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縣長,知道馬縣長為什麼讓您管這一塊兒嗎?這是在給您舞台。我聽說郝縣長這回是挺不過去了,換肝風險很大。即使不出任何問題,他的身體狀況也是難以履職了,所以,現在牛縣長和梅縣長都在望著郝縣長那把椅子。”
“這是正常的。”
“我希望您去接任常務副縣長。”
“我也想。”
“當然,不是因為您曾經是我的下屬,我們之間有什麼派係之類的問題。過去,我甚至對您沒有好感,我們之間還生過齟齬。也不是我有什麼出於個人的考慮。您知道我要退了,我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退掉,不出事情,這就算功成身退,功德圓滿了。所以,不存在什麼出於個人的考慮。
“您知道,我幾乎在縣委辦工作了一輩子,縣委書記我送走了七任,我這個人看人有點怪。您別的什麼我不太清楚,但有一點我看清楚了,您是個有憐憫心的人。我聽說去年冬天您去學校,抱著一個打赤腳的孩子哭了。真誠的眼淚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溫暖啊。我想現在還能為別人流眼淚的人,即使壞也壞不到哪裏去,怎麼說他心是仁慈的,有天良的,不是那種被酒灌麻木的人。我還想,現在不是都說當官的貪嗎,我覺得您這種人可能要貪也貪不到哪裏去吧。
“再就是搞保先教育時您講的一席有關廉潔的話,您說不是不想貪,是不能貪。是因為您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農村,都指靠著您,因而不能出事。不出事,憑現在的一點工資,多多少少也能給他們一點接濟,一出事,一家人全玩完。這聽起來似乎沒什麼覺悟,可是我倒覺得這才是實話。說明您不是那種講空話的人。
“所以我說希望您上去,其實也就是有點感情傾向吧。”
羅立想不到一生兢兢業業,最大的心願是平安退休的秦伍揚會說這些,很感動。“老領導,我知道您在為我擔心。”秦伍揚又說:“在這件事上,我更看出了您的為人,心裏也很佩服。我從感情上也傾向這樣。可是這太冒險了。我不願意您冒這個險。您應該清楚,如果您把這件事處理好了,或者換一句話,您隻要按照縣長辦公會定的調子行動了,您就可以走上更重要的崗位,您可以說是前程無量。這好像是擺在您麵前的一道坎。我再次勸您眼睛一閉,心一橫,把這道坎邁過去。”
羅立長歎了一口氣:“邁過這道坎會怎麼樣?也許這道坎一過,我就不是您想象中的那個羅立了,這一點我對自己就沒有把握。”
“您一定要讓自己這一步過去,過去了,和您現在相比,作用是不一樣的。這也可以說就是大慈悲和小慈悲吧。您就心硬這麼一次,您就欺騙自己一次,我……算我求您了……”
“老領導,您的話我記住了,但問題不會有您想得那麼嚴重。”羅立說,“有些話我也想和老領導說說。”
“您是領導,我也真想聽您說說。”
“我覺得,人除了升官發財,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是的。”
“人做官也好,做民也罷,不能把官位、財富當作人生的目的,也不應該當作人生最重要的東西。人活著,特別是像我們這種衣食無憂的人,應該有一點更高的追求,什麼呢?是對官位、財富等東西的超脫。這種東西說到底是身外之物。它是什麼呢?這就是古人所說的‘道’,是一種高蹈的境界。”
“您說的這個東西,我明白。但是,真正追求的人卻很少。”秦伍揚說,“好像現在,是不是還早了點。就好像星空一樣離我們還很遠。”
秦伍揚說時望了一眼星空。羅立也望了一眼。他們的頭頂是滿天的繁星。
“天上的星星——看起來遙遠,不也像在我們頭頂嗎?”羅立說,“可能現在這種人還少,但天空不是群星閃爍嗎?您想想,要是人人都活得高蹈一點,那這個世界不是更有意思嗎?”
