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短篇小說 獵人的後代(郝煒)(2 / 3)

小張說,打那兒以後,這張二炮就收手了。他天天琢磨著老太太說的那句話在懺悔,他自己倒是沒絕戶,他擔心他的下一代。說來這事兒就該著有故事(小張也學會了講故事的要領),過年了,小舅子過來,小舅子也好打獵,就攛掇姐夫去打獵。那件事兒,張二炮不好意思和別人說,多磕磣啊,讓一隻老狐狸給耍了,何況講出來人家也不信。張二炮就說,算了,將就著過吧,我那兒還有幾隻雞,殺著吃得了。小舅子不幹,說這大過年的哪能不預備點嚼裹(東北方言,意為“好吃的”),你不吃我姐還不吃啊?媳婦也在一邊攛掇,他後悔自己當時害怕,嘴太嚴,那件事沒和媳婦說,沒人支持,也就沒有了退路。找出自己快要生鏽的槍,背上走了。

那天雪大,出門時還沒下,等他們進了林子裏,那雪就沸沸揚揚地下起來,雪花比拳頭都大(她這比喻我愛聽,這才是真正的比喻,雖是誇張,總算比“大如席”的雪花還要小),落在身上噗噗嚕嚕的,像雹子似的砸人。兩個人本來是分開的,合圍啊,半天也沒看到豆大一個東西,就都很沮喪。小舅子突然發現前麵跑著一個兔子,他朝姐夫的方向喊:姐夫,這有隻兔子。姐夫那邊問:是嗎?那你還不快開槍。小舅子這邊一槍打出去,姐夫那邊媽呀一聲,說你他媽的打我幹啥呀?小舅子趕緊跑過去一看,乖乖,這他媽哪跟哪啊,怎麼明明看見的是一個兔子,卻變成了姐夫。(這嘎嗒也俗,司機說,這司機真愛生事兒,插嘴成了慣例,我們單位的司機可不這樣,我們單位的司機在領導麵前都把小嘴閉得溜嚴,哪怕憋死。我想起來,小張的單位是企業,看小張遷就的樣子,保不定這司機是什麼路子呢?司機說,狐狸的故事大多都是講因果報應的。別說,這小子說的還真對,狐狸的故事一般都是講的這個。剛才那也是典型的情節,但我沒支持司機,我故意不讓司機以為我和他同謀。我沒理由討好他,這次出車是小張拉著我給他們單位辦事,司機清楚誰是主角。大概是我的態度有效地壓製了司機,司機不再說話,眼睛直視前方,快接近那個小山城了,旁邊就是陡峭的懸崖,不斷有車從對麵開過來,會車,刷的一聲過去,有點驚心動魄。)

小張有了我的鼓勵,就接著講起來:張二炮的小舅子把張二炮背起來就走,大雪漫天,還沒走到家,這張二炮就斷氣了。小舅子背到家裏已經是一個硬邦邦的死屍,埋都沒法埋,就卷了領炕席,扔雪地裏做了個記號,打算第二年開春時再起個墳,也算有個歸宿。好在往回走的時候,也就是張二炮還活著的時候,他斷斷續續地把那個故事講了,他對小舅子說,該著呐,這是報應。你回去和你姐說,讓孩子這輩子再也別當獵人。小舅子嗚嗚哭著,應承著。走到家裏,把話學給他姐姐,姐姐牢記起來。

俗話說,坐病容易祛病難。張二炮的媳婦雖然謹遵二炮的遺言,不讓孩子殺生、惹禍,她甚至領他們搬到了山下,遠離大山,遠離他們的傷心之地,把張二炮永遠地留在了山上。誰讓一切禍端都是他惹的了?即使這樣,三個孩子中,還是有兩個莫名其妙地死去了,一個是打水時掉到了井裏。後來別人說,那孩子是自己往井裏瞅,瞅著瞅著就跳下去了。撲通一下,那個人說。另一個孩子好端端地在路上走,一個慢慢悠悠的牛車過來,不知為什麼突然狂奔起來,一下子就把孩子給撞死了。可憐的孩子,根本沒招誰惹誰,稀裏糊塗就做了鬼。剩下的這個孩子可能是受了刺激,也得了一種怪病,就是整天沒頭沒腦地哭,哭得撕心裂肺,驚天動地。鄰居們不幹了,說這孩子紅口白牙的,老鬧什麼啊,還讓大家睡不睡覺啊?二炮媳婦開始時常常用被子去蒙著孩子的頭,有幾次憋得孩子臉通紅,差點沒捂死,可還是沒能製止住孩子的哭聲。二炮媳婦就沒轍了,隻剩下這麼一個兒子,獨苗啊,也不能無緣無故地把他弄死。沒辦法,就又得搬家。

自從出了那件事兒後,弟弟自覺沒臉見姐姐,不知道去了哪裏。二炮媳婦一個寡婦,白天還得到地裏幹活,隻要是出門,她就用繩子把孩子綁在炕上,讓他幹蹬噠腿,什麼都夠不著。這其實也不是個辦法,有一回二炮媳婦從地裏薅穀子回來,眼睜睜看見兩隻老鼠爬在兒子身邊啃著兒子的腳後跟,兒子幹叫喚沒辦法。二炮媳婦心疼壞了,她抱起來兒子沒命地和兒子一起慟哭,她覺得自己一生如此窩囊,不如死了算了。好幾次她生出這樣的想法。再看看還沒長大的兒子,就心生憐憫,說前世究竟是得罪了什麼樣的惡鬼,讓她遭這種罪。她接著就會罵那個該死的張二炮,直到自己罵得累了,才和兒子一起睡去。(小張看來也有點創作才能,挺注重細節的,這些細節肯定都是她自己編的。我覺得她是在努力使自己的故事講得完美一些,省得那個多事的司機笑話她。好在那個司機正全神貫注,目視前方,好像沒有聽小張的故事。我覺得司機就應該這樣,這是基本的素質,你一個開車的,老跟著摻和什麼?)

小張說,這孩子實在是太鬧人了,二炮媳婦也實在是受不了了,再這樣下去,就有點你死我活的意思了。二炮媳婦就不得不去找真人給看看,真人一下子就給看出來了,說,你家這是得罪狐仙了,那個老狐狸可是個了不得的狐狸精啊,它修煉了八百年才得道(八百年,乖乖!),真人說,你就得去求求它了。二炮媳婦急急地問,它在哪兒啊?真人這時候就成了狐仙,閉目合眼,口吐白沫,說我在東廟等你。二炮媳婦沒見過這陣勢,有點害怕,正要上前去掐真人的人中,真人立刻自己醒來了,沒事兒一樣,不似剛才神情。問,大仙說了嗎?二炮媳婦說,說了,在東廟。真人說,那你就去東廟吧。在那裏燒燒香,捐點錢。再到大荒甸子去喊喊,也許能好。二炮媳婦不敢怠慢,立刻到東廟去燒香,到大荒甸子去衝蒼天禱告,向大地磕頭,衝曠野裏嘶喊,頭都磕出了血。還別說,自那之後,兒子真的不怎麼哭了。不哭是不哭了,卻是蔫了。經常走著走著路,咚地撞上什麼東西,也不知道。又去找人看,人家說,沒辦法啊,這狐仙夠意思了,它不拿你命就算給你麵子了,這孩子的眼睛八成是要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