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捕狗隊在附近巡邏了一圈,離開了。母親轉過身,見保羅僵硬地縮在牆角,沒有聲響,像一鍋黏稠的米粥幾近凝固。它畢竟承受著一段扭曲和荒唐的曆史所遺留下來的某類心理創傷,渙散了等待已久的信賴。
據祖母說,在她的小孫女未出生前,曾經有那麼一條狗,在捕狗貨車出現的瞬間失蹤了,一連好幾個星期不見蹤影,漸漸地就成了被刪除的印象。其實,一隻野狗或一群野狗,即使時刻出現在人們眼裏,也都是可以蒸餾的無關人性的物質。後來,母親到山上摘楊梅,與人交談的過程中,那隻狗聞聲竄出來,汪汪又嗚嗚地哽咽著,這般突兀的大喜大悲的重逢別開生麵,便被人們嵌進了粗糙的記憶裏。
眼下的保羅,還沒有陷入老態龍鍾的不堪境地。經家人同意後,它被送到了附近的農家樂照看家禽。在祖母已經變黃了的記憶裏,保羅的那部分時而連貫,時而斷層。暮時她看著佛經,過後總說,她聽見保羅在不遠處叫得很躁動,還有家禽時不時咕嚕嚕的聲響。祖母聽見的,有時確確鑿鑿;有時,也難免張冠李戴了。
保羅從祖母偶爾的幻覺中消失是因為經緣的到來。經緣被驅逐出狗群,它不具備以屈求伸的奴性,而它的團體,卻是一台無情可講的離心分離機,要將不適應它運作規律的那些狗的泡沫撇出去。冬日暮時,祖母習慣用皮膚幹癟的手掌在佛經上摩挲著,似有無形鍾磬敲響,和尚們“爐香乍熱,法界蒙熏,諸佛海會悉遙聞,隨處結祥雲……”誦讀聲遙傳而來。祖母偶爾抬起眼,睨下正在舔食的經緣,她大概早已翻過了重逢的一頁。燈光下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窗簾上:一個端坐著側臉的人影,不遠處一隻並不清晰的狗的影子。風起簾動,影子也跟著晃悠晃悠。
或許隻有祖母,才能看出個中玄機,辨出肉質後的骨架,肌中之理。
藍邊碗躺在大廳的一角,嶄新的,與所有曾經在這個角落待過的主人用的一樣,仿佛暗藏著某種曖昧的泛指。可經緣又著實是不同的,它完全是一隻沒有釉衣的陶器。倘若要向整塊生活去隨意截取一小片斷麵,某個特定的清晨就很可能成了它的一切記憶與場景凝聚的中心。
經緣的衛生習慣優良,至少不會在家隨處就地。唯獨那個早晨,當教堂打開平日進出的小門,經緣突然意識到什麼,它起身朝教堂跑去,像是穿過羅布泊的旅人,漫長的躑躅之後,它站了上去——那門是一截非常的曆史縫隙,又恰好讓這隻狗卡了進去。
接下來便是一陣混亂。管理的大叔衝出來,對著經緣大嚷了一通,不但沒奏效,經緣反倒變本加厲地撒起歡兒來,一隻後腳高高地抬起倚在牆上,一股刺鼻的味道向四周彌漫開來。母親急急地跑過去,但嗬斥拖拉毫無用處。就這樣,兩個人與一隻狗各自占據著自己目前的生存位置,組成了一個等邊的三角形。
管理大叔在看母親,母親在看經緣,經緣在看誰?沒人知道。仿佛隱隱中,詹卜的無望正躲在遠遠的某個角落裏窺視它。所有的這些幾乎都是有所圖謀的;這更多是一種手法,一種暗示,一種試探,一種隱喻,還不單是習慣和性格使然那麼簡單。
僵持結束後,經緣心安理得舉重若輕地漫遊回來,它的腳步是那麼平靜,有時飄逸得甚至與從樹中飄出的流動的音樂產生了同步效應;而母親則漲紅了臉,有些踉蹌地跟在後頭。人們,除卻了麵子就是深重的內傷。
五月的天濕潤悶熱,總讓人產生一種莫名的英勇感和悲壯感,就如風暴來臨前的一隻穿行疾飛於低壓雲層下的海鷗,它啾啾的叫聲中暗含著空虛的亢奮。通常就在這樣一個春天,教堂門前,經緣曾經站過的地方,長出了一株另類植物,枝葉上無名小花兀自開了兀自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