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之前王耀漢並不知道劉興元的五折券是在華威達的頂樓旋轉餐廳用的,不然就另選地方了。華威達他倒是知道,來時的高速公路兩旁就有它的廣告牌,三個金色大字,高高地立在那兒,一副飛揚跋扈的樣子。省標建築,五十七層,全市最高的酒店,檔次也高,一般的老百姓不會自己花錢到那裏去請客,自己花錢的,也不會是普通老百姓。從沒聽說過頂樓還有一個旋轉餐廳。
倒不是嫌它貴,再貴也不是自己花錢,更何況還有五折券。主要是高。王耀漢有一點恐高症,從小就有,人一淩空腰就直不起來。也算不上多麼嚴重,日常生活中也沒那麼多的登高爬上,平常家裏擦個玻璃、換個燈泡,都是陳娜做的。除了父母和陳娜,誰也不知道這個事,也沒必要讓人家知道,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對於一個男人來說。
僅僅是為吃頓飯,受這個折磨似乎有點不劃算。確實是高,光電梯就坐了五六分鍾。每隔兩三層就停一下,放幾個人出去,再放幾個人進來。顯示樓層的指示屏,就像量血壓的血壓計,王耀漢看著它上麵不斷攀高的數字,心髒像被一根繩提著向上拎。他幹脆把眼睛閉了起來。
落座的時候王耀漢堅持挑了靠過道的一張桌子。來得尚早,一半的位子都還空著,劉興元似有不甘。一般人來這裏大都喜歡靠窗,邊吃飯邊一覽眾山小,是一種享受。圓形的餐廳是旋轉的,每五十九分鍾一圈,坐地不動便走在分針前頭。設計者慧心絕倫,可是王耀漢辜負了。翻著菜單,王耀漢既是解釋,也是解嘲,對劉興元說,我這人膽子小,一到高的地方就怕,沒出息。打小就這樣。你就將就將就我。這麼貴!不就是炸茄盒麼。
一道肉蓉金茄標價六十八,確實不菲。
放心,剩下的那五折也不用你掏。你身上的一分也不動你的。
這裏劉興元是接著之前的話題。來的路上在車裏,劉興元已經問了他下午喝茶時鍾良的態度,王耀漢怕露了馬腳,不敢說多了,隻含糊地告訴他鍾良說答應試試看。劉興元當著司機的麵一點也不避諱,問他收了沒有?聽說沒收,他鼻子一哼,嘴裏當即就很響亮地甩出來一句粗話。
劉興元從對方手裏拿過菜單,一氣嗬成,很快把菜點齊了。等服務生轉身走開,他臉上馬上又堆起一把不屑,你說你膽子小,我看,鍾良膽子比你還小。
王耀漢想著在劉興元這裏為自己的麵子留些後路,這時還是那句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這人小心。
這次劉興元沒再接著說什麼“小人之心”之類的話,他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在王耀漢臉上兜了一圈,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跟他提了我在這裏沒有?
誰?
鍾良啊。
哦。沒提,怎麼了?
沒提最好,別跟他說我也在。
王耀漢打趣道,現在到底是他躲著你還是你躲著他?
劉興元倒嚴肅起來,說,以前每次來省城,我都給他打電話,自從上次那事出了之後,我一個電話也沒給他打過。太明顯了也不好。不管在不在人家的黑名單裏,咱自己不能授人以柄。世界就這麼丁點大,說不定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就狹路相逢了,你不一定能指望他作為,但說不定還有需要他不作為的時候。這個道理咱都懂吧?
王耀漢笑了笑說,興元你也是小心之人。
小心其實也沒錯,小心駛得萬年船。
第一道菜上來,劉興元為之一振,馬上抬臂把盞,把表情和口氣都調整到了位,來來來,老同學,第一給你接風,第二為咱們老友重逢。兩個意思綁一塊兒。幹了。
要的是白酒。王耀漢平時酒量優柔騎牆,喝多喝少全看對方,你敬我一尺,我就能回你一丈。轉眼就是三四杯。身子開始漸漸發輕,重量都跑到了腦袋裏。劉興元連目光都輕了,服務員上菜,轉身離開時,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短裙包裹下的一團緊俏,很無恥的樣子。王耀漢用筷子把他的目光勾回來,放在對方麵前的菜碟上敲了敲,這才幾杯,就亂了性?