秦伍揚長歎一口氣,他覺得羅立淳樸、天真,簡直不像一個混跡官場的人。
“您真的要——讓馬克和牛駝背兒他們見麵?”過了一會兒,秦伍揚又問羅立。
“是的。我不想放棄。”羅立說,“這事的前因後果,我想您比我更清楚。如果牛駝背兒開始向我們反映問題時,我們能給他做些工作,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這也算是亡羊補牢吧。”
江風吹過來,江濤聲起,有飛沫飄在他們臉上。
羅立歎了一聲:“所以,我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堅持一下。”
“您這樣做,是違背原則違背紀律的,那您起碼要給馬縣長通通氣。”
“您應該理解我為什麼不向馬縣長報告吧?”
秦伍揚點點頭:“我理解。但我不知道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痛哭一場。”
羅立準備上午去村裏,要秦伍揚和他一起。秦伍揚讓羅立最好不要去。羅立問為什麼。秦伍揚說:“不是還要檢查各部門的清潔衛生嗎?您這一去,恐怕一天都回不來。”自從牛駝背兒上訪以後,別說縣裏,連鎮上都沒人敢去了。教育局長去看學校,被圍了好幾個小時。現在羅立一去,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能走人,鬧得不好,要動警察,這有可能影響對馬克的接待。羅立說:馬克要來的事,他們都知道了,對於想調他們出去、阻止馬克和他們見麵的事,他必須去給他們做個解釋,不然他們會認為政府一直在耍弄人。這是其一。其二,我想弄清楚譚必萬和阮老七為什麼跟著鬧。秦伍揚說:第二個問題,我現在就可以給您解釋。譚必萬也是被占地了,是想做一部分土建工程,可沒爭取到。阮老七是在水一方施工放炮,把他家的房子震裂了一些口子;牛小勝是覺得在水一方在建的房子位置不好,說在水一方的房子建成後,把他家的陽光都擋死了。
羅立說:“檢查清潔衛生的事,我已經交給衛生局和城管局負責了。這事我可以不管。可向牛二江們解釋我不能不去。”
秦伍揚知道勸不過羅立,隻好上了車。到車上,秦伍揚問羅立那個案子怎麼樣了,羅立說不太順利,專案組查明那枚可疑的指紋是在水一方工程部的經理林兆銘的。可林作出了解釋,他們曾找許傻兒做過小工。秦伍揚問現在有沒有新的線索,羅立說:他們重新搜查了許傻兒的房間,發現了一些新線索,如煙蒂和纖維,他們已送到省廳去做鑒定分析。秦伍揚心裏叫苦不迭,送到省廳去,這是猴年馬月啊!
到了村上,羅立首先就到牛二江家,可牛二江不在家,隻好去找牛小勝。牛小勝家聚著一些人正在打牌,羅立和秦伍揚進去,看牌的人中有人便問他們找誰,秦伍揚說找牛小勝。那個便喊,勝子有人找!牛小勝手裏捏著一把牌,打了一張,才扭過頭瞅了一眼秦伍揚和羅立,然後眼光又落到牌桌上去了。那人便走到羅立和秦伍揚麵前,問他們找牛小勝做什麼。秦伍揚說:“我們是縣政府的,想找牛小勝了解一些情況。”那人說:“縣政府的?勝子你撞了什麼大運啊?縣政府的跑到家裏來找人了。”
牛小勝聽說是縣政府找,把牌交給一直在他身後看牌的人,走到羅立和秦伍揚跟前:“你們真是縣政府的,是為馬克要來的事吧?”
