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花臉已經死了。”我從後視鏡裏看著他的眼睛,說,“花臉死得很慘。”我的口氣會讓他覺得花臉落得那樣的下場,和他是有一定關係的。但他好像沒有覺得。他說:“是啊,那個年代誰都活得不輕鬆啊。”我眼前又浮現出了花臉死去時歪倒在火塘裏的樣子,想起了他那燒焦的臉。現在,那個靈魂與血肉都已離開的骷髏還安坐在那株野櫻桃枝杈上嗎?這個季節,細碎的櫻桃花肯定已經開得繁盛如雪了。風從晶瑩的雪峰上扶搖而下,如雪的櫻桃花瓣便紛紛揚揚了。
我沒好氣地說:“就不要再提死去多年的人了吧。”
“我們不該忘記,那是時代的錯誤。”賢巴說這話時,完全是文件上的口吻。汽車性能很好,發動機發出吟詠道路的平穩聲音,車窗外的景色飛掠向後。一棵樹很快陷落在身後,一叢草中的石頭,一簇鮮豔的野花,都一樣地飛掠向後,深陷於身後的記憶之中了。記憶就像是一個更寬廣的世界,那麼多東西掉進去,仍然覆蓋不住那些最早的記憶。我希望原野上這些東西,覆蓋了我黯淡的記憶。但是該死的記憶又拚了命從光照不到的地方冒出頭來。是的,記憶比我更頑強。
賢巴又說起了溫泉。我告訴這位縣長,他說到溫泉時有兩種口氣,一種是官員的口氣,他用這種口氣談溫泉作為一種旅遊資源,要大力加以開發。他談到了資金,談到了文化。就是這該死的人人都談的文化,但他話題一轉,談到了男女混同的裸浴。他的口氣一下變得有些猥褻了。他談到了乳房、屁股、毛發,少年時代的禁欲主義使我們看待一切事物都能帶上雙倍色情的眼光。這種眼光使我們在沒有色情的地方也看到淫邪的暗示,指向眾多的淫邪暗示。
他一點也不生氣,而是哈哈一笑,拍著他司機的肩膀說:“是的,是的,兩種口氣,官員的口氣和男人的口氣。”他的意思是說,誰讓我又是官員又是男人呢?而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奔向的是牧馬人貢波斯甲向我們描述的那個溫泉,是我們少年時代無數次幻想過的溫泉,那他就不該用那樣的口氣。於是,我不再說話。
他的眼睛已經被這話題點亮了。
他說:“到時候你拿相機的手不要發抖,不要調不準焦距。”
我沒有說話。
“哈,我知道了,你隻要飽自己的眼福,不願意變成照片與人分享嘛。還是拍些照片,以後就看不到這種景象了。”
這一天,我們住在縣城。賢巴請我去了他家裏,他的妻子是個病怏怏的女人,周身都散發著一些藥片的味道。但還是端著縣長夫人的架子,臉上冷若冰霜。賢巴有些端不住了。說:“這是我的同學,我的老鄉。”
於是,縣長夫人臉上那種冷漠的表情更加深重了,口裏嘟噥了一句什麼。
我自己調侃道:“鄉下的窮親戚來了。”
縣長夫人表情有些鬆動,打量我一陣,說:“你們那裏真還有不少窮親戚。”
我很好奇:“他們到這裏來了。”
縣長夫人盤腿坐在一塊鮮豔的卡墊上,手裏拿著一把精致的木梳,說:“他們來洗溫泉。”
我心裏有了一些惡意:“我來也是因為溫泉。”
賢巴趕緊插進來,說:“他是攝影家,他來拍溫泉。我們要把溫泉這個旅遊資源好好開發一下。”
縣長夫人臉上的表情又鬆動了一些。眼睛看著我,話卻是對他丈夫說的:“給辦公室打個招呼,讓招待所好好安排吧。”
說完,她好像是做了一件特別累人的事情,歎口氣捶著腰走進了裏間的房子。其實,此前他丈夫已經在招待所把我安頓好了。我害怕賢巴因此難為情,所以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我送下樓,說:“她跟我們不一樣,她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她爸爸是我的首長。”他說出一個名字,那口氣中的一點點歉疚就完全被得意掩蓋了,“那就是他爸爸。”
當然,他說出的確實是一個盡人皆知的名字。
這時已經是夜裏了,昏黃不明的路燈並沒有把地麵照亮多少,卻掩去了草原天空中群星的光芒。賢巴又問我老婆是幹什麼的。我告訴他是中學教師。縣長說:“教師很辛苦。”
我說:“大家都很辛苦。”
他又聲音宏亮地笑了。笑完,拍拍我的肩,看著我走出了院子。街上空空蕩蕩。一小股風吹過來。吹起一些塵土。塵土裏卷動著一些破紙片,一些塑料袋。塵土裏的馬糞味和遠處傳來的低沉狗吠和黯淡低矮的星空,使我能夠確信,已經來到了草原。
第二天,賢巴沒有出現。
一臉笑容的辦公室主任來陪我吃飯,說賢巴縣長很忙。開會,審查旅遊開發方案。還有很多雜七雜八的事情。我隻好說我不忙。吃完午飯,我上了街。街麵上很多小鋪子,很多露天的台球桌。有幾個小和尚和鎮上的小青年在一起揮杆,桌球相撞發出響亮的聲響。不時有牧民騎著被太陽曬得懶洋洋的馬從街上走過。我唯一的收獲是知道了去溫泉有六十裏地。我站在街邊看了一陣露天台球,然後,一個牧民騎著馬走過來,身後還有一匹空著的馬。我豎起拇指,就像電影裏那些站在高速路邊的美國人一樣。兩匹馬停下來。斜射的太陽把馬和人濃重的身影籠罩在我身上。馬上的人身材高大,這個身影欠下來,說:“夥計,難道我們去的是同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