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不顧什麼忌諱,比我們男子的同學中間的日常言語還要直率。若有可笑的事情,被她看見,或在談話的時候,聽到一句笑話,不管在她麵前的是生人不是生人,她總是露出她的兩列可愛的白細牙齒,彎腰捧肚,笑個不了,有時候竟會把身體側倒,撲倚上你的身來。陳家有幾次請客,我因為受她的這一種態度的壓迫受不了,每有中途逃席,逃上報館去的事情。因此我在民德裏住不上半年,陳家的大小上下,卻為我取了一個別號,叫我作老二的雞娘。因為老二象一隻雄雞,有什麼可笑的事情發生的時候,總要我做她的倚柱,撲上身來笑個痛快。並且平時她總拿我來開玩笑,在眾人的麵前,老喜歡把我的不靈敏的動作和我說錯的言語重述出來作哄笑的資料。不過說也奇怪,她象這樣的玩弄我,輕視我,我當時不但沒有恨她的心思,並且還時以為榮耀,快樂。我當一個人在默想的時候,每把這些瑣事回想出來,心裏倒反非常感激她,愛慕她。後來甚至於打牌的時候,她要什麼牌,我就非打什麼牌給她不可。
萬一我有違反她命令的時候,她竟毫不客氣地舉起她那隻肥嫩的手,拍拍的打上我的臉來。而我呢,受了她的痛責之後,心裏反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滿足,有時候因為想受她這一種施與的原因,故意地違反她的命令,要她來打,或用了她那一隻尖長的皮鞋腳來踢我的腰部。若打得不夠踢得不夠,我就故意的說:“不痛!不夠!再踢一下!再打一下!”她也就毫不客氣地,再舉起手來或腳來踢打。我被打得兩頰緋紅,或腰部感到酸痛的時候,才柔柔順順地服從她的命令,再來做她想我做的事情。象這樣的時候,倒是老大或老三每在旁邊喝止她,教她不要太過分了,而我這被打責的,反而要很誠懇的央告她們,不要出來幹涉。
記得有一次,她要出門去和一位朋友吃午飯;我正在她們家裏坐著閑談,她要我去上她姐姐房裏把一雙新買的皮鞋拿來替她穿上。這一雙皮鞋,似乎太小了一點,我捏了她的腳替她穿了半天,才穿上了一隻。她氣得急了,就舉起手來向我的伏在她小腹前的臉上,頭上,脖子上亂打起來。我替她穿好第二隻的時候,脖子上已經有幾處被她打得青腫了。到我站起來,對她微笑著,問她“穿得怎麼樣”的時候,她說:“右腳尖有點痛!”我就挺了身子,很正經地對她說:“踢兩腳吧!踢得寬一點,或者可以好些!”
說到她那雙腳,實在不由人不愛。她已經有二十多歲了,而那雙肥小的腳,還同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的腳一樣。我也曾為她穿過絲襪,所以她那雙肥嫩皙白,腳尖很細,後跟很厚的肉腳,時常要作我的幻想的中心。從這一雙腳,我能夠想出許多離奇的夢境來。譬如在吃飯的時候,我一見了粉白糯潤的香稻米飯,就會聯想到她那雙腳上去。“萬一這碗裏,”我想,“萬一這碗裏盛著的,是她那雙嫩腳,那麼我這樣的在這裏咀吮,她必要感到一種奇怪的癢痛。假如她橫躺著身體,把這一雙肉腳伸出來任我咀吮的時候,從她那兩條很曲的口唇線裏,必要發出許多真不真假不假的喊聲來。或者轉起身來,也許狠命的在頭上打我一下的……”我一想到此地飯就要多吃一碗。
象這樣活潑放達的老二,象這樣柔順蠢笨的我,這兩人中間的關係,在半年裏發生出來的這兩人中間的關係,當然可以想見得到了。況我當時,還未滿二十七歲,還沒有娶親,對於將來的希望,也還很有自負心哩!
