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乾隆三十六年的秋也深了。長江南岸的太平府城裏,已吹到了涼冷的北風,學使衙門西麵園裏的楊柳梧桐榆樹等雜樹,都帶起鵝黃的淡色來。園角上荒草叢中,在秋月皎潔的晚上,淒淒唧唧的候蟲的鳴聲,也覺得漸漸的幽下去了。
昨天晚上,因為月亮好得很,仲則竟犯了風露,在園裏看了一晚的月亮,在疏疏密密的樹影下走來走去的走著,看看地上同嚴霜似的月光,他忽然感觸舊情,想到了他少年時候的一次悲慘的愛情上去。
“唉唉!但願你能享受你家庭內的和樂!”
這樣的歎了一聲,遠遠的向東天一望,他的眼睛,忽然現了一個十六歲的伶俐的少女來。那時候仲則正在宜興(氵九)裏讀書,他同學的陳某龔某都比他有錢,但那少女的一雙水盈盈的眼光,卻隻注視在瘦弱的他的身上。他過年的時候因為要回常州,將別的那一天,又到她家裏去看她,不曉是什麼緣故,這一天她隻是對他暗泣而不多說話。同她癡坐了半個鍾頭,他已經走到門外了,她又叫他回去,把一條當時流行的淡黃綢的汗巾送給了她。這—回當臨去的時候,卻是他要哭了,兩人又擁抱著痛哭了一場,把他的眼淚,都揩擦在那條汗巾的上麵。一直到航船要開的將晚時候,他才把那條汗巾收藏起來,同她別去。這一回別後,他和她就再沒有談話的機會了。他第二回重到宜興的時候,他的少年悲哀,隻成了幾首律詩,流露在抄書的紙上:
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係馬醉流霞,
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
下杜城邊南北路,上闌門外去來車,
匆勿覺得揚州夢,檢點閑愁在鬢華。
喚起窗前尚宿醒,啼鵑催去又聲聲,
丹青舊誓相如劄,禪榻經時杜牧情,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雲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
遮莫臨行念我頻,竹枝留惋淚痕新,
多緣刺史無堅約,豈視蕭郎作路人,
望裏彩雲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未嫁身。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
詎有青烏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千回隻自憐。
後三年,他在揚州城裏看城隍會,看見一個少婦,同一年約三十左右、狀似富商的男人在街上緩步。他的容貌絕似那宜興的少女,他晚上回到了江邊的客寓裏,又做成了四首感舊的雜詩。
風亭月榭記綢繆,夢裏聽歌醉裏愁。
牽袂幾曾終絮語,掩關從此入離憂。
明燈錦幄珊珊骨,細馬春山翦翦眸。
最憶頻行尚回首,此心如水隻東流。
而今潘鬢漸成絲,記否羊車並載時;
挾彈何心驚共命,撫孤底苦破交枝。
如馨風柳傷思曼,別樣煙花惱牧之。
莫把(昆鳥)弦彈昔昔,經秋憔悴為相思。
柘舞平康舊擅名,獨將青眼到書生,
輕移錦被添晨臥,細酌金卮遣旅情。
此日雙魚寄公子,當時一曲怨東平。
越王祠外花初放,更共何人緩緩行。
非關惜別為憐才,幾度紅箋手自裁,
湖海有心隨穎士,風情近日逼方回。
多時掩幔留香住,依舊窺人有燕來。
自古同心終不解,羅浮塚樹至今哀。
他想想現在的心境,與當時一比,覺得七年前的他,正同陽春暖日下的香草一樣,轟轟烈烈,剛在發育。因為當時他新中秀才,眼前尚有無窮的希望,在那裏等他。
“到如今還是依人碌碌!”
