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高》 文\王玉玨
選自《芳草》(雙月刊)2012年第2期
【作者簡介】 王玉玨:漢族,1983年生,2004年畢業於中國人民解放軍濟南陸軍學院。現為濟南軍區政治部文工團創作室編劇。小說先後發表於《解放軍文藝》《西北軍事文學》等期刊。現暫居北京。
星期六陳娜是夜班,下午就出門了,到圖書館去占位子。上個月她剛報了司法考試,複習正抓得緊。王耀漢在陽台上已經抽了午覺後的第三支煙。陳娜在門口一邊換鞋一邊嘴巴對著牆聲音很高地提醒他,別忘了晚上提前半個小時去接果果。王耀漢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腦子裏想這會兒鍾良是不是也該起來了。
一中午都沒怎麼睡好。聽到陳娜關門下樓的聲音,王耀漢才意識到自己其實一直在等,等陳娜出門,也等幾百裏以外的鍾良睡醒他的午覺。在決定給鍾良打這個電話之前,王耀漢自己折騰了自己好幾天。知道是非打不可的,還是免不了折騰。畢業已經快十年了。他多少有些後悔不該一時嘴快讓陳娜知道鍾良這個人。
大學裏他跟鍾良一個係,兩人都是霍山的。霍山縣那年一同考進省師大的除了他和鍾良,還有三個人,報到第二天就聚了頭,自號“霍山五虎”。五虎結義抱團,表麵上喧囂,其實全部內容也就止於飯館裏的幾頓酒肉,王耀漢跟鍾良之間談不上多少私交,五人裏麵,王耀漢隻同一個宿舍的劉興元相投。畢業離校前五虎的最後一頓散夥飯之後,鍾良又另外請了王耀漢一頓,就他們倆,鍾良單請他一個人。請吃是因為答謝,鍾良的畢業論文是王耀漢過繼給自己的,論文質量堪稱上乘,本已是發表在即,為救鍾良的急,王耀漢忍痛臨時給編輯打了電話。稿費你不要就算了,人情我總是要還的吧!鍾良懇切、堅決,目光裏幹幹淨淨,實在是叫人無法推辭。
雖說有點小題大做,但是,王耀漢倒還是從中覺出了鍾良身上的某種細致,這個人其實很多時候並不像表麵看上去的那麼粗枝大葉,不然也坐不穩廳長秘書這個職位。
按說霍山離省城也不遠,一百公裏多一點,汽車火車都方便,可是十年當中,他跟老同學加同鄉鍾良卻隻見過一次麵,還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那回是“霍山五虎”中的老四結婚,在霍山擺請。去的隻有他和鍾良,劉興元跟另外一個同學臨時有事沒趕回來。沒有了“霍山五虎”這麵旗子,王耀漢和鍾良都有些找不著感覺,寥寥的幾句話都落在了客套的酒杯裏。省城王耀漢倒是常去的,出差開會,有時一待就是個把星期,但每次去都沒想著拜訪一下鍾良。沒這個心,電話也就不想打了。王耀漢承認自己在這方麵確實有點那個,早年不主動是因為鍾良每次回霍山都不打電話給自己,這幾年陳娜接她老子的班進了交通係統,成了鍾良基層的基層,王耀漢心裏的曲折就又多了幾分。
手機裏存的鍾良的電話有兩個,一個是手機,一個是家裏的座機。手機肯定是通的,每年中秋春節兩個人都會照例轉發個祝福,但王耀漢還是願意打家裏的座機,不然也不用專門等到星期六。
接電話的是時雅菲。一聽就是她的聲音,多少年了,還是當年校園喇叭裏朗誦《贈朱麗葉》時的那般嫋娜雅致,王耀漢自報家門,那頭一張嘴竟失口叫了他一聲“約翰”——這個洋名是“耀漢”的諧音,當年隻有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時雅菲才這麼叫他。王耀漢喉嚨裏就有點發緊。多少年了,沒想到自己再聽到時雅菲聲音的時候,喉嚨還是會不自主地收一收。
有七八年了吧?
八年多了。
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王耀漢笑著糾正道,不是見到,是聽到。
一樣的。對方很認真地堅持,壓低了聲音問他,你找鍾良還是找我?
他在嗎?
