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天》 文\五十弦
選自《陽光》2012年第2期
【作者簡介】 五十弦:1979年生於雲南宣威。宣威市作協理事。作者從事基層煤礦安全生產管理工作,作品多取材於煤礦一線。中篇小說《月亮灣》在《陽光》雜誌刊載後,被《小說選刊》雜誌轉載。
1
陳其一夜裏做了好幾個夢,但醒過來的時候,一個夢也沒有想起來。陳其一還在努力地回憶夜裏的夢境,希望能回想起點兒什麼來。這個時候,王彪對著正前方的一輛大卡車破口大罵:“這瞎賊日的!”隨即急促地摁起了喇叭。
寂靜就這樣被打破了,大家都從低迷的思維中清醒過來,伸著頭去看這個堵在路中央的龐然大物,它不偏不倚地站在路中間,沒有爭辯,任人去誹謗和誣陷。雨下得有氣無力,路麵上裸露出幾塊灰色的大石頭,凸凹不平的土路上到處是濕漉漉的煤渣。
“咋辦?”王彪朝坐在副駕駛座的陳其一望去,征求他的意見。
陳其一突然想起來,昨晚夢見自己坐在一輛失控的旅行大巴上,大巴的擋風玻璃上有個洞,風冷颼颼地從洞裏吹進來,風是從正麵吹的,卻把脊背吹得涼颼颼的。陳其一還沉浸在現實與夢境的交叉裏,他不知道這樣的一個夢意味著什麼,但這時他發現這夢應了。
既然夢應了,就不管它意味著什麼了。
隨行的馬垂元坐在後排,後排還有辦公室的龔秘書和安全科小代。馬垂元見陳副局長沒有回答,隻得喃喃地說:“看來是壞掉了。”
陳其一沒有說話,揚起手打了個調頭的手勢。
越野車在雨中憤怒地調過頭來,沿來路往山外走。其實山外也是山,連綿起伏的群山,一眼望不到邊的群山,連鳥都飛不過去的山。
土裏土氣的瓷磚緊緊地貼在麻山村委會的牆上,瓷磚被雨水洗刷過後,還是顯得那麼土裏土氣。陳其一突然造訪,村委會的文書吃驚不小,連忙給主任打電話。
半個小時後,一輛破舊的吉普車才轟隆隆地開進了村委會。麻亞實砰地關上車門,直奔辦公室而來。
“抱歉,抱歉,家裏有點兒事來晚了。陳局長,您咋不提前打個電話呢?對不住,對不住各位了。”麻亞實一邊解釋著,一邊帶著歉意的笑給大家敬煙。
陳其一抱著個大煙筒,咕嚕嚕,剛好吸完一支煙,他沒抬頭看麻亞實,隻接過麻亞實遞過的煙,順手把過濾嘴掐斷,放在煙筒嘴上繼續吸起來。
麻亞實中等身材,額頭上稀稀疏疏地長了幾根頭發,身體發福得很,他忙碌地安排文書去買雞:雞要買閹過的,越壯的越好。說完,麻亞實又到廚房裏去吩咐要做什麼準備,不一會兒竟累得氣喘籲籲。陳其一打趣道:“你這裏怎麼除了雞還是雞啊,整得像個雞窩似的。酒我給你備下了,今天可要好好整上幾盅!”
麻亞實連連擺手:“陳局長你就饒了我吧,我是有病的人,高血壓,糖尿病,該有的什麼也沒有,不該有的全都有了!”
麻亞實不糊塗,這大清八早的,縣煤炭局副局長可不是來請他喝酒的。麻亞實在來的路上就想明白了,當他突然明白陳其一來意的時候,猛地打了個激靈,緊接著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險些沒扶不住方向盤。
按說去煤礦檢查安全生產,煤礦上會把檢查組當祖宗一樣供起來的,怎麼也輪不到村委會來燒香磕頭。再說,煤炭局與村委會也沒有什麼隸屬關係,要不是看在陳其一和麻亞實這層老同學的關係上,煤炭局與這個窮得揭不開鍋的村委會能有什麼瓜葛?
