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短篇小說 獵人的後代(郝煒)(1 / 3)

《獵人的後代》 文\郝煒

選自《當代小說》2012年第2期

【作者簡介】 郝煒:1957年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吉林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有作品在《人民文學》《北京文學》等刊發表,並被收入多種選刊、選本,出版小說集《感情危機》《老人和魚》等。

有許多關於獵人的故事,有許多關於狐狸的故事,這可能是最離奇的一個。——題記

那一天,記不得是哪一天了,我的朋友小張突然對我說,她是獵人的後代,問我看沒看出來?我說,這怎麼看?獵人又沒有特征。好像是在車上,我們去往一個有山的地方,可能就是因為我們去的地方,使小張產生了聯想,想起了他們家族曾經的獵人身份。小張就笑了,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說好。反正路上寂寞,閑著也是閑著。

小張說,這是發生在我們家族上的一個真實的故事(一般故事都這麼開頭)。這是她爸爸給她講的,主人公是她的太爺,是真正的獵人,叫張二炮。那個時候肯定離現在很遙遠了,四代以上,想想都遙遠。那個時候東北這裏遍地森林,水草豐美,物產豐富。啥都有,適合打獵。我其實也是聽黑龍江的那個老歌唱家郭頌唱的,“不管冰天和雪地,專打鹿茸和紫貂。”看看,這獵物得豐富到什麼程度?想打啥就打啥,還要挑著打。郭頌唱的那可是剛解放的時候,遠古就更甭提了,肯定是多了去了。她說她的老家在榆樹。這我有些懷疑,以我有限的地理知識,至少沒聽說榆樹以前是山區,給我的感覺榆樹是平原。說起來,榆樹離吉林市也不算太遠,乾隆元年還歸過永吉州管呢。我隻知道那裏是產糧的地方,還有酒,最有名就是榆樹大曲、榆樹錢。算了,我就不追究了,反正小張講的是許多年以前的事情,許多年以前的事情誰能知道呢?也沒必要考證。故事嘛,就當故事聽唄。我知道自己有時候挺討厭,挺愛較真的。

小張說,那時候都管獵人叫炮手,簡稱某炮。張二炮是遠近有名的獵手,尤以獵狐狸為最。可以說,張二炮那槍法是指哪打哪(也有說打哪指哪的,都一樣,就是形容槍法準的意思,我沒去糾正小張),說打眼睛不打鼻子,說打頭不打尾巴。

我估計她說的都不對,打狐狸不能亂打,因為狐狸皮最值錢。我聽我的另一個朋友講,會打狐狸的專門打眼睛,高手是子彈從這個眼睛打進去,要從那個眼睛裏鑽出去,所以時機很重要,必須等它站定,回頭,砰一槍。我不會打獵,也不知道他說的對不對,他好像說的是自動步槍。但他也是有理由的,說那樣打不傷皮毛。他是動物專家,他長年和動物在一起,他現在還貓在長白山的老林子裏,和動物交朋友,胡子拉碴,灰頭土臉,跟土匪似的,動不動就為一隻鳥的死亡哭泣。不怎麼習慣和人交流了,見麵就和你談長白山的蘑菇和動物,回到城裏就不舒服,總是急急忙忙地逃回森林,手機也沒有一個。不過,他能聽明白鳥叫是談戀愛還是調戲,這樣的人,我信他的。

但我們的主人公張二炮肯定用的不是那樣的槍,他用的是散彈的,就是打槍砂的那種,砰一下,一片槍砂。

張二炮是個不知疲倦的炮手,他每天出沒於森林中,對狐狸恨之入骨,見麵就打,好像他和它們前世有仇。打得那一片兒的狐狸都認識他,見麵就跑。可是,誰能跑過他的子彈呢?這就使得那一片區域的狐狸逐年減少。問題是,我們的主人公張二炮並不為狐狸的逐漸減少而生出半點憐惜之心。不會的,半點都不會,他是一個真正的獵人,一個徹底的獵人。如果他一天遇不到狐狸,他隻是覺得意外和有些遺憾,打別的根本不怎麼上心,覺得很沒有成就感(那時有這詞麼?反正是小張說的,小張不是搞文學的,小張是學統計的,小張這麼用詞我倒是覺得挺生動,和當年明月可有一比)。實在碰不上狐狸,就胡亂地打一隻山雞、一頭野豬,就看誰倒黴了——平時這些東西他睬都不睬。他拖著野豬往家裏走,順便說一下,張二炮還是很健壯的,他一天打死過四隻狐狸,全部挑在槍上拖回;四隻狐狸啊,乖乖!

