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興元正好在他的QQ裏,他剛改了簽名: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天才加上百分之一的努力,王耀漢就順手敲了一句過去,我現在就剩那百分之一了。對方發回來粗粗大大的兩個問號,並不知他所雲。劉興元沒事就換簽名,換得多了有時候自己都忘了。王耀漢便懶得與他再多話,剛想隱身起來鬥幾把地主,對方忽然問,公幹還是私事?
王耀漢正莫名其妙,對方接著又是一句,我也在省裏,快一個星期了。
王耀漢這才想起自己的IP地址顯示是省城的,難怪劉興元那麼問。他沒解釋自己為什麼在這裏,先問了劉興元一句,你怎麼跑來了?
對方回了兩個字,截訪。
劉興元畢業後第四年考上了公務員,異地任職,進了霍山鄰縣的交警支隊。他們縣裏這兩年大興土木,像堆積木一樣到處蓋房子,有本事拉卻沒本事擦自己的屁股,弄得幾個村的小老百姓要麼上吊要麼上訪,縣裏的公安也跟著受累,省裏北京到處撒人,有時在火車站一蹲就是半個月。人手不夠,連交警都派上了。
劉興元不了不休,到省裏來高就了?也不說一聲。
跟劉興元沒必要藏著掖著。屁,私事。到了兩天了。知道對方還會往下追問,王耀漢幹脆主動交代了,我老婆的事,來找鍾良。劉興元知道陳娜現在跟鍾良在一個係統,估計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其他的便不多說。
劉興元問,現在在哪?
網吧。
劉興元發來一個齜牙咧嘴的笑加一個酒瓶子,中午的飯有著落了沒?坐坐?
王耀漢想都沒想就敲了讚成兩個字過去。他鄉遇故知,也算一喜。心情忽然振奮了不少,劉興元讓他回房間等,一個小時以後自己開車過來。
衛生早收拾完了,房間裏煥然一新,跟住進來之前一樣。王耀漢本來想就勢往床上一躺的,臨了屁股還是坐在了沙發上。房間越幹淨倒是越叫人放不開手腳。遙控器剛拿在手裏,短信來了。是陳娜。
陳娜問他到底是不是來參加培訓班的,怎麼跑到網吧去上網了?好像什麼都知道了。接著又是一條,果然說,我往你們值班室打電話了,小袁接的,沒聽說什麼培訓班。不知道是哪裏露了餡。王耀漢拇指擱在鍵盤上,正猶豫著該不該說實話,有人敲門,急吼吼的。必是劉興元無疑。
劉興元是帶著一泡尿趕來的,門一開就一頭鑽進來,胳膊裏夾著茶杯,徑直進了衛生間。門也不關,站在那裏五大三粗地邊放邊說,飯吃不成了。剛接到情況,一點半就得上國道。我過來找你聊兩句。
到了飯點還不卸套,屬驢的你們是。
劉興元抖擻完畢,洗了手出來,說,驢忙。還沒見著鍾良?
王耀漢笑笑,給自己圓場說,剛當上秘書,也忙。
嗯,忙,人家是忙。他現在比誰都忙。神龍見首不見尾。劉興元一臉的別有意味。
你也要找他?
找過。
誰的事?
也沒誰的事。
劉興元不想多說,王耀漢也就不好再問。劉興元從來沒跟他提過他跟鍾良之間的來往,今天如果自己不問,估計他也不會提。論舊交,過去他們兩個跟鍾良也都是半斤八兩,三個人裏頭,當然也是他和劉興元近,但現在社會上都在流行抱團,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麼,劉興元再不濟也是穿製服的公務員,而且交通和交警本也是近親。王耀漢知道自己一向敏感,怕聯想得多了,平添煩惱,把話就岔開了,說起這兩年交警待遇的問題。前一陣新聞上報道了省城一個區裏的車管所副所長被抓的事。王耀漢窺斑見豹,一個區裏的車管所,論級別能不能夠得上股級?還是個副所長,兩年就搞了七八十萬。劉興元倒也性情,當著外人並不向著自家,抱怨說如今世風日下,大不如以前了,馬路上車越來越多,油水卻是越來越少,工資卡裏的錢不動是不可能了。好一個世風日下,王耀漢忍不住笑出聲來。
王耀漢看劉興元不停地掏手機,也不知道他是等電話還是看時間,就說,你有事就先去忙,中午不行,我們再找個時間。
劉興元說,那晚上?
