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想笑,但忍住了,他說,哦。我是第一次去龍尾山,以前從沒去過。
說完這句話,歐陽突然問老頭,您剛才說趙家拐子?
老頭沒有回答歐陽,而是說,小兄弟,知道龍尾山為啥叫龍尾山不?
歐陽搖了搖頭,說,這個,我還真不知道。
歐陽的心情就噌地一下低落了下去。他想起來了,他的前女友餘真後來嫁的那個男人,據說就是從一個叫趙家拐子的村莊走出的,先是做農民工,後來不知怎麼就發了,而且是那種一發而不可收拾的發。餘真丈夫的趙家拐子,和老頭所說的趙家拐子,會是同一個村莊嗎?歐陽想從老頭這裏獲得證實,可老頭既然轉移了話題,那就轉移吧。難道不是嗎?證實或者不證實,如今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老頭把煙蒂扔到地上,踩滅,咳嗽了一聲,他說,俺們黑龍江裏有條黑龍,就是禿尾巴老李。
歐陽又遞給老頭一支煙。老頭這次推辭了,說,你的煙一點兒勁都沒有,給我抽都白瞎了,我還是自己來棵卷牌的吧。老頭邊說邊從衣兜裏掏出一個大約十厘米見方的塑料方便袋,裏麵是金黃的旱煙葉和裁成了二指寬的紙條。
歐陽說,抽我的抽我的。就把煙塞到老頭的嘴裏,又幫他點著。
老頭吸了一口,接著說,禿尾巴老李剛一下生那工夫,是個大胖小子,怪招人稀罕的。他媽一看他屁股上長了條尾巴,嚇得媽呀一聲暈過去了。禿尾巴老李他爸也看著了這條尾巴,一菜刀下去,哢一下,就給剁下來了。禿尾巴老李嗷一聲現了原形,騰雲駕霧就蹽了,一頭攘進了黑龍江。他的尾巴也跟著飛,飛到龍尾山這疙瘩,啪嗒掉下來,這就是龍尾山。
歐陽就敷衍,說,啊,這個傳說,好,真好。
老頭歎了口氣,說,好啥好,就是糊弄外人唄。
接下來,老頭就沉默了,歐陽也不知說什麼。歐陽正覺得氣氛有些壓抑和尷尬,火車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停了下來。老頭說,小兄弟,我下車了。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歐陽站起身來,說,再見。老頭沒有理他。
火車重又啟動的時候,歐陽覺得頭暈得厲害,就趴在了靠窗的小桌子上,想要睡上一覺。當然了,臨睡之前,他把車票和隨身攜帶的大約一千元現金,從襯衫衣兜中拿出,放到了左側褲兜裏。他是左腿靠近車窗,趴在小桌子上。這樣一來,他睡著後,如果真有小偷對他行竊,他不會沒有察覺。
5
歐陽覺得自己剛剛睡著,就被人扒拉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坐直身子,睜開眼,看到是兩個乘務人員來檢票了,其中一個人是列車員,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小夥子,長得白白淨淨的;另外那個人應該是列車長,四十歲左右,絡腮胡須也是四十年沒有打理過的樣子。
歐陽伸手掏出車票,遞給列車長。後者接過票,看了一眼,就問,同誌,你要到哪裏?
歐陽因為沒有睡醒,就有些不耐煩,他說,上麵不都寫著呢嗎?
列車長說,我知道票上寫著龍尾山。緊接著,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就像失控的火苗那樣竄了起來。他說,你給我站起來!走,補票去!
歐陽就愣住了,他問,補票?補什麼票?
列車長說,跟我裝傻是不?龍尾山早就過了!
歐陽站起身來,說,坐過站我補票就是了,你跟我喊什麼啊你?什麼態度啊你這是?我還沒投訴你們一直不報站呢!
那個一直沒說話的列車員這時候說話了。他伸手扯了下列車長的衣襟,說,要不你接著去檢票吧,這位乘客的事,我來處理。
列車長瞪了歐陽一眼,就氣哼哼地往前走了。
歐陽和列車員就來到了一間乘務室。列車員笑著請歐陽坐下,說,歐陽老師您好,沒想到會在車上遇到您。
歐陽就一愣,說,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列車員說,哦,這兩年我一直在看您的“一劍封喉”,您是我的偶像。我姓王,您叫我小王就行。
歐陽說,謝謝,請多批評。
列車員說,哪裏哪裏,我是在學習。歐陽老師這是出去采風嗎?