秦伍揚說:“我們來了解一些情況。”
“我去撒泡尿,去去就來。”
牌場上的人聽說是馬克要來的事,都把牌丟了,人都圍到羅立和秦伍揚跟前。
“政府這回為勝子他們幾個可是花了本錢了,依我說,不如送他們一人一副銬子簡單。”一個人說。
“你說這個馬克究竟是個什麼官啊?縣裏這麼怕,是溫總理的親戚?”又有人說。
秦伍揚想,這些人圍在一起,羅立這話是不好說的。他望了羅立一眼,對圍過來的那些人說:“你們還是打牌去吧,我們找牛小勝說兩句話。”
“是不是給他們找了更好的好事?”有人問道。
“這是當然啊,不然這縣政府的人不會找到家。”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人還是要鬧吧!他水電學校畢業好多年了,一直一個幹‘聽’,一鬧,有‘和’了。”
“還不是這個馬克,沒有這個馬克,你鬧到天宮裏去,誰尿你?不是說馬克要來嗎?來了,要他給他磕三個響頭。那可真是他的貴人啊!”
“唉,你們不是縣政府的嗎?馬克要來是不是真的啊?我家的房子也裂了大口子,太陽也被在水一方擋住了,政府是不是也該管管,幫我們找找那個什麼黃花姑娘啊……”
羅立在鄉鎮幹過,對這些東西早習慣了,隻有些不明白,他們在政府裏當作機密的事,在這兒是有口皆碑。他想,如果馬克來了,采訪這些人,他們會怎麼樣?有人似乎認出了羅立,在一旁咬耳朵。秦伍揚聽出了“電視”兩個字,估計他們在說在電視上見過這個人。
秦伍揚一直沒有介紹羅立,是因為他不想讓他們知道是副縣長在找他們,不想把羅立架出來。他正想把羅立拉出去,可羅立說話了。
“聽你們剛才在議論,我們到底是什麼人,我就來個自我介紹吧。我是縣政府的副縣長羅立,這位是維穩辦的主任秦伍揚。”
“縣長?”有人立刻問道,“這麼說勝子真是有好事了?”
“不是。”羅立說,“我和秦主任今天來,是想給牛小勝,還有牛二江他們幾個人做一些解釋,希望他們能理解政府的苦衷,能原諒我羅立。因為這個方法是我提出來的。實話告訴大家,馬克確實要來。剛才有人問馬克是什麼人,我告訴大家,他是一個外國記者,並不是什麼領導。之所以不想讓馬克和牛二江、牛小勝他們見麵,是我們有些顧慮,擔心馬克采訪他們時,他們不能客觀地回答問題,這樣就會影響到中國的國際形象。”
羅立這麼說時,秦伍揚直在心裏叫苦。他在人群裏找牛小勝,希望牛小勝進來後,他和羅立一起,把牛小勝帶出去。可牛小勝一直沒有回來。
“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作為中國人,我想有兩個問題,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拚命維護的,一是國家榮譽,二是事實。所以我便想出了讓他們不見麵的辦法。我們的出發點是避免產生一些不好的影響,這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對他們的關心。同時,也真想幫他們找點他們喜歡做的事情,以解決一下他們目前的困難。今天,我來向他們道歉,因為這種方式不好,無論怎麼說,他們都有權利接受采訪。我們這樣做是不對的。我們今天來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給牛二江、牛小勝他們做做工作,希望他們實事求是地回答馬克的提問。同時,既然大家夥兒也關心這個問題,而且馬克也可能采訪到我們這兒的某些人,所以也希望大家夥兒都客觀地回答問題。有人說,每一個個人都是國家……”
羅立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似乎不把一點“家底”倒完心裏就不舒服,秦伍揚十分著急。他想把羅立弄出去。
“羅縣長,牛小勝去了這麼半天都不回來,
我們是不是先去找找阮老七、譚必萬?”