晚上怕不行,王耀漢照實說,晚上約了鍾良,難得人家抽出空來。要不,咱們一起?
你找他辦事,我去摻和做甚。
這方麵劉興元向來是聰明人,王耀漢心裏有數,嘴上還是又堅持了一句,那有什麼的,又不是外人。說完自己都覺得自己虛偽。
劉興元曖昧地笑笑,去了就成了外人了,人家現在對我是敬而遠之。
這話怎麼說?
劉興元把目光避開了,低下去幫著嘴巴到茶幾上去找茶杯,並不解釋。
劉興元抿了一口茶,目光從杯沿上麵抬起來,你這趟是專門跑來的吧,有沒有把握?
王耀漢搖了搖頭說,說實話,這趟來,我也是有棗沒棗打一竿。畢業這麼多年我一次電話也沒主動給他打過。平時不燒香,就憑同學關係這點老底子,關鍵時刻人家佛腳未必肯給你抱的。
燒了香又怎麼樣,也未必就讓你抱。
那總歸還是不一樣。佛心它也是肉長的吧?
我也說句實話耀漢,現在問題的關鍵不在你我,還是在人家。你懂吧?劉興元一臉莊重,這人位置不一樣了,想法也跟著變。有些時候,在我看來,有這層關係倒還不如沒這層關係的好。這是我的體會,你參考。正因為不是外人,知根知底,人家反而不願意往身上惹。跟你說件事。鍾良畢業之前曾經讓派出所抓過,因為嫖娼。不知道吧?
嫖娼?
這事隻有我知道。臨畢業的那年。剛放寒假,你們都回家了,我還沒走,剛跟孟潔好上,舍不得分開,就晚走了幾天。有一天半夜,十二點多了,他突然打電話給我,叫我帶五千塊錢去派出所領人。就是文化路那家派出所,所長姓歐陽。我估計派出所其實就是要錢,拿錢就放人。不拿錢第二天通知學校來領,反正學生證扣著呢。他知道我當時卡裏有錢,準備買電腦的。回來他死活不叫我把這事往外說,差點下了跪。說馬上快畢業了,弄不好畢業證都拿不到。
王耀漢很吃驚,說震驚也不為過。這事居然發生在鍾良身上,而且還是十年之前的那個鍾良。
劉興元從口袋裏摸出煙,知道王耀漢不抽,也不客套,自己掏出來一根點上。這事算我幫了他一個忙,本來是他欠我的一個人情,沒想到,適得其反了。去年我老丈人家拆遷,想在鎮上盤一個門麵房,差七八萬塊錢。當時沒跟你開口,知道你的情況。這事我找到他了,借五萬。這事找他最有把握,已經當上秘書了,而且時雅菲的家境我們也不是不知道。他當時倒沒一口回絕,說這事回頭跟時雅菲商量。我當時一聽有戲,心裏一高興就多了句嘴,說我當年寧可電腦不買都把錢借給你了,現在兄弟有難你也得幫一把。這就是一句玩笑,憑良心說,我是壓根一點那方麵的意思都沒有,是他自己想多了。我是後來才慢慢琢磨過來的,過了兩天,打他的手機,打不通。關機。隔兩三天打一次都是關機。後來有一次我用辦公室的電話打過去,一打就通了,他沒料著是我。我提借錢的事,他態度像換了個人,名字也不叫了,一口一個老同學,說現在正在裝修房子,五萬塊錢暫時拿不出來,自己手裏倒是有現成的兩千,讓我先拿去用。我掛了電話再用手機打,又是關機。我這才明白過來,他把我的手機號拉到黑名單裏了。這是防著我了。
不至於吧,都過去十年了。
可能有案底的。
那也不至於。
究竟至不至於,王耀漢自己其實也拿不準,單是十年之前的那個鍾良,自己所了解的和真實的之間出入就如此之巨,更何況十年之後。有一種人就是這樣,他永遠都會叫你拿不準。十年的時間不算短,更何況還是鍾良的十年,今天的鍾良不管成為什麼樣子,自己都不會感到意外,也不應該感到意外。
王耀漢安慰道,你也不用覺得太意外,這人到了高處,就是小心。