一想到現在的這身世,他就不知不覺的悲傷起來了,這時候忽有一陣涼冷的西風,吹到了園裏。月光裏的樹影索索落落的顫動了一下,他也打了一個冷痙,不曉得是什麼緣故,覺得毛細管都竦豎了起來。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於是他就稍微放大了聲音把這兩句詩吟了一遍,又走來走去的走了幾步,一則原想藉此以壯壯自家的膽,二則他也想把今夜所得的這兩句詩,湊成一首全詩。但是他的心思,亂得同水淹的蟻巢一樣,想來想去怎麼也湊不成上下的句子。園外的圍牆拱裏,打更的聲音和燈籠的影子過去之後,月光更潔練得怕人了。好象是秋霜已經下來的樣子,他隻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的寒冷了起來。想想窮冬又快到了,他筐裏隻有幾件大布的棉衣,過冬若要去買一件狐皮的袍料,非要有四十兩銀子不可。並且家裏他也許久不寄錢去了,依理而論,正也該寄幾十兩銀子回去,為老母輩添置幾件衣服,但是照目前的狀態看來,叫他能到何處去弄得這許多銀子?他一想到此,心裏又添了一層煩悶。呆呆的對西斜的月亮看了一忽,他卻順口念出了幾句詩來:
“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
回環念了兩遍之後,背後的園門裏忽而走了一個人出來,輕輕的叫著說:“好詩好詩,仲則!你到這時候還沒有睡麼?”
仲則倒駭了一跳,回轉頭來就問他說:
“稚存!你也還沒有睡麼?一直到現在在那裏幹什麼?”
“竹君要我為他起兩封信稿,我現在剛擱下筆哩!”
“我還有兩句好詩,也念給你聽罷,‘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詩是好詩,可惜太衰颯了。”
“我想把它們湊成兩首律詩來,但是怎麼也做不成功。”
“還是不做成的好。”
“何以呢?”
“做成之後,豈不是就沒有興致了麼?”
“這話倒也不錯,我就不做了吧。”
“仲則,明天有一位大考據家來了,你知道麼?”
“誰呀?”
“戴東原。”
“我隻聞諸葛的大名,卻沒有見過這一位小孔子,你聽誰說他要來呀?”
“是北京紀老太史給竹君的信裏說出的,竹君正預備著迎接他呢!”
“周秦以上並沒有考據學,學術反而昌明,近來大名鼎鼎的考據學家很多,偽書卻日見風行,我看那些考據學家都是盜名欺世的。他們今日講詩學,明日弄訓詁,再過幾天,又要來談治國平天下,九九歸原,他們的目的,總不外乎一個翰林學士的銜頭,我勸他們還是去參注酷吏傳的好,將來束帶立於朝,由禮部而吏部,或領理藩院,或拜內閣大學士的時候,倒好照樣去做。”
“你又要發癡了,你不怕旁人說你在妒忌人家的大名的麼?”
“即使我在妒忌人家的大名,我的心地,卻比他們的大言欺世,排斥異己,光明得多哩!我究竟不在陷害人家,不在卑汙苟賤的迎合世人。”
“仲則,你在哭麼?”
“我在發氣。”
“氣什麼?”
“氣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未來的酷吏!”
“戴東原與你有什麼仇?”
“戴東原與我雖然沒有什麼仇,但我是疾惡如仇的。”
“你病剛好,又憤激得這個樣子,今晚上可是我害了你了,仲則,我們為了這些無聊的人嘔氣也犯不著,我房裏還有一瓶紹興酒在,去喝酒去吧。”
他與洪稚存兩人,昨晚喝酒喝到雞叫才睡,所以今朝早晨太陽射照在他窗外的花壇上的時候,他還未曾起來。
門外又是一天清冷的好天氣。紺碧的天空,高得渺渺茫茫。窗前飛過的鳥雀的影子,也帶有些悲涼的秋意。仲則窗外的幾株梧桐樹葉,在這浩浩的白日裏,雖然無風,也蕭索地自在凋落。
一直等太陽射照到他的朝西南的窗下的時候,仲則才醒,從被裏伸出了一隻手,撩開帳子,向窗上一望,他覺得晴光射目,竟感覺得有些眩暈。仍複放下了帳子,閉了眼睛,在被裏睡了一忽,他的昨天晚上的亢奮狀態已經過去了,隻有秋蟲的鳴聲,悟桐的疏影和雲月的光輝,成了昨夜的記憶,還印在他的今天早晨的腦裏,又開了眼睛呆呆的對帳頂看了一回,他就把昨夜追憶少年時候的情緒想了出來。想到這裏,他的創作欲已經抬頭起來了。從被裏坐起,把衣服一披,他拖了鞋就走到書桌邊上去。隨便拿起了一張桌上的破紙和一枝墨筆,他就叉手寫出了一首詩來:
絡緯啼歇疏梧煙,露華一白涼無邊,
纖雲微蕩月沉海,列宿亂搖風滿天,
誰人一聲歌子夜,尋聲宛轉空台謝,
聲長聲短雞續鳴,曙色冷光相激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