陳其一不買麻亞實的賬,說:“這年頭誰沒病?喝死算!”
陳其一給麻亞實介紹了一行人。麻亞實忙堆滿了笑容,用粗糙的大手和縣裏來的人握了又握。
陳其一越是閉口不談此行的目的,麻亞實越肯定了自己的判斷。安全科科長馬垂元十分熟悉陳其一的套路,領導要唱什麼戲,他就隨什麼調。其餘三個年輕人卻顯得謹慎多了,噤若寒蟬,生怕開口說錯了話,惹出岔子。在這當口,誰也出不得錯,即便是出錯了,錯也不能出在自己身上。這趟渾水,誰蹚上了,不濕褲襠也要濕褲腳。
大家都在辦公室抽煙喝水,陪陳副局長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安全科的小代不太關心這些事情,他是做技術工作的,到了各個煤礦隻管看圖紙資料,檢查軟硬件環境,下井去檢查安全,提出一大堆需要整改的問題,場麵上的事情他不太會應酬,隻是盯著牆上的規章製度看,看得出神。
小龔心裏裝了一肚子的憤憤。一份匿名舉報的傳真把煤炭局攪得雞犬不寧,局裏立馬宣布了調查組的名單。調查組由局長蔣大偉牽頭,副局長陳其一任副組長,由各科室抽調了人員組成了這個臨時調查組。調查組出發前,局長在會議上強調:情況未明,要注意工作方法,嚴守紀律,注意保密。龔秘書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也被編進小組裏去了。
其實陳其一沒有告訴其他人,在另一個更高級別的會議上,縣長副縣長都被這個匿名的舉報電話弄得焦頭爛額。那個匿名舉報信息不但到了煤炭局,到了縣政府,到了紀委,並且到了很多報社,或者還有他們不知道的更高更遠的地方。當天,縣委宣傳部已經采取緊急措施,臨陣以待,幸好記者得到消息的時間並不比縣委、縣政府早,這個不算太尷尬的局麵尚可以應付。分管煤礦安全的譚副縣長表情凝重,他在會議上說:“現在關鍵的問題是要和記者搶時間了,如果麻村煤礦當真瞞報了一起死亡八人的瓦斯事故,並且讓記者搶先報道出去,那樣一來,天明縣的天算是給捅破了。放心大膽地去查,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頂著!”
陳其一參加了那個由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主持的緊急會議。陳其一當然明白,對天明縣來說,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安全生產問題,已經上升到一個政治高度了。即便舉報的問題屬實,瞞報礦難的信息隻能由政府通報給新聞媒體,而不是由報紙的頭版頭條來告知政府。這個關係顛倒不得,顛倒了,天明縣的天也就顛倒了,多少人的前程命運也就顛倒了。退一步說,假設舉報的問題空穴來風子虛烏有,政府也有必要對這個事情進行調查核實,畢竟死亡被瞞報人員的名單、家庭住址,舉報信息中說得明明白白,隻要找到其中幾個家庭調查了解情況,一切就一目了然了。
為此,陳其一做了一夜的夢。他有一種危機重重的感覺。天明縣這些是是非非,領導不用講得太明白,他心裏也清楚得很。
和陳其一同樣著急的還有馬垂元,麻村煤礦事故瞞報不瞞報與他關係不大,他關心的是麻村煤礦礦難事故的原因,監管不力是一頂摸不著邊際的帽子,隨時都會扣在他的頭上。馬垂元心裏急,除了他自己,誰也看不出他著急來,急有什麼用,麻村煤礦到底有沒有發生事故都還是個未知數,有什麼好急的呢,不是還有鄉裏的煤管所嘛。想到有這個墊底,馬垂元底氣一下子足了很多。
王彪從車上拿來兩瓶好酒。原本陳其一愛喝本地用包穀煮的白酒,經常說這些包穀水水有暴勁,喝下去後酒到了身體的哪個部位自己最清楚。有時候他也不忘放些酒在車上,遇到飯局時想喝什麼自己可以選擇。陳其一對王彪拿來的酒感到很滿意,這年輕人,很是懂得他的心思。