什麼小心,是小人之心。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過,咱話說回來,也可以理解,這人太順了,上位太快,就怕被盯上,也容易被人盯上。前一陣子網上不是挺熱鬧,說有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市團委書記被人舉報畢業論文造假麼?如果是平頭老百姓誰閑著沒事搗鼓你?像他們這種人,但凡有點不光彩的曆史,都恨不能一筆抹掉。
提到論文這兩個字,王耀漢腦子裏突然就跳出來自己當年割愛把論文過繼給鍾良的那件事,再琢磨劉興元前前後後那些話,心裏就有點發沉,像有隻突然橫過去的手擱在了那兒。他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劉興元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忽然又轉過身來,對了,忘告訴你了,剛才在網上碰見你老婆。她是不是不知道你來?
王耀漢這才想起剛才陳娜發來的短信,明白原來問題出在這裏。送走劉興元回來,王耀漢沒再猶豫,很快把短信回了過去:
我最遲明天回去。最好有個思想準備,情況不太樂觀。
那種不好的感覺果然應驗了。午覺剛醒,三點多一點兒,鍾良打電話來了,滿口隆重的歉意。剛接到通知,廳長要去白馬市出席一個開工儀式,今天去明天下午回來。馬上就出發。你培訓班什麼時候結束?
因為有思想準備,王耀漢此時並不覺得多麼意外,口氣也是淡淡的,我們明天。沒事,你去忙你的,等下次吧!
等下次吧!這趟真是不巧,連頓飯都沒請你吃。
王耀漢等鍾良主動提上次自己跟他說起的陳娜的事,於情於理都應該提一下,可是鍾良真的就隻字不提。他不可能不清楚自己這前前後後的心思,那就隻有一個解釋了。王耀漢心中僅存的那一點僥幸也蕩然無存了。
掛了電話,王耀漢心裏突然就冒出來一個猜測,鍾良之所以也對他“敬而遠之”,會不會還有一個原因,大家都知道,當年的“霍山五虎”中自己跟劉興元關係是最近的,兩人又同住一間宿舍,他會不會以為當年劉興元一定把那件事告訴自己了。並且,還有,當時他不惜跪求劉興元讓他為自己守密,擔心的也許並非僅僅是一個畢業證——花錢消災,人反正已經出來了,學校和派出所也沒必要對他不依不饒——他真正的顧忌可能還是時雅菲。從時間上推算,那時應該正是他和對方的關鍵時期。
事情至此,王耀漢反倒輕鬆了,該盡的力都盡了。除了一趟奔波之苦和車旅費,也沒什麼損失。也算不上什麼損失。至於陳娜那裏,編個像樣些的借口搪塞過去就是了,陳娜這個人他了解,熱起來快,涼下來也快。看看時間,還不到四點,現在去車站還能趕上回霍山的車。他立刻收拾東西。臨出門時他忽然想起來,應該跟劉興元打個招呼,道一下別。他打了對方的手機,謊稱下午已經見到了人,在交通廳門口的餐廳裏喝了茶。電話裏車水馬龍的,劉興元正忙,別的也沒多說,就問房退了沒有?王耀漢說,正準備退。劉興元馬上說,那就別退了,再住一天,晚上我沒事,一起吃個飯,正好我手裏有兩張華威達的五折券,不去可惜了。王耀漢本意是想推掉的,隻是一時沒找到很過硬的理由,嘴上耽延了一下,也就隻好答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