劉興元把臉轉過來,目光裏的那幾分下流依然未消。
這次來,沒會會老情人?
王耀漢知道他說的是誰,故意裝糊塗,會誰的老情人?
你少裝糊塗。
王耀漢知道,這種事越是擺到了桌麵上就越是嚴肅不得,一嚴肅味道就變了。他避重就輕,故意用了孟浪一些的口氣說,那不得分個時候?這趟來人勞馬頓的,暫時沒那份心情。
你不是沒心情,你是壓根就沒朝那方麵想。我說的沒錯吧?劉興元酒醉心不醉。
王耀漢不置可否地一笑,我來求人家辦事,還想著去找人家老婆,這我成什麼了!
這兒過不去?劉興元用手裏的筷子往自己心口那兒戳了戳。
是,不太地道。
那得分誰,老同學,你不要忘記,是人家對你先不地道的。當年論各方麵,鍾良他哪如你?
王耀漢幹笑了兩聲,反客為主地端起酒杯來,舉在自己和劉興元的視線中間。
劉興元把頭向一旁偏了偏,我說句實話,劉興元每次推心置腹之前都要習慣性地用這句話做開頭,好像之前說的都不是實話一樣,你就是太地道了,讓鍾良那小子鑽了空子,不然弄不好,時雅菲現在就是你老婆,你就是現在的鍾良。你說你當年也是,人家主動叫你到家裏去,就你們倆,你去了就一屁股坐在床上隻喝了杯咖啡。你這地道得也有點太那個了。
旁觀者清。當年他跟時雅菲、鍾良之間的前前後後,劉興元一切都看在眼裏。是見證人。也好在是劉興元,若是換了別人當麵對自己說這些,王耀漢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像現在這樣坐得住。當局者也不迷,似乎也並不能歸咎於具體的哪個人,不能全怪鍾良,憑良心說,當然更不能怪時雅菲。人和人的活法不一樣,說到底愛情也是活法的一部分。又回到了那個自己一直在裏麵折騰了多少年的老問題。
我說了我這人沒出息,眼裏就那麼一畝三分地。高處的東西不去想,也不敢想。
現在想也不晚。現在機會不是來了?
什麼機會?
鍾良跟時雅菲現在有問題。大問題。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又裝糊塗?
王耀漢抬起頭來,什麼問題?我真不知道。
好長時間了,現在正鬧離婚呢。我聽我們家老孟說的,去年她們曆史係有個聚會,好幾個人都聽說了。聽說兩個人現在都不在一個床上睡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也是,結婚七八年了,連個孩子也沒有。
王耀漢很努力地嚼著嘴裏剩下的半口菜,胸口裏像有什麼東西在撞,撞過來又撞過去,潮聲四起的。臉上卻還是一堆空蕩。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說沒關係就沒關係,你說有關係它就有關係,劉興元把腦袋探過來,那抹標誌性的劉氏曖昧又爬上了嘴角,哎,你有時雅菲的手機號麼?
