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差點瞎掉眼睛的兒子就是小張的爺爺。小張說,我爺爺的眼睛的事兒可是真的,我從小親眼看見的。那時候爺爺還在,我一看見爺爺就總是害怕,爺爺的眼睛好像就是個眼窩,但奇怪的是爺爺不用借助任何東西就能走路。倒是奶奶總說爺爺是個瞎子。我總聽奶奶喊,你瞎楚楚地總走什麼?小張說,可能正是爺爺的眼睛遺傳的原因,到了我爸爸這輩兒,不僅是單傳,我爸爸的一隻眼睛也是玻璃花的,瞅什麼都困難。(小張的爸爸我見過,一個老實巴交的人,好像在哪個學校當物理老師。)小張說,從我記事時起,我爸爸就不準我們打任何生物。她舉例說,他們家經常從暖氣罩後麵、麵袋子裏、寫字台的抽屜裏發現老鼠,她要打,她爸爸說啥不讓。還有蟑螂、螞蟻。有一次,她看見蟑螂太猖狂,就下了藥,藥死了很多蟑螂,她爸爸回來看到那些藥死的蟑螂很生氣,躲到一邊去叨咕了半天,好像祈求原諒的意思。所以從那以後,小張就記住,凡是活的東西都不準打,打了就犯忌諱,這是他們家族的忌諱。
這就是小張那天講的故事,一點也不可笑,甚至不可信。說說也就忘了,都是老輩子的事情。我很快就把這件事情給忘了,我倒是覺得哪一天琢磨琢磨,也許能把這個事情寫成小說,可一直沒想好寫成什麼樣的故事。
小張那天講故事講到最後,臉上彌漫著笑容,她可能自己都覺得可笑得不得了。是啊,假設她祖輩經曆的確有其事,世事滄桑,到了小張這一輩兒,所有的故事也都真的成為故事了。什麼獵人,什麼森林,什麼狐仙,全是過眼雲煙(就像網上流行的那句話,神馬都是浮雲),已經和這個時代無關了。
可是,還真就有些蹊蹺,接下來的事情是我經曆的,我就不能不說一說了。
不久前,小張來電話,問我,你的同學是不是在中心醫院做主任?
我說,是有那麼個同學。
她說,你能不能讓他給我孩子看看病?
我感到小張在電話裏很焦急,我說行。我跟小張這種關係很微妙,純粹是朋友關係,她雖說是個美女,可我連拉一下她的手的想法都沒有。我這個人在感情上挺怪,長相上要是不能打動我,我的感情就是冰點,有點冷淡。她丈夫也知道,我們在一起最保險,但是她一遇到事情就找我,我總是有些反感(你丈夫幹什麼去了?),反感歸反感,我卻不能不辦,我們一直還有業務聯係,所謂的業務聯係,就是她能幫我找到活兒,她能幫我掙到錢。
我那個同學是專門研究腦組織的,是個什麼課題組的專家,我們經常在一起喝酒,他總說讓我有事兒去找他,我不知道我有什麼事情會去找他,他大概是一直希望我給他個機會好顯擺顯擺。這事兒正好來了,反正我的腦袋暫時也沒什麼病,也用不著他研究。我問小張,你孩子得的是什麼病啊?
小張說,我也不知道,他就是腦瓜子疼,疼得在床上地下直蹦高,去了好幾個醫院也看不明白,都說啥病沒有。
我腦袋嗡的一聲,我想到了她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她大概也是想到了,沒吭聲。我們都沉默著。
我說,那就讓他看看吧。
我打電話約了同學,同學正在外麵喝酒,電話裏亂糟糟的。我把意思一說,他大大呼呼地說,沒問題,沒問題,明天去吧。
第二天,我給小張掛電話,告訴她我已經替她約好了,到時候找他去就行了。
小張連忙說,不用了,不用了,我兒子今天好了,已經送幼兒園去了。
我說,怎麼?得的也快,好的也快?
小張頓了一下,然後好像捂著話筒說,我和你說你別和別人說啊,我怕別人笑話。昨天晚上給你打完電話,我爸來電話了,他居然問我孩子是不是這兩天鬧毛病了?你說神不?
我說,是神。
小張說,我問他咋知道的,他說的話把我嚇一跳。他說,這就對了,我的腦袋也疼得要命。
我一聽,也替小張緊張起來。小張說,我從來不知道爸爸還有這樣的毛病。小張問爸爸,那咋辦啊?
小張的爸爸歎了口氣說,燒燒紙就好了。
小張一下子被嚇住了,她不敢小看這件事情。晚上,買了點燒紙,和丈夫蹲在十字路口。小張說,沒想到爸爸也跑來了,爸問我,是不是跟別人講那個故事了?小張說是呀。爸嗨嗨地埋怨著說,你跟別人講那個幹啥?說你們你們就是不聽,找上來了吧?我們幾輩人躲都躲不掉,我們永遠不能說我們是獵人。
她說,燒紙的時候,他們按照爸爸的口授叨咕了半天。
我來了好奇勁兒,問小張,你們都叨咕了什麼?我知道她不能告訴我,這涉及一個家族的秘密。
果然,她說,我也聽不明白,爸也不懂,爸隻說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我覺得像一種咒語,不過很奇怪,念的時候越念越輕鬆,覺得有一股悶氣往上走,能感覺到,真的。
那你兒子呢?我禁不住又問。
好了,回去就好了,他在床上又蹦又跳,還鬧著要吃西瓜,他都好幾天不願意吃東西了,你說怪不?
我說,是怪,真的很怪。居然是這樣一個故事。
我放下電話之後,突然一陣脊背發冷,有些害怕,我使勁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這是不是真的啊?這個關於獵人的故事,這個自稱是獵人的後代的人。
原刊責編 段玉芝 本刊責編 付秀瑩
責編稿簽:從某種意義上,這篇小說中講述的老輩人的故事更像是一則民間傳說,其中洋溢的民間格調和世俗氣息,輕易地便喚起了我們積澱在民族集體記憶深處的精神因子,令我們內心產生共鳴的和音。在這個所謂“禮崩樂壞”的時代,人們為所欲為,對很多事物都喪失了敬畏之心。然而,人世可堪珍重,須記心存敬畏。或許這恰是小說試圖從民間精神中積極汲取並努力表達的。小說敘事輕鬆自如,詼諧風趣,時有旁逸斜出之筆,不覺其贅,反使文本質地更添豐盈,尤其是前半部分,語言俏皮而機智,有“活潑潑”的民間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