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全黑了。
連片的雨幕深處,高聳的八字牆左右張立,全盔全甲的官兵繞著牆將幾進院落圍成鐵桶一般。
一道閃電從半空裏劈下來,幾乎筆直落在硬山頂的門樓上,刻著“南直隸巡撫署”的牌匾被照得一片慘白。
炸雷連串滾過,暴雨傾盆如注。
前院正廳的月台上,七八個被摘了烏紗的官員連串跪成一溜兒,脖頸邊全架著繡春刀。
四下裏是無聲地獄般的死寂,刀光明晃晃的返照在那些紋飾各異的補服上,攢繡的飛禽走獸也像隨著戰栗的身子瑟瑟發顫。
在他們對麵不遠,幾十名男女老少被捆在雨地裏,每人背後都站著一個外披蓑衣,內罩錦袍的校尉。
隨著一聲喝令,落刀的風響齊刷刷掠過,大大小小的腦袋滾在地上,血水混著雨水,恣意橫流……
領頭的百戶抄手站在門廊下,饒有興味掃視著旁邊那幾張悲憤欲絕的麵孔,獰笑吩咐:“人頭跟名冊對不上數,仔細再搜,一個活口也別漏!”
下麵的錦衣校尉轟然應命,麂皮靴踩過泡在血河裏的屍堆,奔向院落各處。
其中一隊人徑直尋到後堂,這裏之前已經來過,燈架子東倒西歪,遍地狼藉。
幾個衝在最前頭的剛進門就開始翻箱踢櫃,一副要把這裏掀個底朝天的架勢。
滿缸沒上去湊熱鬧,踱步在房內繞著圈兒,隨手拿刀背四處敲打。
走到拔步床邊時,刀鞘不經意在雕花圍子上磕了下。
一聲蚊蟲般輕細的抽息驀然傳入耳中。
他倚在床架子上聽了聽動靜,悄悄跨進前廊,摸到妝台下的側板竟是虛的,於是暗自戒備,順勢一把拉開。
板後的空洞裏,一個幼小的身軀悚然向後縮,昏暗中看不清麵孔,隱約能瞧見那雙恐懼失神的眼。
滿缸遲疑愣了愣,握緊的刀又垂了下去,瞥見左右沒人注意,默聲把側板原樣蓋好,起身若無其事的往外走。
外頭又是一串悶雷,風“呼”的湧開了窗子。
背後清脆地響起木板翻落的“啪嗒”聲。
“哈,好個狗崽子,藏得這般嚴實!”
滿缸停步回身,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戛然而止。
鮮血飛濺過來,把雨水衝洗過的繡春刀又染紅了,順著前尖往下淌,淋淋漓漓滴在腳邊……
雨還在下。
沿河的土堤終於坍開一道口子,大水洶湧漫過斷壁殘垣,轉眼吞沒了鄰近的街市。
對岸的內城地勢高,暴漲的洪鋒隻淹過石基,儼然固若金湯。
過了內河東水頭的港岔,隨船一入烏衣巷,立時就像墜進了軟紅十丈的溫柔鄉。
一路順水過去,夜市喧囂震天,酒家陳釀飄香,戲園昆腔盈耳,青樓鶯燕歡笑,畫舫在碧波中徜徉,人潮於燈海裏流連。
縱然雨勢不消,兩岸依舊流光溢彩,旖旎如畫,當真是夢不完的六朝金粉,看不盡的秦淮風流。
這時候,誰也不會去留意舟楫往來中那幾艘首尾相連的棚船。
轉過河灣,船慢悠悠地泊進埠頭,低沉的指令隨即從前艄傳進艙內:“且等一刻再走。”
坐在裏麵的幾個錦衣校尉都抻著腰骨鬆快下來,無聊湊到一塊閑侃,隻有角落處的滿缸悶聲沒動。
前襟那片血跡早被雨水泡得暈開,油燈烘襯下愈發濃豔。
他偏著頭,把繡春刀抱在胸口,目光斜斜落在草簾的細縫間,像百無聊賴地看街景,又像什麼也沒瞧,隻是在想心事。
見他呆呆的不吭聲,其他人便故意上前撩撥。
“怎麼,這半天還沒緩過勁來?”
“小杆子,頭回見血,八成嚇著了吧。”
“老話怎麼說來著,‘籠布裏裹豆腐’,慫包。”
幾句話引得身邊笑成一片,滿缸這下耐不住了,眉眼青蔥的臉窘得通紅,沒等回嘴,旁邊就有開口解圍的:“行啦,行啦,才當差沒幾天的生瓜蛋子,哪個當初不是這熊樣?”
說著轉過來笑道:“小子,知道你的心思,頭回動刀殺人,瞧見裏麵有老嬤子小娘們,下不去手吧?嘁,這是積德行善的好事,你懂不懂?”
“好事?”滿缸抽了下腮幫子,直著眼發懵。
來之前手令上說得清清楚楚,奉旨抓捕南直隸一幹朝廷欽犯,錦衣衛上承君命,為國除奸,絕沒有二話,可他萬沒想到幹得竟是屠戮婦孺的滅門勾當。
幾十條人命,問都不問就料理了。
這也能叫積德行善?
“廢話,頂梁的男人都倒了,這些女眷照規矩都得沒入教坊司為妓,往後被千人跨,萬人騎,那才真叫生不如死,了結在咱們手裏,還能落個清白身子,不比毀了貞節又活受罪強?”
見滿缸還一副還轉不過彎兒來的樣子,說話那人咂嘴翻了個白眼:“幹瞪什麼?實話告訴你,咱們這回明著奉了聖旨,其實辦得是章華宮的差,收拾一個二品巡撫算得了什麼?嗬,這趟差事辦得好,大夥兒都有賞,可要是辦砸了,到時候沒法交代,查問下來,誰去頂罪?自己掂量掂量,瞧著挺伶俐的娃兒,這是犯得哪門子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