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6章 玻璃花兒(1)(1 / 2)

葛水平

葛水平:山西沁水人。當代著名作家,是自趙樹理之後,再度引起文壇關注的沁水縣作家,也是“晉軍”的代表。新世紀以來因小說《甩鞭》和《地氣》而一舉成名,從此馳名文壇,所寫作品曾多次榮登當年度小說排行榜。中篇小說《喊山》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柴晚生對於山神凹人,是以夢遊的姿態潛入的,循著四季的輪回,簡單到春、夏、秋、冬,似乎距離今天一點也不遙遠,隻是回想起他時有一點淒涼和傷感。當時間顛倒到那個年代,柴晚生還在娘肚子裏,就已經決定了他的來生。

山神凹,禿山曠嶺,滿眼除了山就是蒼茫裸露的黃土,天年順時光景好,天年惡時光景難。那時的柴晚生家在山神凹是富裕戶,因為,窯裏養了兩頭騾子,能養得起兩頭騾子的人,在凹裏不是一般人家,等於是養了兩個壯勞力。勞力多了肚子是填不滿的倉,嘴多能供養得起的就算不是一般人家了。柴晚生還沒有出生,在他娘肚子裏還混沌不分。他爹和後柳溝同樣打糧多的成萬英有一次出山趕集,說到各自婆娘肚裏的事,一時興致,訕頭訕臉地肯定自己女人肚子裏懷的是男娃。集市上遇見了會掐算的胡四,胡四要各自跌了六下銅錢,搖著頭翻著眼睛說,從卦麵上說是乾,但有一個出現了變卦,變卦不好說。胡四就不多說了,就伸一根指頭要二人看,說,來日印證了結果,他再把一根指頭的謎兒說出來。兩個人趕集回到半路上翻山的時候坐下來歇腳,又說起此事,琢磨不透胡四的一根指頭是啥意思,衝著各自婆娘的肚子叫起了真,假說都是一色兒就互為幹親,假說是一兒一女,就做了兒女親家。

老天爺命定,活該要他們生了一兒一女來這世上為人世間的熱鬧湊份子的,兒女親家在歡喜不盡之餘拉鉤上吊把兩個新生兒的命運決定了。滿月那天訂婚,四鄉八鄰都出了份子送了紅蛋,有人卻看到柴晚生有眼疾,是胎帶的。人眼隔肚皮,生米已經稠鍋了,後悔不得。成萬英聽說後長歎一聲,也隻能認命,知道五官上有毛病等於是壞了一個人的人才。柴晚生他爹也知道這叫個毛病,就許諾將來結婚時,娶親不住窯洞,蓋磚房。這樣的承諾就遮蔽了柴晚生的眼睛疾患,也省略了一個未知的陷阱。

柴晚生他爹為了實施山神凹蓋磚房的理想,決定放出去地,自己領柴晚生到山外古縣鎮賣貨。一開始貨不固定,小到針頭線腦,大到麻紙布匹,賺了倆錢,一心想回山神凹蓋屋。山神凹還沒有人蓋過屋,都是斷崖半坡上挖洞,大開大闔,頂多掛磚。就在柴晚生他爹準備回山神凹蓋屋的這一年十月,他爹得了病死了。看病,喪葬,錢花得差不多了,蓋屋的事又擱下了。生活在這樣一個事情變幻的時代,無狀的承諾讓他年少的力氣一下挑不動肩上的擔子了,想到了和未來的嶽父商量娶親,媳婦進門後好一起經營店鋪等待時機回凹裏蓋屋。成萬英撂出話說:“要不是因為你的眼疾,沒窯,豬圈我也把閨女嫁過去。”

柴晚生傷了自尊,好眼睛流著淚,壞眼睛憋得透紅,一口痰送出去,仰頭把眼淚硬塞回去,決定不蓋屋再不提這婚事。

在古縣鎮做生意,一做就是五年。

五年光陰煙塵一樣一晃而過,然而,五年光陰對於柴晚生來說,是生意之道上雙手劈開的生死路哇,真是個苦。因為天生有一隻眼睛是壞的,那隻好眼睛又和正常人無二,那隻壞眼睛看人時,眼珠子裏閃現一朵花兒,日頭環繞得緊時,那花鮮麗起來,像夢境的第一層皮,泛出玻璃樣的光。那時候山外剛流行出來玻璃,山神凹有人見過後盯著柴晚生的那隻壞眼睛說:“你長了一隻‘玻璃花兒’。”

苦中也有樂,樂是一個生意人平凡的生理需求,柴晚生喜歡上了古縣鎮一戶人家的女兒,想到成萬英說過的話,心內芥蒂加深,遂隱瞞了自己的婚事,擇了吉日娶了妻,擅自從一個青皮後生過渡成了一個男人角色。

沒有不透風的牆,事情傳回山神凹的時候,足足走了半年。

秋天了,天地陽光彌漫。成萬英的閨女正在院子裏晾曬的花生上坐著剝花生,不時地抬起屁股崩出幾個小屁來,風貼著地走,風把閨女成熟、圓潤的身體裹緊了,風又掃了一下打了個旋,閨女清秀正派的臉上被風掃出了紅暈。花生都結籽了,閨女也該嫁人了。

成萬英從外麵走進來,看著閨女俊俏模樣,先是咳嗽了一下被風嗆堵了的喉嚨,接著脫下一隻鞋,衝著院牆上的一隻老貓扔過去,衝出嘴的話是:“獨眼龍,龜孫子,你欺負你爺爺!”

事情,肯定是個事情,閨女知道,獨眼龍,是罵自己的女婿呢。起身回了屋。閨女十九歲了,鄉下人這個季節娃娃都有倆仨了。一個黃花閨女過了節令,也知道有些東西永遠的不在世間了,那個與自己生來連襟連袢的人,把自己閃下了,發冷的身體,滿是煞白的倦臉望著窗戶。一夜不說話,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