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熟了就變甜》 文\高濤
選自《天津文學》2012年第3期
【作者簡介】 高濤:陝西省乾縣人。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於西安市某市政企業。2007年開始小說寫作,已在《山花》《文學界》《西南軍事文學》等文學期刊發表小說30餘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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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一熟,侯老三就成了水磨村最忙碌的人。
他沒黑沒白地守在瓜地裏,忠實得如同仆人。火一樣毒的日頭下,成熟的西瓜在翠綠的瓜蔓間泛著白亮亮的光,這光暈直晃得人眼花。侯老三貓著腰,腳很輕地落在瓜蔓間的空隙處。他在翻挪著西瓜,把挨地的那邊翻上來。西瓜也有臉,和人一樣,日頭曬不到的地方,手片大一塊,是嫩嫩的白,或淺淺的黃。賣的時候,就有人嫌,咋是半個臉?侯老三不想讓人對他的西瓜說三道四,他侯老三務的西瓜,要分量有分量,要成色有成色,要甜度有甜度,個個都沒的說。
西瓜娃頭一樣,齊棱棱擺了一地,像睡著的娃娃,連呼吸也是香甜的。侯老三看見滿地光禿禿的娃頭就咧嘴笑。大半年的忙活,盼的不就是這陣子嘛。想想,瓜苗豆芽大個尖尖到長成瓜秧,再到一米多長的瓜蔓上冒出一朵朵小黃花,剛出娘胎的西瓜還沒指頭蓋大,不幾天,就長成了雞蛋,長成拳頭。澆一茬水,施一遍肥,暴曬幾天,熱風呼呼一吹,那拳頭大的西瓜就像喝足奶水的娃娃,憋足勁兒地長,一天一個樣子,瓜心裏像藏了一個在吹氣的小人,個把月天氣,比籃球還要大,還要圓,還要瓷實。他和這些娃娃日日在一起,喂它們吃,喂它們喝,哪一樣都得手把手地來。再說,眼下到啥時候?從開園到搖園,也就一個來月的天氣,用他的話說,西瓜地到開園的時候和懷娃的女人一樣,女人坐月子,男人不在跟前行嗎?
狗屁女人不女人的,他一說這話,水磨村的爺們兒就笑,呸,驢日的侯老三,你個騷情貨,早晚要騷情出麻達來。他嘻嘻哈哈地打馬虎眼,一個勁兒地說,去瓜地吃瓜啊,紅瓤黑籽的西瓜能把牙都甜掉哩,吃進肚子連尿水都是甜的。
侯老三,在家排行老三,老家在山東菏澤。侯老三一點也不老,也就四十出頭,人高馬大的,壯實得如同一匹騾子。一口嗚哩嗚嚕的山東話。水磨村離山東少說也有幾千裏的路,每年清明前後,侯老三就鳥一樣飛到水磨村。秋罷西瓜搖園了,樹葉一落,懷裏揣上四五百又回山東老家。侯老三說他沒女人,可水磨村沒人信。四十好幾的人了,滿身的疙瘩肉,人又靈光,被窩裏沒個暖腳的,誰信呢?