歐陽說,不是,就是隨便出來走走吧。
列車員說,歐陽老師,龍尾山那站真是已經過去了。
歐陽此刻才反應過來,雖然他不知道龍尾山在哪裏,可他買的卻是九十七元錢的火車票啊,以這趟列車見站就停的速度來推算,他起碼要坐到明天淩晨才靠譜的。想到這兒,他就說,你把我票給我看一下。
列車員把票遞給歐陽,歐陽接過一看,就罵了一句,我操他媽的!
你猜怎麼的?票麵上注明的終點是龍尾山不假,但票價卻不是97.00元,而是9.70元。
歐陽就給列車員講自己買票的經過,列車員一邊聽一邊點頭。歐陽講完了,列車員說,歐陽老師,我仔細算了一遍,您損失了八十七元三角錢,是一百減三,再減九點七。歐陽老師您別生氣,我覺得還應該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售票員損失了兩元七角錢,理由是你給售票員的不是一百元錢,而是十元錢,售票員應該找給您三角,但找給了您三元。當然了,兩元七角跟您的八十七元三角相比,還是您損失得多。
歐陽忍不住笑了,說,算了,不說這個了,我補票。說著話,歐陽伸左手進褲兜,卻隻掏出來了三個一元的硬幣。
天啊!我兜裏明明有將近一千元現金,怎麼就剩下這三個硬幣了呢?一瞬間裏,歐陽的額頭和後背同時湧出了汗水,他的臉紅得讓乘務室裏的溫度大幅度升高。歐陽知道,這個列車員已經是認定他是在賴票了,他要是再說自己的一千元錢丟在了列車上,列車員隻能是更加瞧不起他。
列車員一個勁地安慰歐陽,說,歐陽老師你別著急,慢慢找,別著急。
歐陽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可這是鋼鐵車廂啊,沒有給他預備可乘之機。情急之下,他就實話實說了,我的錢丟在車上了。
列車員張了張嘴巴,沒說什麼,隻是用眼睛打量歐陽,先是從歐陽的腦門看到腳板,又從歐陽的腳板看到腦門。歐陽就覺得,列車員的目光,比鞭子還要淩厲。
這時候,列車又停了下來。列車員拍了拍歐陽的肩膀,說,歐陽老師,我真是很抱歉。我現在隻能告訴你,你現在下車,順火車前進的方向往前走,也就二十米吧,那兒的鐵柵欄缺了一根鋼筋,您可以從那兒鑽出去。
歐陽小聲說,謝謝。之後就像脖子被打斷的老鼠那樣,灰溜溜地低著頭下了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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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講到這,其實就已經結束了。我接下來的囉嗦,隻是因為我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遮遮掩掩的了。我想你大概也已經猜到了,我就是歐陽,歐陽就是我。
按照那個列車員的提示,我果然從柵欄處鑽了出來。之後我就哭了。
我真的不想哭,但我怎麼也忍不住。
我哭,不是因為錢丟了,麵子也丟了。不是因為這個。
我哭,是因為我發現,從柵欄處鑽出來後,我麵前的這個地方,東西兩側各有一個橢圓形的草坪,草坪的中心各有一座嶽母刺字和伯樂相馬的雕塑,三五隻灰土土的鴿子正在其間覓食,一隻比一隻更加呆頭呆腦。沒錯,這裏正是澗河火車站廣場。
緊接著,一輛車牌號碼為0468的千裏馬出租車,吱嘎一聲停在了我的麵前,王局長下了車,迎麵向我走來。
原刊責編 付德芳 本刊責編 付秀瑩
責編稿簽:小說以不無荒誕的藝術手法,表達了一個似乎永恒不變的人生困局:無論如何掙紮輾轉,終究要回到最初的原點。主人公的“出行小記”,更仿佛是一則意味深長的人生寓言。生命的悲劇感由此生發。這類富有哲學意味的命題或許並不鮮見,難得的是,小說語言鮮活,富有生命力,敘事流暢,嫻熟而機智,,情節設置亦多波折起伏,富於寫作智慧,令人急欲一探究竟。
此外,“出走”的情境,在某種意義上與人們心中的流浪情結相暗合。“在路上”的故事,則予人一種“前途未卜”的蒼茫迷離之感,很好地表達和豐富了小說的內在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