在。
那,太好了。
不管怎麼樣,王耀漢還是覺得很慶幸,萬事開頭難,真的很難得,第一個電話就找到了鍾良。
王耀漢沒想到鍾良答應得那麼痛快,反而心裏不踏實了。等了半個多月,果然一點動靜都沒有。想再打一個電話問問,覺得不妥,不打又不甘心。陳娜在這件事情上從一開始就是急功近利的,這時還是她的主意,還是幹脆去一趟,既然早晚都得花,不如花在前麵。她現在也不每天往圖書館跑了,有了新的指望,吃苦的勁頭一落千丈。王耀漢沒有表態。不表態,其實就是默認的意思了。事情既然已經開了頭,接下來兩個人的分歧就在於到底是買東西還是直接拿真金白銀。陳娜一眼就看穿了王耀漢肚子裏的那點繞繞,懶得陪他兜圈子,張口一句便捅到了底。
反正都是送——咱脫都脫了,還差最後那一件?
王耀漢的耳根一熱,下意識地伸出兩根指頭撚了撚右邊的耳垂。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一被人揭穿什麼就會伸手去撚耳垂。他忽然想起來早幾年有一次進洗頭房的經曆。幾個老同學一起喝多了酒,非拉著他進去。女孩年紀不大,人倒很大方,一進來就開門見山。偏遇到了王耀漢這麼一個華而不實的人,非要親親人家。女孩死活不肯,拳擋手推地,差點鬧翻了臉。他當時心裏想,摸都摸了,怎麼還就親不得?王耀漢腦子裏現在跳出來的就是這句話。
陳娜一不做二不休,第二天中午一下班就去了銀行,回來交到王耀漢手裏一張卡。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兩根指頭叉得開開的,很悲壯地在王耀漢眼珠子前麵搖了搖。這個數字是她所能接受的極限。
又等到一個星期天。王耀漢先發了一條短信給鍾良,問他在不在省城。對方很快就回複了,說在,問他什麼事。他心一橫,手機往口袋裏一塞就動身出了門,直奔車站。汽車駛離市區的時候,王耀漢的第二條短信才發過去:我來參加一個培訓班,方便的話,晚上過去看看你。正準備摁下發送鍵時,他猶豫了一下,把最後的“你”刪去了,換作了“老同學”三個字。
沒想到鍾良那頭卻沒了動靜。王耀漢坐在風馳電掣的大巴車上,每隔兩分鍾就把手機掏出來看一看。他盡量朝好的方麵想,也許是鍾良突然臨時有事沒看到短信,或者是看到了還沒顧得上給他回。他本來打算再發一條,想想還是忍住了,反正人已經在車上了。
下車時才兩點多,太陽還很高。午飯沒吃,現在卻一點餓意也沒有。他記得車站停車場對麵好像有一家肯德基,不吃不喝也坐得住,繞了一圈卻沒找到。不知是自己記錯了,還是挪了地方。
王耀漢掏出手機來,決定先給姑媽打個電話。不管晚飯過不過去吃,覺總是要去睡的。姑父人禮數多,自己三五年難得到家裏去一趟,隆重點好。指頭剛觸到鍵盤,它自己卻響了。是鍾良。鍾良解釋說,剛陪領導從工地上回來,短信沒看到。又問,報到了沒有?王耀漢忙說報到了報到了。鍾良問,培訓幾天?王耀漢突然有了一個直覺,今天晚上夠嗆能見到鍾良了,回答的時候就給自己留了些餘地,說,還得看情況,培訓就兩天,後麵安排了幾個活動,不知道是不是必須要參加。果然鍾良的口氣就舒展了些,說,那這樣最好,晚上就不給你接風了,一會兒廳裏還有個活動,脫不了身,過個一兩天我再打電話給你,我和時雅菲一起請你吃飯。王耀漢心裏又涼下去一截,嘴上卻隻能客氣再客氣。掛了電話,再接著打姑媽家的電話。沒人接。過了五分鍾再打,還是沒人接。又打手機,姑媽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高亢而遙遠。人正在南京,夫子廟,吃油炸臭豆腐呢!昨天的火車,姑父單位組織了百年不遇的一次老年遊叫他趕上了。
同學熟人倒是還有幾個,王耀漢也不想聯係了,自己這趟來名不正言不順,又不好跟人透底,謊話套謊話自己也嫌累。反正也就一頓飯,在哪吃不是吃。住也簡單,從車站往東步行幾十米,一條街上的賓館比水果攤還多。