話說這一天,張二炮真的有些技癢,已經好幾天看不到狐狸了,真真是讓他覺得鬱悶、窩火,也覺得有些窩囊,他又一次上了長白山(她沒說是什麼山,是我想的,我就對長白山熟,寫小說怎麼也扯不上它,這次是她講的,我索性就把長白山拉上了,不知道從榆樹走到長白山要多遠),也可能是他太執著了,終於感動了天地。進山沒多久,張二炮就看到一個白眉毛的老狐狸踽踽獨行,很孤獨的樣子。老狐狸其實也看到他了,這一片兒,誰能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張二炮啊?老狐狸實在是老了,跑不動了,它要是能跪下,肯定跪下了。張二炮沒想這些,張二炮當時那個興奮啊,就別提多高興了。他感激早上起來就喝了二兩榆樹大曲(那時候有嗎?肯定沒有。這酒名字小張大概都是聽我說的),小張興奮地講道,這張二炮想,嗨嗨,可他媽讓我撞上啦,你個老家夥。張二炮畢竟是老炮手,知道老狐狸表麵上動作遲緩,要是較起真來不可小覷。他慢慢地往前湊,老狐狸不緊不慢地往森林裏走,各有各的盤算。張二炮的想法是,我走到跟前,讓你一槍斃命。老狐狸的想法是,我就這麼走,隻要你不開槍,找一個岔道,我就竄了,看你還能追得上我?

盤算歸盤算,狐狸畢竟沒有人精明,張二炮沒給老狐狸任何機會,走著走著,槍咣地就響了,正中老狐狸的腿上。(司機插話說,這張二炮也太不講究了,咋能突然襲擊呢?我們忘了司機的存在,這一路上他一直沒有說話,說起話來挺趕勁。司機是小張他們單位的,小張熟悉,小張就說,你懂啥,那是動物,你跟它講究啥?她這麼一說,司機就不說話了。從司機的表情上看,不是很服氣的樣子,而是不屑的樣子。這讓小張有些不舒服,但她不想惹他。已經進山了,許多的樹木站在路旁,有椴木、楸子,還有樺樹,白色的,挺突出的,車外是盤山道,他得集中精力開車。)

小張問一句說,剛才講到哪兒了?我有些走神,沒想起來剛才她講到哪兒了。見我沒吭聲,司機當啷又來一句說,你講到咣的一槍,打人家腿上了。他好像替那狐狸抱屈似的。小張立刻想起來了,說你這倔小子,替狐狸爭什麼口袋?誰都能聽出來她對司機這是嗔怪,司機板著臉,不吭聲,是挺倔的,十個司機九個倔。

小張就接著講起來:老狐狸當時一愣,回頭咧著嘴看了張二炮一眼。肯定是罵他的心都有,就是罵不出來。這一瞅有意思,狐狸敢瞅人,這狐狸十有八九是成精了。張二炮也愣了一下,打這麼些年狐狸還真沒看見狐狸敢瞅他呢,也就沒敢開第二槍,一屁股坐在那裏,眼睜睜地瞅著狐狸一瘸一拐地隱沒進森林裏。

陽光從森林裏篩下來,有鳥叫聲傳來,好像在嘲笑張二炮(張二炮估計對鳥不在行,他還沒有修煉到我朋友那水平上,聽不明白鳥叫,他要能聽明白鳥叫,就會一槍把它打下來),張二炮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有些不甘心。想我張二炮一世英名,輕易地就他媽毀在一個老東西手裏,真他媽窩囊。不行,找它去。人不怕出事,就怕較勁,特別是自己跟自己較勁,最可怕。這就較上勁了,背起槍,順著老狐狸跑去的方向一通猛追,路過一處空地,見一個老太太在那裏縫衣服。(我當時差點喊出來,這也太老套了,小時候我聽過許多類似的狐狸的故事。還沒等我發話,司機就突然悶聲悶氣地說:聽過。小張冷丁被打斷,有些不高興,說你聽過啥?這是我家的故事,你怎麼能聽過呢?我連忙說,狐狸的故事差不多都這麼講,你家肯定也不能免俗。還有一種可能,這都是從你家的故事裏抄襲的。小張笑了,說這還差不多。司機說,下麵的我都能講。小張臉有些慍,說:你講你講。司機就說,你犯不著生氣嘛,一個故事。小張說,我這故事和家史一樣,可不單單是故事。你別白話,你一定得講。司機說,講就講。司機咳嗽了一下,正是上嶺,他順利超了一輛貨車。司機說,張二炮問,大娘,你看沒看見一個受傷的狐狸跑過去了?老太太說,你還追啊?你把人家老胡家的人都一窩一窩地端了,讓人絕戶,你也不得好死。是不是?小張張口結舌,有點蒙,她說,你怎麼也會講我家的事兒?司機說,這怎麼是你家的事兒?許多故事都這麼講。小張求助似的望著我,我說,他說的沒錯。司機接著說,可那張二炮沒怎麼聽懂老太太的話,司機自我解釋說,他要是聽懂就糟啦,這張二炮就繼續往前追……這司機很有說書的天才,比小張講得生動,還愛加一些口語和解釋,司機說:追著追著,你猜怎麼著呢,這張二炮醒悟過來啦,他一拍腦門,這麼一想,嘿,這深山老林的,哪能有什麼老太太呢,八成是那老狐狸幻化的吧?連忙折回來查看,哪裏還有什麼老太太,隻見那青石板上留著點點槍砂。司機講完了,洋洋得意地說,對不對?小張簡直是錯愕了,她說,敢情我以前沒聽過狐狸的故事,原來都是這樣?我說,你這都是傳下來的,肯定也都是借鑒了那些故事。小張說,也不完全是那樣,我估計下麵的故事你就沒聽過。我和司機看她有些激動的樣子,都表示願意聽,畢竟無意中揭了人家的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