可這時,有人拉住了羅立,要羅立去看看他家的房子,也被在水一方施工放炮震裂了口,還有的說他家的光線也被擋死了,要羅立去看一看。
羅立告訴他們,既然這個問題有普遍性,他會責成有關部門來做一次調查,然後找在水一方協商,如果房子裂口確係施工放炮造成,可以由開發辦牽頭與在水一方協商賠償。
牛小勝還是沒有回來。秦伍揚問旁邊的人廁所有多遠,那人嘿嘿笑著說:“他不定是早溜了吧。”
羅立和秦伍揚又等了一陣,不見牛小勝回來,去阮老七他們幾個人家裏找,也沒見著阮老七他們。這才知道,他們可能早躲了。
下午,市外辦的周主任到了。羅立讓秦伍揚把準備的材料都搬出來讓周主任看,給周主任彙報。周主任看了材料,聽了彙報,說縣裏準備得比較充分,提出是否去村裏看看。羅立說去村裏不好,鬧不好會打草驚蛇。下午他們有一個采訪對象的招呼會,周主任既然來了,就指導指導他們這個會議。周主任想想也有道理,同意參加羅立的這個招呼會議。
第二天一早,羅立起了床就準備去村裏,正要打電話給秦伍揚,馬縣長打電話找他了,讓他去自己那裏。這麼早,馬縣長打電話找他,羅立預感到有些不對頭。他忙打電話給秦伍揚,讓秦伍揚先去村裏,秦伍揚說他已經在村裏了。羅立這才往馬縣長辦公室走。
牛縣長也在馬縣長這裏。羅立一進門,馬縣長便說:“在水一方出了問題,一些業主堵了在水一方的大門,要退房。”
羅立想不到這節骨眼兒上在水一方會生出這枝節,頭一下大了。“是因為專案組進去了?帶人了?”
“還有別的原因嗎?”馬縣長說,“有人把黃花說成黑道上的了,不敢要她房子了;又有傳言說,縣裏要對在水一方動刀子。”
“難道黃花沒給他們解釋?”羅立說話時,掏出了手機。
“黃花手機關了,不在服務區。”馬縣長說,“難說這些業主不是她請來的。你和牛縣長跑一趟,去給業主們做些解釋工作。好歹讓這些業主回去。”
牛縣長笑著說:“這事是羅縣長有這個力度,我……就不去了吧?”
馬縣長說:“你們兩個都去,會讓業主們相信政府是負責任的。”
從馬縣長辦公室出來,牛縣長說:“羅縣長,這馬縣長是急糊塗了,這事要我們兩人去。問題有這麼嚴重嗎?還要我去陪斬。”
羅立自然明白牛縣長這話裏的意思。“馬縣長的話我可是聽清楚了,這事要勞動牛縣長大駕,我真是慚愧之至!”
牛縣長問:“他們抓的那個人放了嗎?”
羅立說:“放了啊!”
牛縣長又問:“有沒有問題?”
羅立說:“現在還在重新尋找證據。”
羅立到在水一方時,果然見售樓處外麵坐了一些人。羅立下了車沒有往裏走,等著牛縣長。可等了好一陣,牛縣長也不到。打電話問他,說有事拖住了。
羅立見牛縣長老不到,就找了幾個業主,問究竟是怎麼回事。業主們說,他們昨晚接到電話說黃花攜款逃跑了。他們買這房子不容易,都是血汗錢,怕錢打了水漂。
羅立讓他們回去,說黃花不會跑,也跑不了。至於在水一方和黑勢力有沒有關聯,他們會調查,但現在還找不出她與黑社會有什麼直接關係。
可業主們不走,他們一定要見到黃花。有人說,現在官商一家,聯手搜刮小百姓。還有的說這個羅立可能會與那個白骨精樣的黃花有一腿。
羅立想不到,這個時候秦伍揚那裏又出事了,他在村上被打了,打折了一隻胳膊,住進了醫院。
電話是老於打來的。羅立問究竟是誰打的人。老於說是街上一幫混混兒。羅立問是不是找老秦報複了。老於說很難說,人已經抓了,正在訊問。
羅立很有些擔心這些所謂混混兒是不是牛二江他們找來的,心想要是這樣,那麻煩就大了。不是嗎?他們敢對秦伍揚下手,還能寄希望他們在馬克采訪時有個好態度?
羅立去醫院見秦伍揚,見秦伍揚頭上紮著繃帶,臉也塗得紫一塊黃一塊,一隻胳膊用繃帶吊在頸上。秦伍揚看到羅立,嘴咧了一下,說:“沒得事,羅縣長,我這膀子,隻是脫臼,您忙去吧。”
“牛二江他們幹的?”
