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和鄉村郵遞員說,如果我有耐心,多待一些時候,就可以碰到這種情形。但在花臉貢波斯甲和寨子裏老輩人的描述裏,從晚春到盛夏,溫泉邊上每一天都像集市一樣喧鬧,許多赤裸的身體泡在溫泉裏,靈魂飄飛在半天裏,像被陽光鍍亮的雲團一樣鬆弛。美麗的姑娘們紛披長發,眼光迷離,乳房光潔,歌聲悠長。但是,當我置身於溫泉中,這一切都仿佛天堂裏的夢想。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身邊兩個男人。我們都喝得有點多了,所以大家都一聲不響,躺在溫水裏,聽著自己的腦海深處,什麼東西在嗡嗡作響,看星星一顆顆躍到了天上。
洛桑說:“這種情形不會再有了。這個規矩被禁止了這麼多年,當年那些姑娘都是老太太了。現在的姑娘,學會了把自己捂得緊緊的,什麼都不能讓人看見。男人們被土地,被牛群拴住了,再也不會騎著馬,馱著女人四處流浪。一匹馬關得太久,解開了絆腳繩也不會迎風奔跑了。”
“隻有我,每天都在路上,”鄉村郵遞員還沒有說完,洛桑就說,“得了吧。”
小個子的鄉村郵遞員還是不住嘴,他說:“我每天都在到處走動,看見不同的女人。”我看見他口裏的兩顆金牙上有兩星閃爍的亮光。
洛桑說:“住嘴!”
郵遞員又灌下一口酒,再對我說話時,他胃裏的腐臭味撲到我臉上,“朋友,我是國家幹部,女人們喜歡國家幹部,因為我們每個月都有國家給的工資!”
洛桑說:“工資!”然後,兩個耳光也隨之落在了郵遞員的臉上。郵遞員捂著臉跳上岸,瘦小身子的輪廓被夜色吞沒,使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不太具象的鬼影。他挨了打卻笑出了聲,話依然衝著我說,“這狗日的心裏難受,這狗日的眼紅我有那麼多女人。”
洛桑從水裏跳出來,兩個光身子的人在夜色中繞著小湖追逐。這時,下麵的公路上突然掃過一道強光,一輛吉普車大轟著油門離開公路向山坡上衝來。雪亮的燈光罩住了兩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洛桑強壯挺拔,郵遞員瘦小而且籮圈著雙腿。車燈直射過來,兩個人都抬起手臂,擋住了雙眼。車子直衝到兩人麵前才吱一聲刹住了。車上跳下一個人,走到了燈光裏。郵遞員放下手臂,囁嚅著說:“賢巴縣長。”
洛桑像牙疼似的哼了一聲。
賢巴縣長對他視而不見,徑直走到洛桑麵前,說:“我的朋友呢?”
洛桑一下沒有回過神來:“你的朋友?”
我在水裏發出了聲音:“我在這裏。”
賢巴說:“我在鄉政府等了你很久,我以為你會去鄉政府。”
我說:“我是來看溫泉的,到鄉政府去幹什麼?”
賢巴說:“幹什麼?找吃飯睡覺的地方。”
“難道跟他們就沒有吃飯睡覺的地方?”
副縣長說:“穿上衣服,走吧。”然後他又轉身對洛桑說,“你這種人最好離我的朋友遠一點。”
“縣長大人,是你的朋友豎起大拇指要跟我走的。”洛桑又灌了一大口酒,對我說,“原來你也是個大人物,跟你的朋友快快地走吧。”
這時,那個鄉村郵遞員已經飛快地穿上衣服,提起他的帆布郵包,鑽進夜色,消失了。
賢巴拉著我朝汽車走去,洛桑也一把拉住了我。我以為他改變了主意叫我留下來,如果他說你留下,我想我會留下的,但他說:“就這麼走了?國家幹部騎了老百姓的馬不給錢嗎?”
我還光著身子,賢巴把一張五十元的紙幣扔給這個臉上顯出可惡神情的家夥。紙幣飄飄蕩蕩地落到水裏,洛桑笑著去撈這張紙幣,我穿上衣服。坐在汽車裏,溫泉泡得我渾身很舒服地癱軟,腦子也因此十分木然。我半躺在汽車座椅上,汽車像是帶著怒火一樣開動了,車燈射出的兩根光柱飛速掃過掩入夜色的景物,一切剛被照亮,來不及在眼前呈現出清晰的輪廓便又隱入了夜色。很快,汽車搖搖晃晃地開上了公路,聲音與行駛都平穩了。
賢巴轉過臉來,這幾天來那種客氣而平淡的神情消失了,當年參軍前臉上看人常有的那種譏誚神情又浮現在他那張看上去很憨厚的臉上:“拍到光身子的女人了嗎?先生,時代不同了,你不覺得那是一種落後的風俗嗎?”
“我覺得那是美好的風俗。”
汽車顛簸一下,賢巴的頭碰在車身上,他臉上譏誚的神情被惱怒代替了:“你們這些文人,把落後的東西當成美,拍了照片,得獎,丟的可是我們的臉。”
我不再說話,在這麼大的道理前還怎麼說話?這種話出現在報紙上,電視上,寫在文件裏,甚至這麼偏僻的草原上也有人能把這種道理講得義正辭嚴,而我已經習慣沉默了。
突然我又想起了剛剛離開的溫泉。不斷鼓湧,靜默地吐出一串串珍珠般晶瑩氣泡的溫泉。甚至,我恍然看到陽光照亮了草原,風吹著雲影飛快移動,一個個美麗健碩的草原女子,從水中歡躍而起,黃銅色的藏族人肌膚閃閃發光,飽滿堅挺的乳房閃閃發光,黑色的體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瞬息之間就像是串串寶石一般。
我甚至沒有提出疑問,這種美麗怎麼就是落後呢?
我隻是被這種想象出的美麗所震撼。我甚至想,我會愛上其中的哪一個姑娘。溫泉把我的身子泡得又酥又軟,車子要是再開上一段,我就要睡著了。但車燈射出的光柱停止了搖晃,定定地照在一幢紅磚平房上。這是轄管著溫泉的鄉政府。當晚我們就住在那裏。縣長下來了,鄉裏的書記、鄉長、副書記、副鄉長、婦聯主任和團委書記都有些神情振奮,開了會議室,一張張長條的藏式矮幾上擺上了手抓羊肉,和新釀的青稞酒。鄉長派人叫發電機在半夜12點準時停電的小水電站發個通宵,然後脫了大衣,舉起了酒碗。大家喝酒,唱歌,藏族的酒歌,情歌,也有流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