平日裏領導下基層煤礦檢查,免不了給老板們留些情麵,抽煤老板幾條煙,喝煤老板幾瓶酒也算不上是受賄。執法檢查中該停產的停產,該整改的整改,該罰款的罰款。除了國家的法律法規要執行,地方上的政策也得執行,而有的政策又不好執行,彈性很大,尺度在人把握,過得去就行,實在過不去,再大的老板也不能為難吃公家飯的人,都得意思意思。公家的人如果不把這些意思收下,老板會比罰了款還難受,那反倒是公家的人不夠意思了。
陳其一邊喝酒邊和麻亞實說讀書時候的事情,倆人說得熱淚盈眶。陳其一說,瑪牙石,今天酒喝得高興,我就不走了,晚上接著喝!瑪牙石是麻亞實的外號。天明縣到處是瑪牙石,亮晶晶的,看上去像水晶石,其實不是水晶石。水晶石清澈透亮棱角分明,瑪牙石看上去渾濁,形狀也沒有水晶石好。水晶石能賣錢,瑪牙石不能,隻能哄孩子玩兒,說這是寶石,小孩子不懂事,往往真將瑪牙石當寶石了。
麻亞實有幾分醉意了,搖搖手說,那不行,村裏的雞還得留幾隻給鄉長!
陳其一盯著麻亞實:“沒有雞,村姑也行嘛!”麻亞實說:“我這裏可沒有村姑!”陳其一一臉壞笑:“不要你的村姑,婦女主任就行了!”
麻亞實一下子噎住了,半天說不上話來。
陳其一對眾人說:“告訴你們個情況,麻村婦女主任——他老婆!”
於是眾人就笑開了。
沒想到身負重任的陳其一喝高了,隻能在村委會休息。馬垂元在和陳其一去上廁所的間隙裏,征求陳其一的意見:“陳局長,你看下午這事……”陳其一醉意十足地說:“你帶他們幾個去麻村煤礦轉一轉。”馬垂元問:“井下去不去?”陳其一看著馬垂元問:“你了解他井下的情況嗎?”馬垂元:“這個,不了解……”“不了解?那下個!”馬垂元又接著問:“也不知道路通了沒有?”陳其一扒在馬垂元的肩膀上說:“條條大路通羅馬……還有那啥,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那啥……”
馬垂元立刻會意,他知道陳副局長是喝多了,但還沒醉。
還沒到晚飯時間,馬垂元一行就回來了。陳其一還在睡覺,鼾聲扯得老大。馬垂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村委會的院子轉來轉去,他急著向陳其一彙報工作。麻主任喝得也不少,在村委會辦公室的沙發上呼呼大睡。
好一會兒,陳其一從村委會二樓下來了。陳其一見了馬垂元的著急樣,很是惱火,引用副縣長的話說道:“急什麼急,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頂著嘛。”馬垂元這一行沒有什麼收效,恰恰這一切都在陳其一的預料之中。且不論瞞報是否屬實,但膽敢瞞報那麼大的事故的老板,絕非等閑之輩,不知道他的背後還隱藏著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權力與利益的博弈。
馬垂元啊,馬垂元,你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陳其一把呼呼大睡的麻亞實揪起來,讓他樓上睡去,說他要在這裏辦公。麻亞實睡得懵頭塞耳,突然被叫醒了,隻得立馬惺忪著眼睛出去了。
馬垂元就把去麻村煤礦的經過向陳其一彙報了一遍。
馬垂元帶著人從上午去過的路趕去麻村煤礦,上午堵在路中央的大卡車已經不翼而飛了,他們很順利地到了麻村煤礦。麻村煤礦沒有生產,停產呢。一個副礦長來接待他們,說是絞車壞了,還沒有修好,隻好停產了,工人們都回家去了。馬垂元到井口看了看,主斜井上軌道上起了鏽跡,證明是停產幾天了。馬垂元帶著人在煤礦附近轉了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馬垂元問礦長到哪裏去了?副礦長說,礦長昨晚進城去開會了。馬垂元又問麻老板呢?副礦長又說,礦長和麻老板一起去的。馬垂元還看了礦上的技術圖紙、生產報表、作業規程,問了安全情況。
麻村煤礦除了絞車壞掉,沒有其他可疑的地方。
陳其一聽完彙報,對龔秘書說,你起草個調查報告,到鄉上傳給局裏。
龔秘書呆在那裏,問報告上咋寫。
陳其一一聽這話,有點冒火,但他忍住了,隻說:“咋看到的咋寫,如實彙報!”