秦伍揚這時便說被打的過程。說他早晨去村裏,先去找村主任小宋,讓小宋到各家各戶去做做工作,讓他們把衛生弄一弄,免得大家院壩裏的豬屎雞屎曬到外國的報紙上去了。然後和小宋一起去牛二江家裏,和牛二江談了談馬克要來的事。看到牛二江家裏稀亂,就和小宋一起幫牛二江拾掇。可就在這時,幾個混混兒跑過來,揪住他,不問青紅皂白就打起來了。不知誰報了警,老於趕來,把凶手都抓了,叫了車把他送了醫院。
“您確認不是牛二江他們幹的?”
“不是,牛二江、牛小勝,還有阮老七都過來了,還勸了架。”
“您得罪過那些上訪的?”
“說不準。不過有可能……是牛二江他們找的人。”
羅立這時說他要去見見牛二江,站了起來。秦伍揚望著羅立的背影唉了一聲,羅立轉過身,問他要說什麼,秦伍揚說:“羅縣長您等等,我打個電話問問老於,看看他們是不是在派出所裏。”
“他們在派出所裏幹什麼?”
“作證啊,他們都是目擊者。同時,他們也有嫌疑啊,我想老於……應該把他們都請到所裏了。”
羅立頓時感覺好像哪裏不對,瞪著秦伍揚。
這其實是秦伍揚導演的一出苦肉計。昨天,秦伍揚開完會,回到辦公室,一直沒有回去。他想去想來,覺得羅立的辦法行不通。牛二江他們他是太了解了,即使他當著你的麵說怎麼樣,隻要屁股一調,話就變成了另一套。那時可就麻煩了。
他特別不想讓羅立在這事上栽了。
可既然羅立把馬克要來村上的事透露出去了,他製訂的那套方案是不濟事了。秦伍揚就想到這麼一個辦法。
秦伍揚講完電話,對羅立說:“羅縣長,他們幾個人現在都在派出所裏,您一定要見他們,去派出所就行了。”
羅立準備去一趟派出所。他想就在派出所給牛二江他們做做工作,同時也讓老於先放了牛二江他們。今天這個時間很特殊,即使真是他們買通人找老秦的碴兒,也先讓他們回去見了馬克再說。
可走不多遠,接到馬縣長電話,讓他立刻去三樓會議室開會,羅立說:“在水一方那兒還擺著呢。”馬縣長說:“先回來!”
羅立回到政府辦公大樓,見到廣場上坐了一些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仔細一看,認出幾個在水一方的業主,才知道他們把戰場轉移到政府來了。
羅立明白了,這可能就是馬縣長要他立刻回來的原因。
到了會議室,羅立見幾個縣長都來了,而且一旁還坐著公安局局長、財政局局長和政府辦公室主任等人,立刻想到今天的辦公會可能是研究把那些在廣場前靜坐的業主們打發回去的事,心中便有了一些懊惱。
羅立一進去,馬縣長便說開會了,議題隻有一個,就是在馬克到來之前,讓這些業主離開政府。
馬縣長說完,牛縣長便發言,說他已經接觸了這些業主,他認為有兩種辦法可以立刻解決問題:一是政府墊資把業主們手裏的房子買下來;二是以政府有外事活動的名義,讓警察來清場,牛縣長話音剛落,馬縣長便問牛縣長傾向哪種辦法。牛縣長說清場。
馬縣長又問梅縣長,梅縣長說,如果要從牛縣長這兩種辦法中取舍的話,他選擇政府墊資。不過這有很大弊端,先不說違不違規的問題。
梅縣長說到這裏,馬縣長說,現在已經快十二點了。我們馬上就要動身前往高速公路路口接人。所有的理由都可以免了,隻說辦法。梅縣長說,他覺得可以讓其他的公司接手,譬如鑫隆公司。這塊地當初招標的時候,鑫隆公司競過標,隻要政府拿出一定的優惠,估計他們可以接手這個攤子。
