相憐?你今天不照我說的做,我讓你吞下去。
小不點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眼淚也流了下來。“大牙”又踢了他一腳,他才撿起煙,渾身上下哆嗦不停,幾次也沒接觸到小馬的腳板。“大牙”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煙頭才在小馬的腳上燙了一下。小馬一邊喊著疼,一邊對小不點說,你狗日的該咋做就咋做,哥們不會怪你恨你。
小馬的話顯然感動了小不點。他把煙扔在地上,捂著臉號啕大哭。
“大牙”惱羞成怒,揮起竹尺左右開弓,劈拍打小不點一下,又劈啪打小馬一下,來來回回打了二十多下,直到胳膊發酸才停下。小不點的哭聲一聲比一聲高,小馬卻始終咬著牙沒叫一聲。
“大牙”一邊抽煙,一邊罵小馬和小不點,看那架勢,小馬今天如果不說出錢包的去向,他和小馬就沒完沒了。這時,表姐匆匆忙忙回來了。她趴在“大牙”耳朵邊嘀咕了幾句,“大牙”大驚失色,拉著表姐走到門口。小馬從門縫看見“大牙”神情緊張,馬上想到小紅的安全,忍著疼問小不點:小紅呢?小紅現在在哪裏?小不點搖頭。他趴在地上爬不起來,好像隻剩下搖頭的力氣。小馬火了,你狗日的聽好,小紅哪怕有點雞毛蒜皮的事,我都剝你的皮!
過了一會,“大牙”返身回來,又罵了小馬和小不點幾句,讓小不點給小馬鬆綁,說,你兩個小子記住了,從今個算起,每人每月給我交三千,少一元我剁一根手指頭。
“大牙”走後,小不點對小馬說,我給你解開了,你不能打我!
小馬心裏惦記著小紅的下落,又問:他把小紅弄哪去了?
小不點氣急敗壞地說,我真不知道。老板把她帶走的。
小馬說,你快給我解開繩子,我得去找小紅。他怕小不點害怕,又說,老子才沒工夫給你磨蹭呢。
到了下午小馬才從表姐嘴裏知道,原來是“大仙”那邊有人反水,卷走了“大仙”所有的現金,還給“大仙”留了個紙條,警告他不要惹火燒身:你做的壞事自己清楚,不殺頭也得蹲到死!那個反水、卷走他錢的就是陪“大仙”睡覺的老媽子。“大仙”一氣之下喝光了一瓶白酒,醉得不省人事。他手下有幾個人見辛辛苦苦掙的錢一夜之間無影無蹤,十分惱怒,把“大仙”狠狠揍了一頓後溜之大吉。“大仙”身邊隻剩下一個瞎老頭,一個瘸老太太。他捎話讓“大牙”過去,商量和“大牙”兼並重組成一個團隊。“大牙”一聽表姐說這個消息,受了很大打擊。“大仙”控製那麼牢的團隊都作鳥獸散了,他不能不考慮自己團隊的下場。所以,他才放了小馬一把,匆忙去赴“大仙”之約。
小馬說,這叫啥?這叫為人別做虧心事。老板以為別人真怕他,實際不是那回事。你吃你的大魚大肉,我吃我的山芋稀粥,我不眼紅你,你也別打爛我的飯碗。你讓我連稀粥都喝不上,我還能白白看著你吃大魚大肉!
小馬和小紅又商量著怎麼把錢包還給二月。他們都不想和二月麵對麵,怕二月問三問四,不好回答。最後,小馬提出給二月打個電話,約他到北沙灘一個地方把錢包取走。兩人做完這一切,仿佛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誰也不再提一句。小不點見小馬時,問他錢包的事。小馬輕描淡寫地回答道:還了!小不點似信非信,目光直直地盯著小馬的眼睛看。小馬急了,說,就算我欠你一千元錢!
三個人轉了一圈下來,湊起來才討了不到十元錢。小不點失望地說,這夜市不能再來了。說著,突然碰了碰小馬,說,老板。小馬順著小不點指點的方向一看,“大牙”和“大仙”正在一個角落的桌子上喝酒。他氣得扭頭離開了夜市,邊走邊對小不點和小紅發牢騷,還真以為自己是老板。小不點也不平地說,就是,兩人都覺得是丐幫幫主呢!