就在這時,安全科的小代愣頭愣腦地說了句:“陳局長,您看這條短信。”陳其一接過手機來一看,輕描淡寫地說:“我的手機怎麼沒收到?”
馬垂元接過去一看,念道:“天明快訊:十五日,天明縣麻村煤礦發生一起瓦斯爆炸事故,事故已造成八人遇難,二人受傷。據悉,事故發生後,麻村煤礦對事故隱瞞不報,該煤礦法人及礦長已被控製,煤礦資金已被凍結,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據悉,全縣已對所有煤礦下達了停產整改的通知。”
聽到這個消息,大家都高興不起來。既然事態早在縣委、縣政府的控製之中,為什麼還要局裏組成調查組,假惺惺地下來調查一番呢。這趟渾水不但渾濁,而且深不可測。
龔秘書不合時宜地問:“陳局長,您看這報告還寫嗎?”
陳局長瞪起眼睛看了看他,沒有回答。
2
麻園是個窮鄉。鄉裏產麻,也養蠶。家家戶戶種麻紡線,麻布做衣服粗糙,隻能做些包裝袋或手工藝品。麻園的百姓們用“白天繞街吃茶,晚上點燈漆麻”來形容那些做事情不懂得抓時間的人。而陳其一心裏清楚得很,現在的工作也隻有“白天吃茶,晚上漆麻”才能開展了。白天光線明晃晃,大家都以為把這個世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實際上白天看到的東西遠不如夜裏看到的透徹明白。眼睛看得到的更多的是假象,假象往往蒙蔽了真相,而在夜裏,看不到真相也看不到假象,那麼真相就距離人的眼睛更近了。
真正的事故調查組已經進駐到鄉裏了。陳其一在麻村呼呼大睡的時候,文件就已經下發了。由縣委、縣政府牽頭組成的事故調查組在晚飯之前就趕到了麻園鄉。煤炭局增派的礦山救護隊全副武裝直接駐紮到了麻園煤礦,公安、紀檢等多個部門已經抽調人員,對瞞報事故進行了調查……
陳其一住在鄉招待所裏,他也可以選擇去麻園煤礦,但他還是讓馬垂元帶人隨救護隊下到了礦山,身邊隻留下了龔秘書。整個麻園鄉一時間被籠罩在天羅地網中,連隻麻雀也飛不出去。陳其一明白,政府始終掌握著整個事件的主動權,不主動不行,被動就要落後,落後就要挨打。
陳其一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著。招待所顯得格外冷清,陳其一知道分管安全的譚副縣長也駐麻園鄉指揮開展工作。飯前,譚副縣長召集各路人馬開了會,傳達了縣委、縣政府的指示精神。吃飯的時候,譚副縣長、鄉裏的書記、鄉長、派出所指導員、所長……各路人馬擠在一桌,驟然緊張的氣氛中,大家都沒有喝酒,也沒有談工作,吃完飯都各自懷揣著心事散了。
先是煤管所的所長來拜訪陳其一,陳其一問:“你不在煤礦待著,跑這裏來幹什麼?”所長姓張,三十六七歲,他說:“我剛從煤礦回來,聽說領導也在鄉裏,來找你彙報一下工作。”
陳其一原本不想見他,隻板著臉一言不發。
所長戰戰兢兢,不住地擦汗,嘟囔了半天,終於開口說:“誰想得到麻大軍這狗日的膽子這麼大,死了那麼多人竟敢隱瞞不報,我現在是啞巴著賊日,有口難辯啊!這下,我也被拖下水了。領導,您看看我這事該怎麼辦?”
