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6章 愛向虛空茫然中(2)(3 / 3)

我們直跑上火車,跑進那明亮的,溫暖的,有著居家氣息的小格子裏麵。我們在空火車座之間來回跑著,這麼多的空座,令人欣喜若狂,無奈我們隻能占一格。我們的亢奮幾乎無法遏製,火車車廂的大小,正好能為我們的視野容納,它使我們感到安全了。我們的瘋狂已經引起旅客們的注意,可是,因為上了車,有了座位,大家心情都很好,沒有對我們厭煩。然後,亢奮被等待開車的焦慮替代了。我們一聲迭一聲地問:什麼時候開車?窗外的站台此時顯出陰冷乏味,沒有生氣,尤其與熱騰騰的車廂比較。我爬在椅上,手撫著窗玻璃,急切等待窗外變換景色。緊張,亢奮,焦慮,還有奔跑,尖叫,耗盡了我的體力。等到車開,站台移出車窗,燈光逐漸稀疏,最終變成一片漆黑,精神委頓下來,然後睡著了。母親預告的山洞,擺渡長江,在睡眠中過去了。這睡眠如此嚴實,沒有滲漏進一點印象。火車在知覺的黑暗隧道裏穿行,走過多少公裏,經過許多車站,站台上的燈光明亮而又昏晦,靜靜移過車窗,留在身後。這一串明暗相銜的旅程,全沉落在混沌暖和的睡眠中,沒有知覺。第二幕,這高潮的一幕,暗轉入下一幕了。我們陡然地在了一條石子路上,那種石塊相嵌,形成整齊均勻圖案的小街。我們:媽媽,姐姐,我,還有爸爸——爸爸也是陡然多出的,他在這裏,這條石子路所屬的城市,等待著我們。腳步在石子路麵上敲響清脆的聲音。就因為這,“石頭城”的名字進入印象。其實,完全無幹的,可這石子路,路麵上清脆的聲響,卻築成一座石頭城。小孩子偏狹的視覺,就有著巨大的建設性。石子路麵上蒙了一層霜色,天空也是這樣的顏色,是寒冷造成的,臨江地區含著水氣的寒冷。這與小房間,候車室,車廂的色調絕然不同,與它們的擁簇,滿,也絕然不同,它敞開著,顯得空和遠。路邊似乎是一座小學校,因為有一些小孩子在玩耍。女孩子跳橡皮筋,她們的腳底板擊在路麵,清脆地響。她們轉向我們,笑著,一迭聲地叫:華僑,華僑!這喧嚷並沒有改變清寂的氣氛,聲音從石壁碰回來,有一點回聲,細小的脆響,增添了空氣的爽潔,空疏。

我母親從蘇聯給我帶回一個小幻燈機,還有一盒幻燈片,內容多是風景和建築。其中有一張,裏麵有一個男孩,他站在橋上,望著河水。這一座橋和橋下的河,顯然是在一個大城市裏,背景上有高大華麗的建築,橋麵寬闊,等距離豎著燈柱,也是等距離地,橋欄向河麵凸去一個方形,拉出一個小小的平台。這個男孩就是立在畫麵最近處的一個平台裏,圍欄抵到他的胸前。他微微俯著頭,凝視著河麵。透過幻燈機的鏡頭,裏麵好像是另一個獨立的空間,那男孩子與我如此的近,隻有我與他同在。可又如此的遠,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麼一個男孩。他真實到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情,他凝望著橋下的河水,可並不意味著他是孤寂和憂傷的,相反,他有一種活潑大膽的性格。他雖然還很小,與我的年齡差不多,六至七歲光景,可他竟然可以自由地在這城市裏往來,然後停在橋上。同時呢,他又是虛妄的,他隻是一個影像,平麵,單薄,在黑暗的膠片上,插進幻燈機裏,迎了光,方才顯現。我長久地看著他,與他隻一臂之遙,心裏卻在懷疑:究竟有沒有他,有沒有他所身處的這個地方。這個男孩,將我從我封閉的空間裏領了出去,到達另一個空間。幻燈機裏,黑暗的空洞中間,那一方鮮明的圖畫,透視的效果極強,令人感到身臨其境。但當眼睛從鏡頭前移開,景象全消。

當我穿越過黑暗的意識,停留這空中響著回音的脆聲,清寂的石頭城,敞開著的四壁重又豎起,合攏,將我包裹在其中。這是依著我的身體的形狀與體積裁量製作,然後再從我的身體出發,放射出去的感知的觸手,所能抵及的幅度。我的感知還不夠連貫,缺乏銜接的環節,這需要由“時間”的概念來進行串聯。時間開始向我逼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