7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起來,道路兩旁的各種樹木的葉子一天比一天少,太陽落山以後在路兩邊坐著休息聊天的人與過去比沒有減少,但天一黑便好像接受了什麼指令,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小馬他們在地下室裏待的時間,卻比過去短了。這是“大牙”根據季節變化及時調整了戰略。他對他們說,換季了,衣服加厚了,咱要飯的往路上一站,人家看咱穿得單,凍得哆嗦,更能發發善心。他還對搭檔進行了重新組合,片段進行了重新劃分。他拒絕了“大仙”與他兼並重組的要求,把表姐和京京加上另一個男孩調配到“大仙”那邊,“大仙”按表姐他們三個人的收入,給他五五分成。一開始“大仙”說京京不能按一個整人算收入。他說,京京這小孩子最能讓人同情。她一人的收入比她媽多好幾倍。你不要她,她媽也不能過去。“大仙”隻好同意了。其實,他算計得比“大仙”精明:表姐母女倆的吃喝住都得花錢。更重要的是他感覺表姐最近也動了回老家的念頭。
這樣,小馬、小紅和小不點三個成了新的組合。小紅仍然三重身份:患絕症的小女孩、為救垂危父親的失學兒童、身患殘疾的聾啞少年。小馬本來就缺胳膊,不需要假裝,隻是當小紅以聾啞少年身份出現時,他假裝她哥哥。最慘的是小不點。“大牙”讓他以下肢癱瘓者身份出現,每天跪在用一塊四方木板做成的滑板上,靠兩手扶著地行走,而且還要穿行在來來往往的車流中。他不願幹,“大牙”就威脅他說,假裝的你不幹,那我就把你的腿弄斷,讓你成真的,你為了糊口還是得幹。
小馬認為“大牙”太過分,替小不點說了句話,意思你讓他“假裝”要交多少錢,他不裝也交你多少錢,何必讓他受罪。“大牙”咣咣給了他兩拳頭,狗日的你是老板還是我是老板?
小不點確實受了罪。那塊四方木板下邊就安了四個輪子,移動木板得靠他一雙手像劃槳似的在地上撥拉,撥拉一下往前挪一步,再撥拉一下,再往前挪一步。那條街這些日子被重載的汽車輾來輾去,路麵坑坑窪窪,高低不平,有時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漲得臉紅脖子粗,才挪一小步。他本來個子就矮,再跪木板上,伸長了脖子才能夠著車窗戶。有的司機不注意,還發現不了車外有這麼個大活人。好心點的,或者說怕事的給他一元兩元錢打發他,態度不好的罵一句,哪裏鑽出來的小老鼠。有的打扮得很高貴的夫人,還故意對抱在懷裏的狗說,寶貝,跟小弟弟再見。
這天傍晚,小馬和小紅敲開了一輛白色轎車的窗戶。兩個人同時驚得目瞪口呆,開車的原來是二月。小馬和小紅雖然和二月隻有一麵之交,後來又在他的身份證上見過他的照片,但對他那張麵孔卻記得非常清楚。二月顯然也認出了他倆,笑笑,說,上車吧。我請你們吃飯。
小紅還在躊躇,小馬已經拉開車門鑽進車裏,接著也把她拉到車上。恰巧綠燈亮了,二月在橋下調了個頭,把小馬和小紅帶到附近一家酒店大堂的茶吧,點了三杯茶,又點了幾盤茶點。他對兩個衣衫不整的孩子熱情洋溢的態度,讓茶吧服務員感到驚訝,在一旁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小紅繼續裝聾作啞,不過臉上覺得發燒,心裏也覺得發慌。小馬卻大大方方地又吃又喝,一點也不緊張。
二月掏出棕色錢包放在小馬和小紅麵前,笑著問:認得嗎?
小馬和小紅麵麵相覷,都沒有說話。
二月問:你們做好事怎麼連名也不願留下。又指著小馬說,好在你們交錢包的地方有錄像,我一看就認出了你。
小馬一邊咀嚼著花生豆,一邊淡然地說,這叫啥好事,是誰的還誰唄。
二月感動地握著小馬的手,搖晃了幾下,小夥子,你說得太精彩了。又轉臉看了小紅一眼,問:小姑娘現在身體好了吧?小紅脫口而出地說,早好了。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暴露了身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二月的神情嚴肅起來,口氣也很嚴肅,你們的遭遇、你們的情況我多少有些了解。你們要是同意,要是相信我,我可以幫助你們。
小馬又是搖頭又是擺手,認真地說,不用,不用了。我們這樣挺好的。說著,他抓了一把花生米裝在口袋裏,又抓了幾顆托在手心上,拉著小紅就朝外走。二月哎哎叫了幾聲,他頭也沒回。一出門,小紅奇怪地問,小馬哥,你是不是怕露餡?小馬說,人家是作家,啥事不明白。我是怕他給咱灌迷魂藥。小紅戰戰兢兢地說,不會吧。那茶我喝了,沒下藥。小馬拍拍她的頭,你呀,小孩子。我說的迷魂藥是講大道理,像什麼你們這個年齡應當坐在教室裏上課。我打心裏就不喜歡上課。你小紅喜歡讀書,不是沒有辦法才跑出來嗎?聽他嘴上抹石灰白說,還不如再去要幾元錢。
他一提上學讀書,小紅又難過了,哽咽著說,又快開學了。
小馬安慰她說,別著急。我昨天晚上數了數咱攢的錢,最多再用一個禮拜,就攢夠給你買紅夾克和火車票了。
小紅高興地摟住小馬,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突然想起了什麼,問:小馬哥你回不回家,還上不上學?