羅立覺得,無論是警察清場,還是讓政府和別的公司來買這些房子,這都不是辦法。他覺得馬縣長把這事看得太大了。不就是一個外國記者嘛,有必要動這麼大幹戈?他想利用這個機會,好好地談談這個問題,而且把他變動了接待方案的事也談一談。
可馬縣長明顯沒有讓他發言的意思。他望了馬縣長一眼,見馬縣長望都沒望他,正準備開口,馬縣長說:“現在我談談個人意見。一、在水一方業主上訪問題必須立刻解決,這是個非常時期,我原則同意采取一點非常措施,也就是動用警力清場的辦法。二、有關接待馬克的其他問題,要嚴格按照辦公會議定的方案行動。三、鑒於我們縣維穩工作形勢比較嚴峻,經過請示劉書記,維穩工作的領導力量做一點調整,我任組長,牛縣長和羅縣長任副組長,牛縣長排在羅縣長之前。好了,如果大家沒有其他意見,牛縣長負責清場的問題,我和羅縣長一起去高速公路口接馬克。”
羅立心裏很清楚,馬縣長今天對維穩工作領導力量的調整,實質上是調整他的。他沒有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
和馬縣長一起去接馬克的時候,馬縣長問羅立有什麼想法。羅立知道馬縣長的意見是問他對這個調整的想法,卻沒接這個話題,說他有一件事要給馬縣長報告。馬縣長讓羅立說。羅立便說了他去看牛駝背兒,去村裏把馬克要到村裏采訪的事給說了。馬縣長一點也不吃驚,隻歎了一口氣,似乎他早已知道了。
等了一會兒,羅立說:“既然現在牛駝背兒和牛二江他們都知道了馬克要來采訪的事,現在要執行原來的方案那是有問題了。我可以問問牛縣長他準備怎麼把牛二江他們弄開嗎?”
馬縣長說:“牛二江他們在派出所裏還沒走。”
“沒走?”
“你不明白老秦是想救你?”
“馬縣長,我的意見可以保留,但我還是要把話說清楚,這樣做會出大事的。”
馬縣長說:“會出什麼大事?比馬克來還要大?”
羅立和馬縣長趕到高速公路出口,距離通知的接站時間已經過了,可沒有看到馬克。馬縣長讓羅立聯係一下辦公室,問是怎麼一回事情。
電話打過不一會兒,小呂打電話給羅立,說市外辦來電話,說馬克不來了。
往回走的時候,馬縣長打電話給牛縣長,問廣場的事處理得怎麼樣了,牛縣長說即將結束戰鬥,馬縣長這時把馬克不來的事告訴了牛縣長,讓他把牛二江他們放了。
晚上,羅立正在吃飯,老於打電話來了,說關係人報告,牛二江他們抬著牛駝背兒去火車站了。
羅立趕緊放下飯碗,打電話向牛縣長報告。
牛縣長讓羅立去一趟火車站,把人接回來。
羅立正要上車,秦伍揚氣喘籲籲地跑來了,一定要和羅立一起去市裏。
秦伍揚的一隻胳膊還吊在麵前。羅立不讓秦伍揚去,秦伍揚說,事情鬧成這樣,是他一手造成的,隻有他去跟他們解釋。
羅立說:“這個責任不在您。在馬克,在我們。我們一直說馬克要來,馬克沒來,他們以為我們欺騙他們,以為是我們不讓馬克來采訪他們。”
秦伍揚說不管怎樣他都要去。羅立說:“您這一隻臂吊著,擠去擠來,不定把胳膊又弄脫了。”
秦伍揚又建議羅立通知楊政委,讓刑警隊帶車帶警察去,以便處置緊急情況。羅立不同意帶警車帶警察。秦伍揚急了:“您一定要帶,不然,您就準備到北京接人!”
羅立想了一下,說:“讓楊政委跑一趟吧!”
