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2 / 3)

然而於不知不覺的中間,終於得了呼吸器的病症。現在飄流到了這極南的一角,誰想得到再會和這老三相見於黃昏的路上的呢!啊,這世界雖說很大,實在也是很小,兩個浪人,在這樣的天涯海角,也居然再能重見,你說奇也不奇。我想前想後,想了一夜,到天色有點微明,窗下有早起的工人經過的時候,方才昏昏地睡著。也不知睡了幾久,在夢裏忽而聽到幾聲咯咯的叩門聲。急忙夾著被條,坐起來一看,夜來的細雨,已經晴了,南窗裏有兩條太陽光線,灰黃黃的曬在那裏。我含糊地叫了一聲:“進來!”而那扇房門卻老是不往裏開。再等了幾分鍾,房門還是不向裏開,我才覺得奇怪了,就披上衣服,走下床來。等我兩腳剛立定的時候,房門卻慢慢的開了。跟著門進來的,一點兒也不錯,依舊是陰陽怪氣,含著半臉神秘的微笑的老三。

“啊,老三!你怎麼來得這樣早?”我驚喜地問她。

“還早麼?你看太陽都斜了啊!”

說著,她就慢慢地走進了房來,向我的上下看了一眼,笑了一臉,就仿佛害羞似的去窗麵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

窗外頭夾一重走廊,遙遙望去,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園,太陽很柔和的曬在那些未凋落的槐花樹和雜樹的枝頭上。

她的裝束和從前不同了。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裏,露出了一條白花絲的圍巾來,上麵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襖,裙子係黑印度緞的長套裙。一頂淡黃綢的女帽,深蓋在額上,帽子的卷邊下,就是那一雙迷人的大眼,瞳人很黑,老在凝視著什麼似的大眼。本來是長方的臉,因為有那頂帽子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帶點圓味的樣子。

兩三年的歲月,又把她那兩條從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紋路刻深了。蒼白的臉色,想是昨夜來打牌辛苦了的原因。本來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軀體,大約是我自家的身體縮矮了吧,看起來仿佛比從前高了一點。她背著我呆立在窗前。

我看看她的肩背,覺得是比從前瘦了。

“老三,你站在那裏幹什麼?”我扣好了衣裳,向前挨近了一步,一邊把右手拍上她的肩去,勸她脫外套,一邊就這樣問她。她也前進了半尺,把我的右手輕輕地避脫,朝過來笑著說:

“我在這裏算賬。”

“一清早起來就算賬?什麼賬?”

“昨晚上的贏賬。”

“你贏了麼?”

“我哪一回不贏?隻有和你來的那回卻輸了。”

“噢,你還記得那麼清?輸了多少給我?哪一回?”

“險些兒輸了我的性命!”

“老三!”

“…………”

“你這脾氣還沒有改過,還愛講這些死話。”

以後她隻是笑著不說話,我拿了一把椅子,請她坐了,就上西角上的水盆裏去漱口洗臉。

一忽兒她又叫我說:

“李先生!你的脾氣,也還沒有改過,老愛吸這些紙煙。”

“老三!”

“…………”

“幸虧你還沒有改過,還能上這裏來。要是昨天遇見的是老二哩,怕她是不肯來了。”

“李先生,你還沒有忘記老二麼?”

“仿佛還有一點記得。”

“你的情義真好!”

“誰說不好來著!”

“老二真有福分!”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也不知道,好久不通信了,前二三個月,聽說還在上海。”

“老大老四呢?”

“也還是那一個樣子,仍複在民德裏。變化最多的,就是我嚇!”

“不錯,不錯,你昨天說不要我上你那裏去,這又為什麼來著?”

“我不是不要你去,怕人家要說閑話。你應該知道,阿陸的家裏,人是很多的。”

“是的,是的,那一位華僑姓陸吧。老三,你何以又會看中了這一位胖先生的呢?”

“象我這樣的人,那裏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說,總算是做了一個怪夢。”

“這夢好麼?”

“又有什麼好不好,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莫名其妙,怎麼又會和他結婚的呢?”

“什麼叫結婚呀。我不過當了一個禮物,當了一個老大和大姐夫的禮物。”

“老三!”

“…………”

“他怎麼會這樣的早死的呢?”

“誰知道他,害人的。”

因為她說話的聲氣消沉下去了,我也不敢再問。等衣服換好,手臉洗畢的時候,我從衣袋裏拿出表來一看,已經是二點過了三個字了。我點上一枝煙卷,在她的對麵坐下,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臉神秘的笑容,已經看不見一點蹤影。下沉的雙眼,口角的深紋,和兩頰的蒼白,完全把她畫成了一個新寡的婦人。我知道她在追懷往事,所以不敢打斷她的思路。默默的呼吸了半刻鍾煙。她忽而站起來說:“我要去了!”她說話的時候,身體已經走到了門口。我追上去留她,她臉也不回轉來看我一眼,竟匆匆地出門去了。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樓梯底下,才把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並且輕輕地說:“明天再來吧!”

自從這一回之後,她每天差不多總抽空上我那裏來。

兩人的感情,也漸漸的融洽起來了。可是無論如何,到了我想再逼進一步的時候,她總馬上設法逃避,或築起城堡來防我。到我遇見她之後,約莫將十幾天的時候,我的頭腦心思,完全被她攪亂了。聽說有呼吸器病的人,欲情最容易興奮,這大約是真的。那時候我實在再也不能忍耐了,所以那一天的午後,我怎麼也不放她回去,一定要她和我同去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