小馬說,我啥時候掙夠買村長金礦的錢啥時回。我不能見他在我爸和老鄉跟前神氣的樣子。小紅說,就你這樣靠著馬路上要,得等到猴年馬月啊?小馬笑了,我自有打算。你沒看報紙上說,有要飯成百萬富翁的。他神秘地四下看了一眼,低聲說,我已經把表姐娘倆、小不點和幾個人秘密發展成我的人,等你走後,我們就學候鳥往南飛了。小紅聽後嗚咽開了,傷心地說,小馬哥,咱還能見麵嗎?
小馬握緊小紅的手,說,我和小不點說好了,你走之前,請你吃一頓北京烤鴨,別回去給人說來了趟北京,長城沒爬過,故宮沒看過,連北京烤鴨都不知啥滋味……
小紅說,我聽我爺爺老是說這輩子想來毛主席紀念堂看看他老人家。不知讓咱進不?我要看了,回去給我爺爺說,我爺爺準會說我孫女行!
小馬說,那咱就去一趟,給老人家磕個頭。
兩人找到小不點,小不點一看見他倆就吵吵,你倆跑哪黏糊去了。再不來,我今個的錢全都得交給老板。他一邊說,一邊掏出幾張十元的票子,還有一張百元的,遞給了小馬。小馬吃驚地問,你今天遇到活菩薩了?小不點說,還真讓你說對了。有個坐司機旁邊的老奶奶讓司機給我一百元。我當時感動得在車窗玻璃外麵,給老奶奶磕了幾個響頭。我說您老人家肯定會長命百歲。
小馬說,有這一百塊,買紅夾克的錢夠了。
小不點說,那就明天讓小紅趕快買去吧。
這天夜裏,三個人高興得沒睡好覺。
第二天中午,小馬和小不點交相掩護著,從馬路牙子的磚頭下取出攢的錢交給了小紅。小紅在北沙灘一家商場買了那件紅夾克。她做夢也想不到,她高高興興從商場出來的時候,被在郵政所二樓觀察他們的“大牙”看得一清二楚。她回到住處,剛剛把紅夾克用自己的舊褂子包好放在被窩裏,“大牙”就進來了。
小紅,今個收成咋樣?“大牙”笑嘻嘻地問。他平常都把要錢稱為收成。“大仙”給他糾正過,說叫花子不這樣叫,而是叫掙多少。他說,你叫你的,我叫我的,這就是我的收成,我憑啥不能叫?!
小紅嚇得臉色蠟黃,渾身發抖,一個翻身把包著紅夾克的包壓在身下。此刻,在她心目中,那件紅夾克比她的性命還重要,她要舍命保住它。然而,她哪裏是“大牙”的對手。“大牙”隻一腳就把她踢得翻了個身,疼得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地叫,連爬的力氣也沒有了,眼睜睜地看著“大牙”把紅夾克從被窩裏提出來,抖了抖,晃了晃,眼睛裏全是怒氣和怨恨。他說,你個小熊妮子,老子千方百計巴結你,天熱了給你礦泉水,天涼了給你錢添衣服,平時還給你零花錢,沒想到你竟敢背著我幹對不起老子的事!
小紅哭泣著說,這是我得還同學的夾克,老板你還給我。
“大牙”冷笑一聲,發出咬牙切齒的聲音:還給你?你媽的想得美。他咬著牙使勁一扯,紅夾克沒有一點響聲。他又用牙咬著紅夾克的衣襟,然後用手再去撕,還是沒有任何破裂。他又提起看了看,媽的,還是皮貨,得好幾百元!小紅你個熊妮子膽大包天,你不想活了是不?
小紅已經哭啞了嗓子。她重複來重複去地喊著一句話,老板你還我,老板你還我……
“大牙”說,好,你等著,我回來就還你!邊說邊出門,把門關上後上了鎖。小紅爬著滾著到了門口,拉了幾下門沒有拉開,瘋了似的用頭撞門。
這時,表姐慌慌張張地帶著小馬、小不點趕到了。他們打開門時,小紅已經暈了過去。小馬把她抱到鋪上,表姐給好她灌了幾口水,幾個人輪番叫著她的名字,京京抱著她的頭搖,她才漸漸地醒過來。她睜開眼,第一句話還是喊著:老板你還我!
