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王祥夫:遼寧撫順人。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發表作品,著有中長篇小說《蝴蝶》、《沙棠院舊事》、《蓧麥地舊事》、《護城河舊事》、《非夢》等。其小說內斂而有餘韻,紆徐而不失於纖巧,短篇小說《上邊》於2005年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
工地上是亂得不能再亂,一邊還在修建著,另一邊則已經有住戶在抓緊時間開始裝潢了,這邊裝潢著,那邊卻已經亂哄哄地種樹種草了。工地太大,一共是二十二棟樓,開發商一是急,二是從沒做過這麼大的工程,房子已經賣出去了一部分,所以開發商簡直是慌了手腳,是有一頭沒一頭。應該是,樓都起來,把外牆粉刷過,把地麵硬化過,再把草皮和樹慢慢種起來,然後再把房子出售。這會兒是全亂了,顛倒了。工人們也跟上亂,一會兒做這個,一會兒做那個,忙忙亂亂中,端午節又來了。工地上的民工百十多號,都在那個大食堂裏吃飯。大食堂亦是一個臨時搭建的工棚,一個大煙囪,很高,在工棚屁股後邊立著,工棚前麵是一個大灶。人們不用問,隻用眼看就知道這裏是工友們的食堂了。那大籠屜,蒸饅頭的,十多節,如果氣勢雄偉地全架起來,騰騰地冒著氣,讓人覺著工地的日子亦是雄赳赳的。這樣的十多節籠屜的饅頭蒸好的時候,下籠才好看,要那兩個年輕的夥夫踩著架子上去,兩個人合了力,一二三!把籠蓋先下來,下邊要有人接著,然後是下屜。屜裏是熱騰騰的大饅頭,照例是,下一屜,下邊另兩個人就接一屜,再下一屜,下邊的那兩個人就再接。這就是說,這工地食堂一共有四個人在那裏做菜做飯。整屜的饅頭下來都放到兩個空的大鐵皮桶上,再架穩蓋好,然後是炒菜了。是兩口大鍋,炒菜用的是小號的鐵鍬,這樣的鐵鍬亦是無法拿在手裏鏟翻騰挪,亦是被一根繩子綁縛住吊起在一根橫杠上,借了橫杠的力,大師傅才能用得了它。兩口鍋炒菜,是先在鍋裏注一些油,兩碗蔥花一下子倒進去,“嘩嘩嘩嘩”地先炒出香味來,再放白菜和土豆,然後再放豆腐,然後是澆醬油,是一碗醬油“嘩”地潑進去,再翻翻,把鍋蓋蓋上,隔一陣再炒炒。這樣的菜,也並不出鍋,臨要把菜鏟給工友時,又是一隻碗,這一回碗裏是油,是熟油,往鍋裏一潑,菜就亮了起來,油汪汪的,也好看了,油水也大了,味道呢,卻還是那樣。工友們吃飯的家什都是大家什,是那種帶蓋兒的大搪瓷缸子,工友們排隊過來,把大家什伸過去,大師傅就把那把大鐵勺往鍋裏一探,半勺就夠,再往工友的大家什裏一扣,然後再從籠裏抓兩個大饅頭往這菜上一扣,這便是一頓飯了。工友們吃飯,因為天氣熱,就總是在工地工棚的背陰處,一個挨一個坐了,話亦不多,一大片的“呼嚕呼嚕”聲,極有氣勢,是響成一片的“呼嚕”聲,“呼嚕”聲過後一頓飯大致也吃完了,然後是大家都去那個鍋爐前接水,“嗦嗦嗦嗦”喝水。工地吃飯,天天是這樣。是填肚子,有什麼滋味?沒什麼滋味!吃飽就是。工友們這樣可以,那些工頭們呢?有時候便會去工地對過去改善一下,工地對過也是新蓋的樓房,下邊的一層原是要開超市的,又高又大,但在沒有裝潢之前卻開了麵館,也是應急的那麼個意思,先抓一些錢再說。裏麵有麵條,還有幾種涼菜,用方的白搪瓷盤裝了放在那裏,一樣兩元,若是要各種的拚一盤亦是兩元。但工友們來這裏的很少,依舊在工地裏吃那大燴菜。就這樣,端午節到了。
端午節到來的前兩天,工地裏就有了雞叫,是一片的雞叫,是慌亂而不知所措的叫,就在夥房的前邊,是一群雞,很醜陋的雞,毛是又禿又難看。原來是雞場裏退休的下蛋雞,它們的前途並不光明亦不樂觀,等待它們的就是挨最後一刀,給人們改善一下生活。雞是那麼一大群,給圈在了夥房的前邊,用工地那種門框樣大的幾個大篩子圍著,不知哪隻雞還抓緊時間又下了蛋,是一顆,也引不起人們的注意,那顆蛋白白的在那裏任其他雞踩來踩去。工友們還不知道端午快到了,他們在工地上,又沒個日曆看,看日曆也沒有用,但這群雞讓他們知道端午節來了,而且呢,他們知道是要給他們改善生活了。雞是退了休的母雞,醜就醜吧,肉可是香的。工友們這時候卻巴不得馬上就過節,想的是有雞肉吃,到時候主食該是什麼?工友們猜了又猜,最後覺得最好應該是油餅,當然還會有粽子,但有的工友也注意到了,夥房那邊連個粽子皮都沒有。應該是,有幾盆江米白白地泡在那裏,再有就是,有幾盆粽子葉也綠綠地泡在那裏,但這一切都沒有。但是,工友們看到夥房的大師傅們在那裏殺雞了,雞給尖叫著一把抓過去,頭很快給背過去壓在它們自己的翅膀下,好像是怕它們看到自己被殺的情景,頭給背過去塞到它們自己的翅膀下不說,大師傅們在拔它們脖子那裏的毛了,這讓它們感到了十分的疼痛,它們就尖叫了起來。叫聲戛然而止是因為刀已經切斷了它們的氣管。一隻一隻的雞都是這樣下場,殺了的雞都給扔到一邊去,它們最後的掙紮實際上是撲騰,瞎撲騰,把自己那點點可憐的血撲騰得到處都是。這是一場氣勢磅礴的屠殺,很快整個工地就都聽不到雞的叫聲了。大師傅們已經燒好了水,都傾在一個大鐵桶裏,四五隻雞一下子同時給扔進去,然後,那大師傅,真是手疾眼快,飛快地拔毛,他們也隻能飛快,慢一點呢,就要燙到自己了,拔下的毛也就讓它沉到大鐵桶的水底。這邊把毛拔了,是拔一隻往另一隻桶裏扔一隻,另一個大師傅在另一邊再細細拔一次。這都把工友們看呆了,他們站在那裏看,想象著雞肉的香,有的已經在那裏咽口水了。有個工友還不放心,問了一句:“多會兒給吃雞肉呀?”是那個江蘇的小工友,嫩嫩的,白白的,卻是一臉的灰土,灰土又給汗水一道一道破開,便是一張好看的花臉。大師傅便說,明天,明天就是端午了。“明天等吃雞肉吧,明天給你們改善生活。”隻這話,便讓工友們快活起來。工友們幾乎清一色都是從鄉下來,從離開家那天開始,他們已經很少吃到肉了。鄉下人更舍不得殺雞,客人來了,或過年的時候,他們才能聞到雞肉的香氣。而這樣的一大堆雞,雖然都還沒下鍋,卻已經夠讓他們簡直是驚呆了,這讓他們對工地的大頭兒忽然有了好感,甚至是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