陳其一冷笑一聲:“早先你死了?這麼大的事情,你會不知道?”
張所長滿麵委屈地說:“陳局長,我是當真不知啊!現在關著門說自家話,如果我知道麻園出了這麼大的事故,我就是扛著兩個腦袋也不敢隱瞞不報啊!”
陳其一沒有理會他。煤管所是煤炭局的派出機構,直接隸屬煤炭局,是煤炭局最基層的執法單位,現在出了這檔子事,別說煤管所長,煤炭局長,甚至是縣長的腦袋都在肩膀上晃蕩著,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誰能躲過這一劫,一切都是未知數。
良久,陳其一深深地吸進一口煙,又吐出來。他對所長說:“現在還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先把手頭的工作做好,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張所長堆滿了苦澀的笑容說:“那不打擾領導休息了,我這就回去。”
所長走後,陳其一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隨後,麻園鄉的鄉長給陳其一帶來了一套絲綢做的休閑裝。麻園鄉有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服裝加工廠,經過改良加工出來的麻布製品供不應求,同時也生產高檔的絲綢製品。服裝加工廠倒為麻園創造了不少的就業崗位。一部分人在煤礦挖煤,一部分人在服裝廠上班,還有一部分老弱病殘在種地。
陳其一客客氣氣地收下了鄉長送來的土特產,不等鄉長客套幾句,他就要站起來試試合身不合身。鄉長一把抓住陳其一,讓陳其一睡覺的時候再試,如果不合適說一聲,他會重新送一套過來。陳其一客隨主便,便不再試了,他突然提醒鄉長說:“這玩意兒,給譚副縣長送過去了嗎?”
鄉長卻說:“譚副縣長在火氣頭上,還沒送過去呢!”
陳其一說:“我說你啊你,誰都可以不送,譚副縣長怎麼能不送呢?”
鄉長無奈地笑了笑:“這不,來請你給出出主意嘛!”
陳其一給鄉長敬煙,鄉長立刻站起來也給陳其一敬煙,推來推去好半天,陳其一接過鄉長的煙,點著火抽起來。
鄉長說:“日他媽倒黴啊,天明縣那麼多產煤鄉鎮,幾百對礦井,偏偏就麻園出了這麼大婁子,八條人命,日他媽的還敢瞞報,把老子害苦了。你看出了這麼一檔子事,也不知道縣委、縣政府是什麼意思?”
“不好說啊,這種事情說大了是大事,說小了也不是小事,既然亡羊了,得補牢啊!再說天塌了有個子高的頂著嘛!”陳其一把譚副縣長的那句話當了令箭來使,屢試不爽。
倆人在招待所整整抽了半包煙,說了些貼己的話。這個時候,政府辦的秘書來敲門,看見鄉長也在,便說:“譚副縣長請你們去他那兒一趟呢!”
譚副縣長顯然也沒有休息好,準確地說,自從他分管煤礦安全生產以來就沒有休息好過。天明縣坊間有個笑話:縣委班子開會討論工作分工問題,開了一整天都沒有結果,因為沒有人願意分管煤礦安全;其中一個領導內急了沒憋住,上了趟廁所回來的時候,分工已經出來了,由他分管煤礦安全。
客套和寒暄過後,譚副縣長說:“省裏和市裏對我們麻園煤礦這個事情非常重視啊!既然事情都到這一步了,我們下來開展工作,也要敢於放手去幹。縣委、縣政府也下了決心要狠抓這個事情,再不拿出點兒手腕來,以後的工作更不好開展了!現在首要問題是,煤炭局要把事故原因調查清楚,好給那些喜歡捕風捉影的記者一個說法;其次,遇難家屬的安撫工作也不能鬆懈,不要鬧出更大的問題來;還有,下去工作的時候要特別注意方法,要抓重點,穩定壓倒一切,該查的放心去查,不該碰的就暫時不要去碰。”
譚副縣長又交代了幾句後,問工作中有什麼困難?