沒有。這句倒是實話,王耀漢確實是真沒有。
我有。你要是要,現在就可以給你。
王耀漢還沒來得及說出那兩個字,劉興元已經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手機掏出來了,自顧自地埋頭在上麵翻找起來。王耀漢本能地想去阻攔,嘴張開了卻什麼也沒說出來,舌頭像被什麼拽住了。很快,褲兜裏的手機短信來了。嘀嗒,嘀嗒,兩聲清脆的廊簷滴水,驚心動魄。他把它拿出來,時雅菲,三個字,字如其人,一樣的洋氣和香豔,後麵跟著一串長長的數字,它們形貌各異地比肩站在一起,像一群正摩拳擦掌準備為他效命的敢死隊員。
鍾良不是去白馬市了麼?正好。幹嗎白白跑一趟?當年他挖你的牆腳,你今天也挖他一回。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正好十年。扯平了。
王耀漢的耳根立即就紅了,幸好喝了酒。他伸出兩根指頭來開始撚自己右邊的耳垂。撚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跟什麼較勁。他的目光漸漸抬起來,端了很久,最後還是掉下來,耷拉著,很滄桑也很安靜,仿佛走了很遠的路。
我是來給陳娜辦事的,不是來挖人家牆角的。
劉興元一口茶差點沒抿住,茶硬咽了下去,把笑放出來。這笑來得凶猛,由於慣性巨大半天才踉踉蹌蹌地停下。
老同學啊老同學!
一瓶五十二度的洋河藍色經典已經見底,還有兩瓶啤酒,一人一瓶,依次打開,各自倒滿,酒沫溢出酒杯,酒精在血液中蕩漾。應該說,酒確實是個好東西,不僅能亂性,還能壯膽,能讓你言所欲言,掏心窩子。劉興元朝王耀漢舉起杯,老同學,今天,有句話我還真得說。
什麼?
你,行,是個爺們兒。劉興元伸出自己的一根大拇指,很是鄭重地在對方眼前亮了亮,說實話,挺佩服你,真的,我這麼說沒別的意思,很真誠。這事換了我肯定做不到,為了自己的老婆來求人,拿熱臉貼人的冷屁股,還是自己過去女朋友的老公,那得算情敵吧!你是個爺們兒。比鍾良爺們兒。
實話確實不好聽,即便再真誠。盡管喝了酒,兩個人都喝了,王耀漢還是感到被紮了一下。他不知道該不該為自己辯護,也不知道該怎樣辯護,醞釀了許久,一張嘴竟也說了一句掏心窩子的話。聲音和目光都落在自己麵前的酒杯裏,既是說給劉興元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這人呢,高處有高處的活法,低處也有低處的活法。
從華威達出來,與劉興元告別後,王耀漢一個人打車回賓館。還是回到平地上的感覺好,踏實,穩妥,靠得住。窗戶搖開,夜風歡欣鼓舞地灌進來,一股通透的清冽。酒已經醒了大半。出租車穿街拐巷走了十來分鍾,在一個路口停下等紅燈時,王耀漢抬頭看見右邊街燈旁的一個廣告牌,宏達家居,居字壞掉半邊,下麵的那個古字不亮了,成了宏達家屍。昨天就是這裏,當時自己還在心裏罵了一句。他問司機,這兒是不是離鳳凰小區不遠?司機說是,往左拐,一兩百米,一腳油門就到。他的手就下意識地伸到褲兜裏摸到了手機,心髒很猛烈地跳了一跳,耳朵都能聽見。如果,鍾良真的去了白馬市呢?
紅燈閃爍,綠燈亮起,車子緩緩起步。司機側過臉來問,去哪,直走還是拐彎去鳳凰小區?
王耀漢把手從褲兜裏拿出來,調整了一下坐姿,輕輕吐出一口酒氣,對司機說:
——直走吧。
原刊責編 王倩茜 本刊責編 付秀瑩
責編稿簽:為了妻子的工作去求過去女友的丈夫,這其中的種種滋味恐怕真是不足為外人道,更何況,兼有老同學和舊情敵的複雜糾葛纏繞其間,進退與取舍,冷熱與親疏,令人不得不費盡思量與煎熬。小說把細膩敏感的筆觸伸入人物的內心世界,把對人性的考量和探究置於某些特定的生活場域,逼入某個狹仄的角落或者灰色地帶,尤能見出更多習焉不察的人性底色。高處有高處的活法,低處有低處的活法。小說借主人公王耀漢之口,表達了對生活的某種理解和對人生的達觀態度。小說筆法細致,拿捏準確,顯示出良好的敘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