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原因,是我們不尚爭論。從某種意義上說,爭論就是一種務虛的方式。有些事情通過爭論,才能產生思想的碰撞,並激起思想的火花。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比較熱衷的一件事情就是爭論。他們把爭論叫做清談。後來把清談上升到清談誤國的高度,就不許再爭論了。
原因之四,是我們的文字不同於西方的文字。我們的文字是形象化的,是具象的,可以說每一個漢字都是一個結結實實的實體。我們的文字當然是優秀的文字,它是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是中華文明的偉大載體。許多輝煌的典籍都是由漢字著成的。可是,我們的漢字在某種程度上也局限了我們的思維,使我們長於形象思維,而抽象思維的能力相對就弱一些。而西方的拚音字母是簡單的,字母本身似乎就是一種抽象的東西。他們借助那些抽象的符號進行思維,時間長了,在不知不覺間就養成了抽象思維的習慣和能力。而抽象思維,體現的正是務虛的思維。
認識到了我們務虛的弱勢和局限,並不是說算了,我們放棄務虛吧,恰恰相反,這更能激發起我們務虛的熱情,促使我們從務虛方麵更加不懈地努力。因為對小說創作而言,小說的本質就是虛構,就是務虛。或者說,寫小說就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以實寫虛,以虛寫實;實中有虛,虛中有實;在實的基礎上寫虛,在虛的框架內寫實。汪曾祺在評價林斤瀾的小說時,說林斤瀾的小說“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有話則短,無話則長”,正是對小說創作之道的高度概括。前麵提到,老子說過信言不美。按一般理解,是說花言巧語不可信,不好聽的話才可信。若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來理解,我覺得老子這句話大有深意,他的意思是說,凡是真實的東西都不美,隻有虛的不真實的東西才是美的。英國的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的說法,印證了我對老子這句話的理解。王爾德說:敘述美而不真之事物,乃藝術之正務。我國的京劇大師梅蘭芳有一句名言,叫不像不是戲,太像不是藝。大師一語所道破的,正是所有藝術創作實與虛的辯證關係。
舉例來說,一個演員在台上演悲戲,該悲不悲,該戚不戚,就入不了戲。如果在台上哭得淚流滿麵,一塌糊塗,那就大煞風景,不是藝術了。我們都知道,我們所推崇的一些事物,都是想象和虛構出來的,在現實社會中是不存在的。比如龍,我們見過蛇,見過其他身披鱗片的動物,可誰見過龍呢!龍卻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象征,我們都被說成是龍的傳人。比如鳳凰,我們見過喜鵲,見過孔雀,可誰見過鳳凰長什麼樣兒呢?正是誰都沒見過,人們才可以盡自己的想象,把它往美裏塑造。
進入小說的操作階段,在實與虛的步驟上,我把小說的寫作過程分為三個層麵:第一個層麵是從實到虛;第二個層麵是從虛到實;第三個層麵是從實又到虛。我這麼說可能有點兒繞口,但這的確是我從幾十年的創作實踐中總結出來的,它逐步升級,一層比一層高,一層比一層難。從實到虛,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二個層麵,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到了第三個層麵呢,山隔一層霧,水罩一片雲。從實到虛,是從入世到出世;從虛到實,是從出世再入世;從實再到虛呢,就是超世了。
說到這裏,我必須趕緊強調一下,或者說必須給虛下一個定義。我所說的虛,不是虛無,不是虛假,不是虛幻,虛是空靈、飄逸、詩意,是籠罩在小說世界裏的精神性、靈魂性和神性。
我這樣講,朋友聽了,可能還是有點兒雲裏霧裏,不明就裏。我要把實與虛的轉化過程講明白,必須舉一些小說的實例,從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上具體加以分析。我會舉一些自己的小說來剖析。我的小說在實與虛關係的處理上,可能做的並不是很好,並不是很完美,但因我對自己的小說比較熟悉,講起故事情節方便些,請朋友們能夠諒解。(待續)
[ 作者係北京作協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