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我是打死自己的長官，還是個逃兵，村裏人積壓許久的憤怒噴薄而出。他們在紅衛兵的帶領下，對我進行殘酷的批鬥，不僅把汙言穢語無私地捐贈給我，甚至把拳腳功夫也慷慨地奉獻給我。那些日子，我的皮膚失去了本來的麵目，變得五顏六色。
災難一個接一個地來臨，又一個接一個地離去。但我在人心中的形像，越變越遭了，甚至可以說臭名遠揚。所有人都為村裏出了我這樣的敗類感到丟臉。他們看到我，總是遠遠避開，仿佛看到的是一條肮髒的野狗。特別是我的侄子，居然不許兩個孩子叫我二爺，要他們喊我的名字，叫我寶田。兩個孩子每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的心都會痛一下，這些年，他們一直叫我名字。
沒有人理會，我難受極了。我感到自己就像一隻行走在沙漠中的駱駝，孤伶伶的，心裏無比荒涼。我於是繼續琢磨獵槍，在任何時候，我都沒有忘記，我曾經失手打死自己的長官，我一定要弄明白，槍為什麼會走火。我研究了很久，始終沒有摸透這個問題。後來，我絕望了，我覺得腦袋裏裝的不是腦髓，而是一團泥漿。
有一天，我甚至想到了死亡，連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都搞不清楚，我還不如死掉算了，死了之後，就去找我的長官，請他不要再糾纏我了。我把獵槍倒過來，把槍筒塞進嘴裏，就當我準備扣動板機那一刹，忽然聽到有人大聲喊救命。我仔細一聽，好像是老二叫喊的聲音，我慌了，顧不上自殺，扔下槍就跑。跑到村口，果然看到老二在池塘裏掙紮。我水性不好，但為了老二，我啥都沒想，甚至連衣裳都沒脫就跳進去了。我遊到老二旁邊的時候，他就像一根繩子似的，緊緊地纏在我的身上。我在池塘裏用力掙紮，差點就死在裏麵了，最後，我還是把他推出了水麵。
救出老二之後，我的心裏稍稍好受一些，仿佛救出的不是我的孫子，而是我的長官。因為差點死在水裏，我再也不敢自殺。我真的太懦弱了，沒有勇氣活著，也沒有勇氣死去，我就像一隻螞蟻那麼卑微地活著。
終於，我要死了。這一次，我的生命走到了盡頭，我已經看到了死神的影子。雖然兩個孩子不叫我二爺，但由於膝下沒了子女，我的後事，還是隻有他們來料理。他們是我僅有的親人。
老二看到我的身體越來越弱，一步不離地守在我的床邊，他知道我快不行了。看到老二疲憊不堪的樣子，我有些慚愧。我也很讓自己的生命早點結束，那樣對大家都好，但不把心裏的話說出來，我閉不上眼睛。
雖然死神正一步步地朝我走來，但我一點也沒有感到害怕。這些年來，我一直不得安寧，每一天都痛苦不堪，死亡也許是對我最好的解脫，死了，我的痛苦也就隨生命一起結束了。但這件事就像石頭一樣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裏，壓得我難受。我讓老二打電話把老大叫回來。把這件事告訴他，我就能安心上路了。
最近感到呼吸困難，我擔心撐不下去了，還好，老大及時趕回來了。我很喜歡這個孩子，一進屋我就聽出他的腳步。我說是不是老大回來了。他走過來，叫著我的名字說，寶田，是我，我回來了。我抓住他的手，說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我就怕等不到你回來。他安慰我，說寶田，你身體好著哩，一定能挺過這一關的。我說，我曉得自己的身體，沒多少時間了，可能，也就這兩天的事。
他說寶田，你不要擔心，一個人，哪能說去就去了。我舌頭已經幹得沒有一點兒唾沫了，連說話都火辣辣地痛，我艱難地對他說，我的病自己清楚。他勸我不要多想，我無望地搖搖頭，說我早就該去了，挺了這幾天，就是等你回來，老大，你總算回來了啊。我看到老大的樣子忽然有些悲傷，他說寶田，你餓不餓，我給你弄點吃的。我說實在吃不下，這幾天我聽到烏鴉叫，它們也催我上路了。
煮好荷包蛋，老大把我扶起來，說寶田，吃點東西，慢慢就恢複了。我搖頭，告訴他啥也不想吃。他把荷包蛋用嘴吹涼，說多少吃一點，喝點湯也行。聽到老大的話，我感動得差點流下淚水，活了一輩子，我到處被人罵，到處被人打，簡直活得連條狗都不如，從來就沒人對我這樣好。看著老大關切的樣子，盡管一點食欲也沒有，但我還是不想讓他失望。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嘴張開，可是我的喉嚨就像堵塞了似的，一點東西也咽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