當在陳家起坐室裏說笑話的時候,我的那位友人的太太,也曾向我們說起過:“老二,李先生若做了你的男人,那他就天天可以替你穿鞋著襪,並且還可以做你的出氣洞,白天晚上,都可以受你的踢打,豈不很好麼?”老二聽到這些話,總老是笑著,對我斜視一眼說:“李先生不行,太笨,他不會侍候人。我倒很願意受人家的踢打,隻教有一位能夠命令我,教我心服的男子就好了。”在這樣的笑談之後,我心裏總滿感著憂鬱,要一個人跑到馬路去走半天,才能把胸中的鬱悶遣散。
有一天禮拜六的晚上,我和她在大馬路市政廳聽音樂出來。老大老三都跟了一位她們大姐夫的朋友看電影去了。我們走到一家酒館的門口,忽而吹來了兩陣冷風。這時候正是九十月之交的晚秋的時候,我就拉住了她的手,顫抖著說:“老二,我們上去吃一點熱的東西再回去吧!”她也笑了一笑說:“去吃點熱酒吧!”我在酒樓上吃了兩杯熱酒之後,把平時的那一種木訥怕羞的態度除掉了,向前後左右看了一看,看見空洞的樓上,一個人也沒有,就挨近了她的身邊對她媚視著,一邊發著顫聲,一句一逗的對她說:“老二!我……我的心,你可能了解?我,我,我很想……很想和你長在一塊兒!”她舉起眼睛來看了我一眼,又曲了嘴唇的兩條線在口角上含著播弄人的微笑,回問我說:“長在一塊便怎麼啦?”我大了膽,便擺過嘴去和她親了一個嘴,她竟劈麵的打了我一個嘴巴。樓下的夥計,聽了拍的這一聲大響聲,就急忙的跑了上來,問我們:“還要什麼酒菜?”我忍著眼淚,還是微微地笑著對夥計說:“不要了,打手巾來!”等到夥計下去的時候,她仍舊是不改常態的對我說:“李先生,不要這樣!下回你若再幹這些事情,我還要打得凶哩!”我也隻好把這事當作了一場笑話,很不自然地把我的感情壓住了。
凡我對她的這些感情,和這些感情所催發出來的行為動作,旁人大約是看得很清楚的。所以老三雖則是一個很沉鬱,脾氣很特別,平時說話老是陰陽怪氣的女子,對我與老二中間的事情,有時卻很出力的在為我們拉攏。有時見了老二那一種打得我太狠,或者嘲弄得我太難堪的動作,也著實為我打過幾次抱不平,極婉曲周到地說出話來非難過老二。而我這不識好醜的笨伯,當這些時候心裏頭非但不感謝老三,還要以為她是多事,出來幹涉人家的自由行動。
在這一種情形之下,我和她們四姐妹,對門而住,來往交際了半年多。那一年的冬天,老二忽然與一個新自北京來的大學生訂婚了。
這一年舊曆新年前後的我的心境,當然是惑亂得不堪,悲痛得非常。當沉悶的時候,邀我去吃飯,邀我去打牌,有時候也和我去看電影的,倒是平時我所不大喜歡,常和老二兩人叫她做陰私鬼的老三。而這一個老三,今天卻突然的在這個南方的港市裏,在這一個細雨蒙蒙的秋天的晚上,偶然遇見了。
想到了這裏,我手裏拿著的那枝紙煙,已經燒剩了半寸的灰燼,麵前杯中倒上的酒,也已經冷了。糊裏糊塗的喝了幾口酒,吃了兩三筷菜,夥計又把一盤生翅湯送了上來。我吃完了晚飯,慢慢的冒雨走回旅館來,洗了手臉,換了衣服,躺在床上,翻來複去,終於一夜沒有合眼。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老三和我兩人上蘇州去的一夜旅行。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兩人默默的在電燈下相對的情形。我想起了第二天早晨起來,她在她的帳子裏叫我過去,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撿起來的聲氣。然而我當時終於忘不了老二,對於她的這種種好意的表示,非但沒有回報她一二,並且簡直沒有接受她的餘裕。兩個人終於白旅行了一次,感情終於沒有接近起來,那一天午後,就匆匆的依舊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來了。過了元宵節,我因為胸中苦悶不過,便在報館裏辭了職,和她們姐妹四人,也沒有告別,一個人連行李也不帶一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裏去,想去把我的過去的一切忘了。把我的全部煩悶葬了。嗣後兩三年來,東飄西泊,卻還沒有在一處住過半年以上。無聊之極,也學學時髦,把我的苦悶寫出來,做點小說賣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