楊政委一會兒趕來了,也說要帶警力。羅立說:“我沒打算強行帶他們回來。我隻是想給他們做一些解釋。”
秦伍揚見羅立和楊政委去了,打電話叫來了車,遠遠地跟著。
牛駝背兒他們真是要去北京找馬克。進入市區時,羅立就接到了監控牛駝背兒的警員王興打來的電話,說牛二江他們買好了火車票,時間是二十二點十五分。
羅立到火車站時,就去找牛駝背兒,把事情的前前後後都給牛二江和牛駝背兒說了,希望他們不要把人抬去北京,以免影響治療。
可是牛駝背兒堅持要去北京找馬克,並大罵羅立是個騙子,陰謀家。
羅立出來,讓司機去找個幹淨的餐館訂一桌飯。
餐館一會兒將飯做好,羅立叫服務員拿些飯盒,將飯菜打包,給牛駝背兒他們送去。服務員說不認識人,羅立讓司機給服務員去指指。
司機要帶著服務員出去時,羅立叮囑說:“千萬不要讓他們認出來了,不然他們不會吃了。”又給服務員說:“就說是——什麼人獻愛心,或者老板搞促銷。”
服務員送飯去之後,秦伍揚已經跟過來了,他又給羅立說把警車調過來的事。羅立說:“你今天把他們弄回去,明天呢?”
羅立正和秦伍揚說著,楊政委說剛接了專案組的電話,有情況給二位報告,把羅立和秦伍揚帶到廣場前的一塊空地上。
楊政委說:“有一個很奇怪的情況,省廳的技術分析報告出來了,我們從煙頭上提取的DNA和牛駝背兒的吻合。”
“這說明什麼?”
“說明買通許傻兒打牛駝背兒的,可能是他牛駝背兒自己。”
“會不會弄錯?”
“這確實很怪。但不能排除有這種可能性。牛駝背兒一直堅持說是別人把他推倒了,不承認法醫的鑒定,而且他要求最強烈的不是要我們抓凶手,是鑒定他是被人襲擊。這也是疑點。”
“你們怎麼有牛駝背兒的DNA?懷疑他了?”
“他被打住院以後,我們讓法醫做過鑒定。這次是一個巧合。我們一個法醫看鑒定報告,無意中發現了這個吻合。”
“那麼他的動機是什麼?”
“……會不會是想把事情鬧大?”
羅立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也不相信牛駝背兒會這樣做。
過了一會兒,秦伍揚說:“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大,但這個結果今天是幫上我們的大忙了,有這個東西,我們是否可以拘留他?”
楊政委望著秦伍揚點頭,然後望著羅立。
可是羅立不同意,說即使有這個嫌疑,我們今天也不能這麼做。楊政委說:“那就暗示一下,看看他的反應?”
羅立和楊政委、秦伍揚進了候車室,羅立對牛駝背兒說,警方現在對案件的偵破取得重大進展,基本可以肯定牛駝背兒是受人襲擊。
牛駝背兒兩眼瞪著空中,叫罵起來:“現在說是有人襲擊了,你們的幾級法醫鑒定呢?”
