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短篇小說 淑婷(郝煒)(2 / 3)

其實它們也飛到了她的心裏,讓淑婷的心裏亂糟糟的。

是啊,不爭也許真的什麼都沒有。

過了半年,淑婷就有些習慣了。

她習慣了這裏長條的陽光,習慣了這裏的清冷,習慣了這裏偶爾響起的腳步聲。習慣說到底,其實就是一種麻木,誰也不願意這樣承認。她對鈴聲已經不怎麼敏感,因為她不需要關注上課下課。

她還習慣了看書,啥書都看。

以前她很少看別的書,她隻看自己的教材和一些英語書。家裏書櫃的書基本上都是女兒的,女兒已經到北京念大學去了。她以前沒怎麼注意女兒看些什麼書,那時候她正當老師,沒有閑暇。現在她翻看著女兒讀過的書,翻出了許多驚訝,她沒想到女兒會讀這麼多書:《三言二拍》《紅樓夢》,還有奧爾罕·帕慕克的《白色城堡》、丹·布朗的《達·芬奇密碼》,還有郭敬明的一些書。她有些吃驚,她這才覺得她其實是不怎麼了解女兒的。那麼些年,她把心思都用在教學上了,對女兒基本上不聞不問。早晨做飯,中午帶飯,都是丈夫去管。好在女兒一直學習很好,她甚至從來沒為女兒去開過家長會,因為那個時候也是她最忙的時候,她也要張羅開家長會,她更關注的是她自己的學生和家長。丈夫有時候也埋怨,但也就是說說而已。有一天女兒的大姑打來電話,責怪她:大乖來例假了你知道嗎?她倏忽一驚,真的不知道,女兒從來也沒有和她說起。她倒是看過幾次女兒在她麵前扭扭捏捏、欲言又止的樣子,她那時正往兜子裏裝教案,問女兒啥事,有事快說。女兒終是沒說,女兒卻和大姑說了。女兒和大姑好,從小的時候,大姑就經常替他們接送女兒。沒辦法,他們都忙,都有工作,隻有大姑提前下崗了,是個閑人。

女兒就是從這個一中考到北京去的,考得並不理想。調到這個學校後,她經常能看見女兒原來的那個班主任,是教數學的。他偶爾也來領什麼東西,就和淑婷說起她的女兒。數學老師說,你姑娘白瞎了,她是應該考清華的料,可不知為什麼後來改了文科。

淑婷對這件事情也不十分清楚,她當時隻知道丈夫回來和她說起過這件事兒,說女兒擔心自己物理不好,想改文科。後來就改了。

可惜了。數學老師又說,我一直不知道你也是當老師的,我要是知道怎麼也和你溝通一下。

淑婷表麵平靜,內心裏卻不由得尖叫了一聲。

她在想,自己那時候在幹什麼呢?她想起來了,那時候她也在領著自己的學生備戰高考,她的心思都放在自己的學生身上了。

如果那個學校早被並掉就好了,她想。

不過一切已經事過境遷了,女兒自己說她在那個大學裏挺好,丈夫也說很好,孩子去北京是大姑和丈夫送去的,丈夫回來就說那個校園有多大,宿舍樓有多麼幹淨。從這個樓到那個樓要騎著自行車去上課。淑婷沒有上過那樣的大學,她是參加工作後上的職業大學,他們都是忙忙碌碌地學習,沒有真正進過大學校園。大姑則在旁邊撇著嘴說,還幹淨呢?宿舍裏的廁所都埋汰得插不進去腳,直熏鼻子,真不知道那些孩子是怎麼住的。大姑的話不足為憑,大姑有潔癖,她想。

她找出幾本書帶到學校。這回,她有的是時間,這些書可以讓她消磨掉很多時間。她本來還想把一些毛活帶到學校,後來一想不妥,看看書沒關係,別人不知道你在看什麼書,你要是在那裏織毛衣可就出問題了。她知道輕重,知道有許多人羨慕甚至嫉妒她的這個崗位。體育組大高經常過來問她啥時候重返前線,好要接替她。大高的腿在教學中出了點毛病,一瘸一拐的。

她覺得大高不是開玩笑,就說:那不是我說了算,你和校長說去。

大高說,咋不是你說了算?就看你自己想不想?想就給校長送點禮,沒個不成的。

大高打著哈哈走了。

大高的話又一次像飛蟲一樣鑽進了她的耳朵裏。

在她寂寞的時候,那些飛蟲就嗡嗡響:

“不爭?不爭你就啥也沒有。”

“想就給校長送點禮,沒個不成。”

她的心有些活了。

新學期開學的時候,叔叔來電話,問她在這個學校怎麼樣?叔叔是教育局局長,她從來沒有在外人麵前炫耀過這個背景,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在十一中的時候她就從未說過。再說,她一直認為叔叔是丈夫的叔叔,又不是自己的叔叔,她憑什麼炫耀呢?

她停頓了一下,說還行。

叔叔就聽出了不如意,叔叔畢竟是領導幹部,是搞政治的,啥事兒都經曆過,立刻聽出了弦外之音。叔叔就說,怎麼了?老何沒有安排你嗎?老何就是那個校長,就是那個安排淑婷看倉庫的人。淑婷說,沒讓我教課,讓我看倉庫。她沒說是“管”,而是“看”,一字之差,也是情緒,叔叔自然能聽出來。叔叔說,你明天不去了,請個假,在家裏待幾天。叔叔的話,顯然是有些生氣,但外人聽不出來,他說什麼事情都是一樣的語調,這讓淑婷很佩服。說實話,這麼些年,他們很少求叔叔,丈夫的父母死得早,丈夫本來就不太願意麻煩叔叔。叔叔每年打個電話,還要派自己的兒子也就是丈夫的堂兄開著車送來一些水果、大米什麼的,以示關懷。叔叔說,我上大學還是你父母供的呢?他經常說起那些往事,那些往事在她和丈夫的思維裏一點都不清晰,是叔叔的不斷回憶,讓他們了解了那個饑餓的時代,了解了供一個人上大學是多麼的不容易。

她對叔叔的話當然言聽計從,請了假在家裏待著。其實她是個待不住的人,附近有個大潤發超市,以前她很少去,這次既然有時間了,她就去逛逛,她也像別人那樣推著購物車,在那些琳琅滿目的貨架中走來走去,翻翻這個,看看那個,都覺得很新鮮。可是走到最後,別人的筐裏是滿滿的,她的筐裏還是空空的。她想,要是女兒在家就好了,她可以為女兒買許多東西。可是,女兒在家裏的時候,她一次也沒有領她來過,她甚至不知道女兒愛吃什麼。這樣一想,她就覺得很難受。她想,等女兒放假了,一定要領她來一趟,她要看看女兒究竟喜歡吃什麼。

晚上的時候,她走到江邊,看見許多的人在跳舞或者扭秧歌,她好奇地看著那些人,那裏既有老年人,也有許多像她這樣的中年人。望著那些人,她想,自己的生活過去是不是太單調了?

她有些愣怔,想著自己過往的生活。

江水平靜地流淌著,在黑暗處。遠處的龍潭山黑魆魆的,山頭上的那個月亮,恍恍惚惚的,托在樹梢上,很美。淑婷從來沒有感覺夜色是這麼美好,生活可以如此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