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鄰的嫂子是40裏外的鎮上人,細苗靈巧,人兒好看,因為看上她男人會做生意就屈駕從鎮上嫁到了吳家坡。她讀過書,會說話,能把不好看的衣裳穿出樣子來。她知道她有吳家坡人沒有的好資質,所以對誰說話都沒有商量的味,都像小學的老師教著學生孩娃的啥兒樣。月亮已經走移到了山梁那邊,朦朧像灰布一樣罩在院落裏。根寶看不清鄰居嫂子的臉,隻看見她一連聲地說著時,舞動的雙手像風中搖擺著的楊柳枝。這時候,這個深夜的當兒裏,她說完了就拉著他的手要往她的家裏去,他便感到她手上的細軟溫熱像棉花一樣裹著他的手指頭。他聞到了她頭發上的女人味,像在酷冷的冬天忽然飄來了一股夏天的麥香味,身上燥熱的激動一下都馬隊般奔到了他頭上。他聽到了他滿頭滿腦都是嗡啦嗡啦響,努力朝後掙脫著嫂子的拉,想對她說我不能去替鎮長蹲獄了,那個鬮兒讓柱子抓到了,可說出口的話卻是,嫂子,你別拉我哩。
嫂子說。咋兒了?你不願意我表妹?
他說,我是去蹲監,又不是啥好事。
嫂子說,你是去替鎮長蹲監哩。
他說,這一蹲可不一定真的是10天、20天,人都軋死了,說不定要蹲半年、一年哩。
嫂子立在朦朧的夜裏就笑了,說你看見包袱裏那三雙解放鞋了吧?那是我表妹連夜到鄰村供銷點裏給你買的哩,她說蹲監獄的人都得去燒磚,說到機磚廠勞改特別費鞋子,說一去勞改最少是一年。
他說,那要勞改二三年哩?
嫂子說,我表妹是個重情的人,因為她男人進城裏總是找小姐,是因為男人對她不忠她才離的婚。說我表妹不怕男人蹲監獄,就怕男人們有錢進城住賓館,洗澡堂。
他說,嫂子,既然是這樣,你就對我說,我到你家見了人家先說啥?
嫂子說,你把你娘烙的蔥花油饃拿幾頁,說半夜了,你是過去給她送點兒夜飯。
然後,嫂子就走了。走得輕快,像草地裏跳著的羊。根寶在院裏看著東鄰的嫂子走出大門,又回頭吩咐他說,你快些,再磨蹭一會天便亮了呢,隨後,她就融進夜色裏了。
根寶沒有照嫂子說的那樣回身進灶房去拿油烙饃。他在原地站一會,想一陣,便跟著嫂子的腳步出門了。他沒有去東鄰嫂子家,而是往右一轉朝村西走去了。他去了住在村西的柱子家。柱子家也是一個瓦房院,連門樓兒都是磚瓦結構的,高高大大,一看便知是一戶殷實人家哩。雖然是殷實人家,可媳婦還是跟著外人情奔了。那男人不光是木匠,還是一個村支書的親弟哩。根寶到柱子家門前時,驚起了好幾響胡同裏的狗吠聲,待他把腳步止在瓦房的門樓下,狗吠也便無聲無息了。隔著門縫,他看見柱子家正房還有電燈光。自然哩,他還沒有睡。明兒吃過早飯就要跟著李屠戶到鎮上麵見鎮長了。見了鎮長就該乘車去縣裏麵見公安了。然後,就會被拘留起來住進監獄等著判說了,就要很多日子不能回家了。柱子不消說得連夜把他蹲監的行李準備準備哩。
根寶輕輕地敲了幾下柱子家的門。
門是榆木板,碰上去的指關節就如敲在了石麵上。在月落以後的黑色裏,那幹硬硬的響聲如小石子一樣飛在村街的房簷下。聲音響進去,沒有從柱子家響出回應來,隻有狗吠在村裏回蕩著。
根寶又用力敲了幾下門。
柱子回應了——誰?