牛駝背兒罵罵咧咧,說羅立是騙子,政府是騙子。羅立讓牛駝背兒冷靜,說話要講道理,牛駝背兒大聲地吼叫,道理在哪兒,天良在哪兒?想要他回去,是癡心妄想,他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去找馬克,去北京。
立刻有一些人圍過來,牛駝背兒罵得更起勁了。
牛駝背兒態度如此堅決,羅立、秦伍揚和楊政委都認為勸說回來已沒有可能性了。
從候車室出來,楊政委問羅立怎麼辦,羅立說:“派兩個人陪同他們去北京,如果他們找不到馬克,幫他們找。”
秦伍揚瞪著羅立,搖頭,歎氣:“羅縣長,如果不是在這兒,我真想給你下跪,給牛駝背兒下跪。在這裏,您就當我跪在這兒求您了,您不能讓牛駝背兒去北京,現在,還有時間。”
羅立搖了搖頭。
進站時間已經到了,羅立準備離開,十幾個農民工模樣的人抬起擔架就走。牛二江、牛小勝、阮老七、譚必萬雲裏霧裏,以為這是什麼誌願者,跟著往前走了幾步才發覺不對。他們正把擔架往候車室外抬呢,就要去抓擔架,卻也被人推推搡搡弄到候車室外了。
羅立立刻意識到這是誰在采取措施了,要他們停下,可沒有人理。羅立叫秦伍揚,叫楊政委,卻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
候車室外停了一輛救護車。羅立看到他們正把牛駝背兒的擔架往裏送著,幾步過去,擋住了。“我是副縣長羅立,把他們送上火車!”羅立吼道。
那些人充耳不聞,有人拽住了羅立,想把羅立拉開。羅立說:“我就站在這裏,你們如果一定要強行帶人走,也把我關進車裏。”
正僵持的時候,羅立看到了楊政委和秦伍揚,羅立吼道:“送他們上車!”
秦伍揚這才示意那些“農民工”放了人。
牛二江他們這時才接過擔架進站了。
羅立氣咻咻地站在那兒,看楊政委和秦伍揚走過來,不說話,也不望他們。秦伍揚一聲不吭,低著頭,就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楊政委一笑,說:“羅縣長,您硬是想我們又去北京耍耍,我是無所謂,主要是秦主任,膀子還吊著呢!”
羅立這才說話了:“北京你去不成,你得趕快把案子弄清楚。哦,尋找黃花的事有什麼進展?她是真開溜了?”
“不排除有人綁架。”
回到縣城已是深夜。羅立讓司機把車開到辦公樓前,下車時,看到後麵跟著秦伍揚。秦伍揚走過來:“羅縣長,我想和您說說話。”
羅立抬頭,望了望天上,歎一口氣,說:“不早了,您回家休息去吧。”
天上是一天的繁星。秦伍揚也望了一下:“今晚,您可能睡不著覺,我也睡不著。不如聊聊,聊聊吧!”
羅立想了想:“好吧!”
走到政府大樓廣場左邊的一個花壇前,羅立站住了。秦伍揚說:“羅縣長,這件事情弄成這樣,責任全在我。我想給您說的是——您現在不分管維穩了,是件好事。”
羅立沒有說話。
秦伍揚又說:“今天晚上的事,我給楊政委說,我們統一口徑,就說是我放的牛駝背兒。”
羅立望著秦伍揚一笑。
翌日一早,羅立剛進辦公室,就聽到秦伍揚打電話說牛駝背兒他們半路上下車了,回來了。羅立問消息可靠嗎?秦伍揚說可靠,是楊政委打的電話。楊政委還說,牛駝背兒承認是他自己買通許傻兒打的他。
羅立放下電話,愣住了。
“這很有些出人意料,他們能夠回來,是不是被您感動了?”
“感動?”羅立說,“我覺得是相信。其實,很多事情,我們隻要讓他們相信我們一點點……”
放下電話,羅立想起了黃花,便打電話問楊政委,楊政委說:“現在基本可以確認她是被人綁架了,鑫隆公司有很大嫌疑……”
原刊責編 周昌義 本刊責編 魯太光
責編稿簽:一聽說馬克要來,整個西楚縣頓時雞飛狗跳:上訪農民想方設法要見到馬克;縣政府,特別是“維穩辦”工作人員卻正好相反,他們要想盡一切辦法阻止上訪人員見到這個馬克……
馬克是誰,竟有這麼大的神通?其實,馬克不過是一位“西方”記者。
就在這“政府失靈”與“西方記者萬能”的矛盾中,小說主人公,副縣長羅立的形象生動起來,立體起來,因為,跟其他人不同,他從這件事中看到了“更重要的東西”,看到了“道”,看到了“高蹈的境界”。這既讓他抓住了問題的本質,也使這篇小說超越一般的官場或上訪小說,內蘊深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