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寶就隻笑不說了。
根寶就這麼在送行的人群中慢慢行走著。前麵是人,後邊也是人,說笑和腳步的聲音如秋風落葉般地響。爹在他的身後,有人去他手裏要那行李提,他說不用不用卻又鬆了手。爾後從褲口袋裏摸出一包煙,拆開來,一根接一根地朝著人們遞。人家不接了他便朝人家的嘴裏塞。根寶很想朝柱子走近些,柱子和李慶、瘸子他們好像沒昨夜命運相爭的事兒一樣,一團和氣地擠在路邊上,可人群圍得緊,又都要爭著和他說話兒,他就隻能隔著人群和柱子他們招著手,點著頭,表白著自己的歉意和感激。村裏是許多年月都沒有這樣送行的喜慶繁鬧了,就是偶爾哪年誰家的孩娃參軍入伍也沒有這麼張揚過,排場過,可今兒的根寶竟獲著了這份排場和張揚。他心滿意足地朝村口走動著,到飯場那兒立下來,揚著手,連聲說著都回吧,回去吧,我是去蹲監,又不是去當兵。然而無論他如何地解釋著說,人們還是不肯立住去送他的腳。
人們都簇擁著他往梁上李屠戶家門前走去。
李屠戶已經在梁上的日光裏朝著這邊人群招了手。招了手,根寶腳下的步子就快了。可根寶的腳步越快,李屠戶卻越發地招著手,似乎還把雙手喇叭在嘴上,大聲地喚了啥,因為遠,沒能聽清楚,人們就猜他是讓根寶快一些。
根寶便提著行李小步跑起來,他不想讓李屠戶在梁上等得時間太久。然而在他丟開人群朝著梁上跑去時,李屠戶身邊那個昨夜兒幫他屠宰的小夥子卻從梁上跑下來。兩個人相向地跑,近了時,小夥子就立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可著嗓子叫喚著,說劉根寶,李叔不讓你再來了,說鎮長一早從鎮上捎來了話,說不用人去替他頂罪了。
根寶淡了腳步站下了,像電線杆一樣栽在路中央,望著那個小夥子,喚著,問道,你說啥?天呀你說啥?
小夥子大聲說,不用你去了,說鎮長軋死人的那家父母通情達理呢,壓根兒沒有怪鎮長,也不去告鎮長,人家還不要鎮長賠啥兒錢,說隻要鎮長答應把死人的弟弟認作鎮長的幹兒就完啦——
這一回,小夥子說的根寶全都聽清了。他立在那兒腳跟有些軟,努力把一身的力氣全都用到腳脖上,使自己不至於突然癱下去。然後把目光投到山梁上,他看見李屠戶在梁道邊上正指派著幾個人往一輛車上裝著鮮豬肉,背對著他,舞之又蹈之,肩膀和門板一樣寬,有力得沒法說。
緊隨著他,村裏送行的人們也都說說笑笑跟近了,像一個人拉著一輛大車爬到了半坡上。根寶很想讓李屠戶或者跑來喚話的小夥把說過的話,朝著村人們再清清白白地述說一遍兒,他就又慢慢朝著梁道走了過去。
日頭又升高了些,豔紅豔紅哩。
⊙文學短評
這篇小說在敘述上很會把握節奏,結構上的欲擒故縱恰好與小說的寓意和主題構成對應關係。小說先從李屠戶寫起,寫他家的熱鬧和繁華,及其充滿腥臭的味道,這味道籠罩在村中,便有了人們對之無限的向往,在這種向往中,也就有了村民競相要為鎮長頂罪的荒唐行為。作者很會營造充滿聲色的氛圍,春天的味道,竟是充滿了死亡和血腥,一並混同著村民們愚昧而荒唐的鼻息:小說的反諷和批判意圖十分明顯,這不禁讓人想到魯迅國民性批判在今天的延伸,曆史的反複何其讓人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