根寶說,是我,柱子哥。
柱子問,根寶呀,有啥事?
根寶說,你開一下門,我有話跟你說。
柱子從屋裏出來開門了。他到大門前先拉亮了門樓下的燈,然後嘩地一下把雙扇大門打開了。
門一開,根寶就撲通一下跪在柱子麵前。
柱子忙朝後退一步,說,根寶,你要幹啥兒?你這是幹啥兒?
根寶說,柱子哥,你讓我去替鎮長蹲監吧,你好歹成過一次家,知道做男人是啥兒滋味哩,可我根寶立馬就是30歲,還不知道當男人到底啥味兒。你讓我去替鎮長蹲監獄,鎮長肯定得問我家裏有啥困難事,我對他說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他把你媳婦和孩娃送回家裏來好不好?
柱子盯著燈光下的根寶不說話。
根寶便朝柱子磕了一個頭,說,柱子哥,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柱子說,我讓你去了,你會替我在鎮長麵前說話嗎?
根寶說,我要不先把你的難處說出來,不讓鎮長把你媳婦和孩娃討回來,我根寶就是你柱子哥的重孫子。
柱子說,那你起來吧。
根寶便又向柱子連磕了三個響頭才起來了。
匆匆忙忙一夜過去了。
來日早升的日頭在仲春裏光輝得四野流金,山脈間的田地、嶺梁、樹木和村落都在日光中透發著亮色。吳家坡在這個春日早晨醒來時,誰都知道根寶家裏有了喜事了。根寶要去替鎮長住獄了。包裹已經捆起來,被褥也都疊好用繩子係了哩,白麵油烙的蔥花餅也裝進了幹糧袋子裏。
根寶要做鎮長的恩人了。
他喝了一碗蜀黍片兒湯,吃了鹹菜和油饃,提著行李出門上路時,看見大門外有許多的村人們。李慶、瘸子、柱子、東鄰的哥嫂,還有嫂的表妹。昨兒他們連夜訂了婚配,她說你去十天半月肯定回不來,說你就是去住一年、兩年我都會等你。然後,她就又一早跟在表姐身後來送他。村人們大都還不知道她是他的媳婦了,隻把她當做是跟著表姐來看繁鬧的人。爹在他身後提著鋪和蓋,像兒娃出門做大事兒一樣,滿臉的喜慶和自豪。他把煙袋丟到家裏了,特意吸了帶著過濾嘴兒的紙香煙,可又不是真的吸,僅就是燃了讓一絲青煙在他嘴前嫋嫋地升起來。娘手裏提的是根寶的幹糧袋,一出門看見東鄰嫂的表妹子,她便一臉燦然地朝人家走過去。根寶沒有聽見娘和人家說了啥,隻看見兩個人說了兩句話,嫂的表妹竟從娘的手裏要過幹糧袋兒提在手裏邊,又如過橋時攙扶老人一樣扶住了娘。在這送行的人群裏,她就像一朵盛開在夏時草坡上的花,因為也是鎮上的人,家裏和鎮政府僅隔著一堵牆,兒娃時端著飯碗還常跑到鎮政府的院落裏,加之她和她表姐的識見是一般兒的多,穿戴、言說、行止,和吳家坡人有著無數的差別與異樣,所以她攙扶著娘的胳膊時,看見的人便心中清明了,眼裏更加有了一種驚羨的光。門前的人群原本也就十幾個,可待根寶一家走出來,站在那兒和人們說了幾句話,轉眼間人群就是一片了。有的人正要下地去,聽說根寶要去做鎮長恩人了,也就慌忙過來道著喜,送送行。說根寶兄弟,奔著前程了,千萬別忘了你哥啊。根寶就把目光從自己那香熟發光的對象身上收回來,笑著說奔啥兒前程哩,是去替人家蹲監呢。那人就又說,替誰呀?是替鎮長哩,你是鎮長的救命恩人呢,還以為你哥我不知道你有多大前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