第二天醒來,已經九點多了。睡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好覺。王耀漢有個習慣,一住賓館就很依賴電視,平素裏隻覺得粗鄙乏味的電視劇,在異鄉的深夜裏一個人倒能看出不少暖意來。昨天一直撐到一點多,眼皮抬不起來了才關掉遙控器,倒頭就睡,睡眠質量比在家裏那張床上還高了不少。快到中午時陳娜打來了電話,劈頭就問,接上頭沒有?王耀漢煞有介事地打了一個哈欠,說,昨天省裏給培訓班接風,一下車就被拉到酒店去了,快十點了才散——他提前三四天就跟陳娜打過招呼,說周末要到省裏參加培訓班,怕的就是這種局麵。陳娜打斷他,口氣有些不耐煩,找鍾良最好是到家裏去,辦公室也行。別在飯桌上,飯桌上都是亂七八糟的人,又喝酒。王耀漢心裏嘲笑著陳娜的自以為是,含糊了一句,我心裏有數。本來還想問一句果果,周一下午幼兒園組織打疫苗,但感覺到陳娜不想同他多說話,估計是心疼漫遊的電話費,也就算了。
在賓館門口的快餐店裏要了半斤水餃打發了午飯,回來接著看電視。一直等到快五點,鍾良也沒打電話來。王耀漢這才意識到昨天鍾良在電話裏說的那個“過個一兩天”估計是不包括今天的,不然他怎麼不直接說明天呢!空調一整天都響著,開著的時候不覺得涼快,關了又覺得熱。身上粘津津的,腳丫子卻冰涼。窗簾拉著,但還是能感覺到外麵的天在一點一點黑下來。
天完全黑透了之後,王耀漢出了門,來到馬路旁招手打車。他告訴司機去鳳凰小區。鳳凰小區其實就是交通廳的家屬院。電話裏鍾良順口提了一句,王耀漢當時就記在了心裏。
從沒來過,第一次。司機說是就是了。下了車王耀漢隔著馬路朝對麵打量,半天也沒找到“鳳凰”兩個字,或許有,晚上看不見。他掏出手機來給鍾良打電話。鍾良說自己正在外麵吃飯。這倒是實話,電話裏有股酒氣。王耀漢哦了一聲,表示失望,也是真的失望,嘴上還得堅持下去,說,本來想上去坐坐的,剛吃完飯,他們送我回來,正好路過你們小區門口。鍾良笑聲朗朗,老同學你這就叫我不好意思了,我還沒去看你,你倒來看我了。王耀漢愈發底氣不足,馬上說,這不趕巧了麼,正好順路——要不,我等等你?反正回去也沒什麼事。這話已經很露骨了,尤其是又多了後麵的那句畫蛇添足。到底還是不甘心。鍾良那頭卻還是油鹽不進,一連聲地說,別等別等,千萬別等——話筒裏有椅子拖地的聲音,估計在起身,果然再開口時裏麵的嘈雜減去了不少。今天晚上還不曉得拖到什麼時候,一會兒結束了老板說要打幾圈牌,我還得陪。要不,這樣,明天。明天我來安排,你等我電話。今天算是預約,你有活動就往後推一推,把明天晚上留給我。
話說到了這個分上,他王耀漢還能再說什麼?一天一夜就這麼白白扔在賓館裏了,還有明天一整個白天。王耀漢倒並非心疼時間和房費,隻是覺得有點窩囊,心口裏有股多餘的東西無處遣送。已經九點多了,街上車還是很多,一輛接著一輛,魚貫來去,車燈晃人的眼。其實,本來也可以把電話直接打到家裏去的,如果時雅菲在,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上去坐一坐。當然也就隻是坐一坐,喝喝茶,說說話,他是不可能通過時雅菲把那張卡送出去的,換句話說,也就是不可能把卡交到時雅菲的手上,哪怕陳娜的事情不辦。這條底線,他還是要給自己留的。
第三天碰上了“五虎”之二劉興元,是在網上。這倒是意外收獲。起床之後,他去服務台預交房費,回來時看見服務員正在房間裏打掃衛生。他在門口站了一站,看一時半會結束不了,突然心血來潮,決定出門找一家網吧打打牌消磨時間。反正也沒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