小馬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四下翻了一遍,沒找到紅夾克,就問小紅:老板去哪了?小不點也問:他把你買的夾克拿哪去了?見小紅搖頭,小馬對表姐說,表姐你和小不點在這看著小紅,我去找他把紅夾克要回來。
表姐不無擔心地說,你千萬別給他動粗的。畢竟他是個大人你是個孩子,動起手來吃虧的不一定是他。
小馬剛要出門,忽然聞到一股子焦皮味。小紅也聞到了,驚叫一聲,我的紅夾克,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就向外衝。小馬、小不點和表姐跟了出門。果然,門外的地上一團火焰,火中是那個把紅夾克。“大牙”站在旁邊叼著煙頭,一臉陰冷的笑,指著小紅說,你不是讓我還給你嗎?你去火裏拿呀!
小紅的神情從目瞪口呆到大驚失色,又從大驚失色到悲痛欲絕,跪在地上號啕大哭。
小馬怒不可遏。他見“大牙”腳下有半截磚頭,出其不意地衝過去揀了起來,猛地對著“大牙”頭上砸了一下。“大牙”哎喲哎喲叫了兩聲,朝頭上摸了一把,把手掌放在眼皮底下看了看。表姐在一旁叫出血了,然後從驚恐中回過神來,上前拉住小馬的胳膊,奪下了磚頭,哀求小馬說,小馬兄弟你快住手。你這樣會砸死他!
小馬手上的磚頭沒有了,兩隻腳派上了用場,左一腳右一腳,狠狠地踢了“大牙”幾腳,嘴裏喊道:孫發才你聽好,這是你欺負人的報應。我們幾個平時怕你不是因為你是老板,是不給你這種熊人計較!
表姐也氣憤地對“大牙”說,兄弟,做啥事都得有個底線。
尾 聲
兩天後,小紅帶著重新買的紅夾克登上了回老家方向的火車。
這件新的紅夾克,是小馬拿磚頭逼著“大牙”掏錢買的。不過,小馬對“大牙”也作了承諾,答應跟“大牙”再幹半年,所有收入統統歸“大牙”。“大牙”說,要清查、整治了,我還他媽的不知能不能待半年。小馬說,那你走哪裏我都跟你去。再跟你半年,我說到做到!
小馬送小紅去車站。到了站台上,小紅臨上車時,突然想起小馬砸“大牙”的事,問他,你怎麼知道老板姓啥叫啥?
小馬遲疑了一會,痛心地說,他是我親叔!
小紅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小紅走的第二天,北京一家報紙的雜文欄目登出作家二月的文章,文中說:
……雖然我不清楚這些孩子來自何方,又是因何原因背井離鄉,但是看到他們忙忙碌碌,有的還一瘸一拐,一蹦一跳,在車流中穿梭,我想起了魯迅先生當年在文章中的呐喊,救救孩子。所以,今天我也要高呼:救救孩子!
果然如“大牙”所說那樣,北沙灘一帶攔車乞討的事引起了有關部門的重視,開始進行嚴肅治理。“大牙”和“大仙”商量了半天,最後決定揮師南下。小馬履行自己對“大牙”的承諾,跟著“大牙”到廣州又幹了半年。半年之後,他離開了“大牙”。而表姐、小不點在“大牙”南下時就離了隊,所以小馬離開“大牙”時是孤單一人。
奧運會結束第二年的一天,在鳥巢附近一個報亭賣報的小不點,回到家對他媳婦說,表姐,我今天見了個人,長得特像小馬。他穿著一件紅夾克,戴著墨鏡,身邊有個漂亮的女人。
那個女人是小紅嗎?表姐急不可耐地問。
小不點結結巴巴地說,好像……不是……
本刊責任編輯 付秀瑩
責編稿簽:這篇小說依然延續了作者強烈的現實主義風格,以筆為劍,銳利的筆鋒直指現實社會中的一個特殊的生態群落——“丐幫”,為我們揭開了隱藏在社會角落中鮮為人知的另一幅生態圖景。小紅小馬們的命運遭際令人震驚,引人深思。文中“救救孩子”的呼聲,可謂悲憤高亢,振聾發聵。作家是一個社會的良心。關注民生,關注底層,對現實問題敏銳的洞察力和捕捉力,顯示出一個作家應有的道義、良知和社會責任感,顯示出文學介入現實、幹預現實的勇氣和力量。小說具有鮮明的問題意識和現實感,富有批判性,發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