陳其一和鄉長都對領導的指示表示了認可,困難談不上,能有什麼困難呢。領導不是來聽你講困難的,領導的困難就是因為下麵有太多的困難,即便鄉長和陳其一都表示了目前還沒遇到什麼困難,但不代表就沒有困難。真正的困難在人心裏,捉摸不透的東西才是最大的困難。
陳其一回到房間後還是睡不著,他在想“該查”和“不該碰”的那些事情。他倒真的有些擔心,下麵的人查出了譚副縣長說的“不該查”的事情來。他突然想起來應該給馬垂元打個電話,在電話中交代幾句。想了想,他又把手機放下了。怎麼和馬垂元說呢,他又怎麼知道哪些該查,哪些不該查?
冰冷的一夜,陳其一依然沒有睡好。
第二天,調查上來的結果還是讓陳其一大吃一驚。
馬垂元把調查報告交給陳其一的時候,陳其一幾乎要跳起來。他仿佛捧著一顆定時炸彈,炸彈距離引爆隻有三十秒鍾了,但他還是盡量裝作平靜地把報告看完。譚副縣長特意交代的“不該碰”的東西還是被馬垂元碰到了。
調查報告除了本次瓦斯爆炸事故的詳細情況,還牽扯出了麻村煤礦不久前兩起頂板事故,兩次事故造成了兩人死亡,均屬瞞報。馬垂元卻說:“陳局長,實在不敢往下查了,再查下去,可能會扯出更多的事情來。”這樣說來,麻村光今年就發生了三起瞞報事故,那之前的,之前有多少被瞞報?麻園鄉的其他煤礦呢?整個天明縣的所有煤礦呢?陳其一越想越覺得心拔涼。
陳其一說:“什麼叫不敢再查下去了,要你們是幹什麼吃的?查出問題來又不是要你扛著,當然這些問題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們安全科平時是怎麼監管的?”
馬垂元最擔心的話被陳其一一下就說中了,隻得低著頭,任陳其一訓斥。
陳其一想了想,語重心長地說:“老馬,我們倆年齡相仿,你也是老同誌了。應該知道工作的主次,我們這次的重點是查被瞞報的“五一五瓦斯爆炸事故”,其餘的東西不是不能查,要查,要徹底調查,但不是現在查。就你這個調查報告,你想想,局長、縣長的帽子夠摘幾回?”
馬垂元一下蒙了,他完全沒有想到自以為聰明的點到為止已經釀成大禍了,不由得直冒冷汗。陳其一見馬垂元已經意識到問題的複雜性,也就沒有多說,心裏直後悔昨晚沒有把譚副縣長的指示傳達下去,但他想想又釋然了,如果是他授意馬垂元那麼去幹,保不準哪天那些事情又東窗事發,也把那頂瞞報的大帽子自己給自己扣上了。讓馬垂元自己去想明白問題有多複雜,總比自己授意要好得多。
然後,陳其一拿著馬垂元修改過的事故調查報告,敲響了譚副縣長的房門。陳其一向譚副縣長遞交了麻村煤礦瓦斯爆炸事故調查書麵報告後,又對其他問題作了口頭上的另案彙報。
3
兩天後,麻村煤礦礦難瞞報調查結果大白於天下。
各地電視台輪番滾動播出著這個重大新聞,在譴責無良知的煤老板的同時,也沒有忘記傳達政府打擊瞞報事件的決心。記者們在報紙上表達著本次礦難瞞報采訪過程的艱辛和感慨。因為受害者家屬與煤礦簽署的保密協議中包括誰要是透露了礦難,將拿不到煤礦在五年內額外補償的一百萬現金。記者們根據舉報的線索,找到受害者家屬采訪的時候,家屬的不配合讓他們感到格外震驚,家屬們強忍住悲痛,但卻對礦難守口如瓶。誰也不願意因為幾句真話就丟了一百萬,即便說出真相,能讓已經埋進土裏的人起死回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