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賈平凹:陝西商州人。當代著名作家,有“鬼才”之稱,“陝軍”作家中的代表,其自20世紀80年代成名以來一直勤耕不輟,是當代中國中產量甚豐、影響巨大的作家。其早年因“商州”係列小說引起文壇關注,其後不論是《浮躁》、《廢都》還是《秦腔》,都是以陝西作為他的故事的發生地:陝西既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文學創作的血脈;賈平凹可謂是真正意義上實踐“民族的就是世界的”這一觀點的作家,這一血脈注定將成為中國文學進入世界文學的重要標誌之一。
老悶賣了白羊的那天,我去的他家。我去他家為了能借到二百元錢,提了一捆韭菜。一進院,老悶坐在堂屋門檻上吃飯,已經吃完了,舔碗,舌頭伸著像狗舌頭。“是五巴子呀!”老悶沒有拿筷子敲碗沿,斜著眼看我。
“還是吃了飯來的?”
“啊,吃過飯了……”
“還是不抽煙?”
“不抽煙。”
“還是不喝茶?”
“不喝茶了。”
“還是放下禮就走?”
“……就走。”
“……就走。”
我走出了院門,罵老悶這老東西,真個嗇!罵過了卻想,我這不是白白送了他韭菜嗎?偏又折身回來給老悶的老婆招手。三嬸在羊圈門口掃羊糞,一放簸箕,黑豆子撒落一地。她走出來問我有啥事的,我說三叔把羊賣了?三嬸說多好的羊,白羊。我說現在羊價跌著咋就把羊賣了?三嬸說:“饢子!”一隻雞嘎嘎嘎地讓站在院牆頭上笑,三嬸揀了一把羊糞蛋擲過去,雞飛走了。“五巴子,”三嬸說,“你記著,幾時這個家裏沒你三嬸了,也就是你三叔把我拐賣了!”
老悶的胡茬上沾著一顆米,舌頭一卷,把米卷走了,說:“饢子?!那是隻病羊,草不吃,拌了料都不吃,讓它死在家裏呀?五十元錢賣了,我又沒給他韁繩,我是饢子?!”
可能是生了氣,咯兒咯兒想嘔吐,但又極力忍著,老悶的臉憋得通紅。
我說三叔三叔,老悶閉合著嘴,給我搖手不要我說話。我說:“要吐就讓吐,別憋出毛病了。”老悶一動不動了一會兒,好像緩過了勁,說:“我才不吐哩,今日是吃的是捏餃子!五巴子咋顧得上我這兒來,肯定又是求我啥事了吧?”
“是的,三叔。我家房漏得不行,要抹頂的,搭住手了,三叔得借我二百元錢。”
“哦,哦。”
老悶放下了碗,手拔嘴唇上的胡子,稀稀的幾根胡子,拔起一根,半個臉的鬆皮就挪了五官。
“哎呀,抹房頂呀,你那房是陳年舊屋了!如果你三叔有二百元錢,說啥也得先墊給你了,三叔賣了羊就落了五十元,這你也看到了,你三嬸還和我致氣哩,須讓我再買隻羊呀……”
“白羊!”三嬸說。
“白羊,就給你買白羊!把他的羊養慣了,賣了羊就像少了口人似的。我得重買隻羊呀,五巴子!”
這就是我借錢的落腳。我真傻,本不該給老悶開這個口的,一捆韭菜全當是喂了豬了。
我們鎮上是逢三天一集,第三天我裝了一口袋麥子去集上糶,在村口又碰著了老悶。老悶披了件棉襖,反抄著手,手裏提著那根羊韁繩。老悶說:“五巴子,房抹平了沒?”我說:“你不肯借錢麼,我隻有糶糧了。”老悶說:“話不敢這麼說,五巴子,三叔這不是去集上買羊嗎?”說畢了,他又說:“唉,錢這狗東西把咱農民抗紮咧!下輩子要托生,我找生錢呀,你呢,五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