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小店,他發現老板娘和幾個買東西的人還在追著他看,顯然是他沉重的表情與最後一句甜言蜜語極不協調。
話筒上麵黏著的腥臭味兒,使他再次皺起眉。他停在街心看了一會兒遠處的天,終於下了決心,調轉了方向,鑽進街口一家店,很快就挑中一款二手諾基亞和一張充值卡。
其實早也能買得起,隻是心裏一直抗拒。他不想和別人一樣,包括買手機。他心裏想,看別人有,自己也必須配一個,也不管需要不需要。看著那些一回宿舍就躺在床上擺弄手機的家夥,陳俊生就覺得俗,根本不是一路人。
躺在草地上發呆、上網是他的秘密。這兩個網吧,一個在小路左側,另一個在路的盡頭。他經常在此中神出鬼沒,卻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當然是故意如此,他覺得一個人保持神秘非常重要,主要是躲開那些令他討厭的家夥,他們總是找他說話或者借錢,或是借床睡覺。錢也借出去過幾次,沒辦法,都是難免的,他也向別人借過。借床,就沒有人得逞過。他心裏麵想,這個工廠裏,誰能明白,不睡別人的床也是一種文明呢?
床單和蚊帳他選擇了淡藍色,比女工的還要幹淨、雅致,也體現個性,他深信整個工廠找不到第二個人。
本來想拿“上網”和“經常不在房裏”當成一個資本,除了可以說明與眾不同,還能表明他在深圳有親戚或是背景,好讓其他人對自己有所顧忌。可如今看來,不僅無效,還有人在網上和他挑釁。想到這裏,他更加為老婆的到來發愁。
老婆劉采英來了上哪兒去住呢?這是他目前最大的苦惱,每分每秒都在腦子裏,想擠也擠不出去。
八個人住一間,這已經算是很好的待遇,如果是新工人,就是十六人以上那種。
蚊帳把房間隔成若幹個小塊,每個人的領土就是床。陳俊生住在下鋪,除了他,多數人的蚊帳裏麵放著電飯煲、電爐子,甚至是青菜,還有就是被子和衣物,當然草席下麵也會有一點別的,例如一兩本地攤上買來的黃色雜誌、零錢和被壓扁的小盒子,裏麵放著某個星期天街上免費發放的安全套。
所有的東西都不能放在公共領地,不是不見了,就是被人用,或是無緣無故壞掉。
盡管公司明文規定發現了要開除,很多人還是會帶著老婆或是別的女人來,在晚上或是白天。做什麼也都在蚊帳裏,反正那是自己的領地。通常情況下,第一次,如果是老婆或是正式的女朋友,宿舍裏的人會給足當事人麵子,同一個時間集體離開,留下這兩個人辦完事,出去的人再回來。完事兒的女人,通常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把帶來的特產拿出一部分給大家吃,條件如果允許,女人還會用帶過來的東西給大家做頓飯。冒著熱氣的電飯煲橫在過道中間,裏麵是又香又辣的飯菜,你夾一筷子,我盛一勺子,個個吃得熱火朝天。這個時候,她自己的男人通常吃得很少,甚至隻喝了幾口湯,可他是最開心的。如果沒有這些招待,女人會主動打掃房間,或是把誰泡在盆子裏幾天還沒洗的衣服給洗了,晾好。再後來,她就名正言順地在宿舍裏麵過夜了。
從來也沒人去廠裏檢舉,到了晚上,盡管聲音讓人受不了,可是同室的個個都充耳不聞,隻有陳俊生不買這個賬,不僅從來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賄賂,哪怕那些飯菜特別香,把他的胃逼迫得異常難受,他也強忍住。他會在特殊的時刻突然從床上跳下地,罵一句要命的髒話,跑到外麵,再回來,然後點亮蚊帳裏麵的台燈,強迫那聲音慢慢低下來直到徹底消失。
陳俊生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事兒。和別人不一樣,他上過高中,差一點還參加了高考,想到即使考上也讀不起,還是來到深圳關外打工了。看見這樣的女人,他內心裏覺得就是賤,即使麵對麵,他也不說話,迫使她們低下頭,不好意思。而她們的男人,他更不會理睬,除了床鋪,他還用許多行動證明自己和他們的不同。你就不能忍一下嗎,非要這樣。大把的酒店、招待所,這樣是不是太不把自己當回事啊,他在心裏說。
一年下來,陳俊生發現,除了那個總愛遲到並讓他打掩護的小老鄉,他已經和任何人都沒話講了。
劉采英住哪裏呢?眼前浮動著一些黑糊糊的蚊帳。他竟然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有事嗎,一個服務員站在他麵前的時候,陳俊生似乎清醒了一點,這時他看見桌子上有兩隻搖晃的空瓶子,而白米飯竟然連一口也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