天天和日頭打交道,侯老三的臉黑紅黑紅的,時常穿一條黃不啦唧的,寬鬆肥大的粗布短褲。頭上老扣一頂細竹條編的草帽,肩頭搭了條灰不溜秋的毛巾。手裏拎著一把亮閃閃的瓜鏟,忙碌得如同搬家的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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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地二百多畝,從西頭扯到東頭,那麼大的一片。瓜地南邊是一片苜蓿地,北邊是大片的玉米地,玉米地北邊是一條東西方向的土路,土路的北邊不遠處是鄰村高牆村的水庫,瓜地東邊是一條一人多深的河渠。
西瓜還沒熟的時候,侯老三到了飯口就回村吃飯。挨家挨戶地吃,吃了東家吃西家,吃完了嘴一抹就走。當然,並不白吃,吃一天,生產隊給管飯的人家記一個工,一個工六毛錢哩。西瓜一熟,侯老三就不回村吃飯了。村民就把飯送到瓜地。瓜地半截腰搭了一個△形的瓜庵,骨架是幾條胳膊粗的木椽搭的,再綁上大拇指粗的細竹竿,綁成無數個小方塊,再鋪上捋得齊整的麥草,中間夾一層塑料紙,上麵又鋪一層麥草。瓜庵的底部挖成一個長方形的坑,一兩尺深,坑裏支起一張木板床。
那段日子剛好放暑假,我們最盼的就是跟在大人屁股後頭去瓜地給侯老三送飯。那樣的話,就可以放開肚皮吃一頓西瓜。送飯的人一來,侯老三就從床底摸抱出一個西瓜來。床底十多個西瓜哩,大都帶了一星半點的硬傷,有的被黃鼠啃了米粒大個淺坑,有的被蟋蟀啃成了麻子臉。侯老三把瓜放在瓜庵前的一張草簾上,哢嚓一刀下去,香甜的氣味就撲來,能把人撲倒哩。每一個都把肚皮吃得鼓囊囊的,豬尿泡一樣,吃飽了,還要拿被瓜汁弄髒的小手在肚皮上滿足而得意地拍幾下,嘭嘭嘭,嘭嘭嘭,那聲音,很飽滿,很豐滿,清亮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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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是天天都有飯送,有西瓜吃,三十多戶人家,輪一圈就要一個多月。甜過了,一泡尿,再一泡尿,又一泡尿。肚子又空癟癟的像條幾天沒吃草的螞蚱。西瓜癮一上來,就隻好去偷。在我們看來,恐怕沒有比偷西瓜更刺激更有意思的事情了。我敢說,水磨村的小子娃除了校廠沒有一個沒偷過西瓜的。他家老有西瓜吃,有人說是侯老三摸黑送到他家的。校廠娘有時也會提上擔籠去瓜地周邊割豬草。有人看見她每次去瓜地前還會站在院子的水甕前照半天,她把甕水當成了鏡子。水裏有藍藍的天,有白白的雲,有鳥兒從天空掠過的影子,還有校廠娘月亮般圓圓的臉。有人猜測說她擔籠的豬草下藏著西瓜。還有人看見,她的頭上還插著幾朵紫盈盈的苜蓿花,幾隻蝴蝶追著那朵苜蓿花,把校廠娘從苜蓿地一直追到水磨村。聽說苜蓿花也是侯老三摘給校廠娘的。侯老三為啥要送給校廠娘西瓜,還送她苜蓿花呢?校廠娘有幾次還把侯老三的髒衣服放進擔籠裏到玉米地北邊的水庫去洗,用皂莢反複搓洗。我想起了校廠娘拿上細長的竹竿打皂莢的情景來,他娘追著風中晃動的皂莢打,還咯咯地笑,笑聲風鈴一樣又脆又響。低處的皂莢打光了,他娘就站在樹底下的碌碡上打高處的皂莢。
侯老三不但送校廠娘西瓜,還送校廠螞蚱籠子。校廠的螞蚱籠子有石榴形的,有寶塔形的,有葫蘆形的。我們都想要他的籠子,有一次我拿一塊帶甜味的彩色橡皮換了他一個石榴形的籠子,沒想到他第二天又要換回他的螞蚱籠子。我不給,他就哭,先是抹鼻子,後來坐到地上腿一蹬一蹬的,弄得滿褲子都是土。他說為了那籠子他娘一個晚上都沒睡覺,還說,他娘隻有看見那個螞蚱籠子,聽見螞蚱的叫聲才能睡著。他娘也真是的,還有這個怪毛病。我把螞蚱籠子還給他的時候說,讓你娘給侯老三說說給我也編一個。他說,是他娘拿糖精水換的,一壺水裏放了三顆糖精,甜著哩。
有次,高牆村有廟會要唱兩天三夜的大戲,我們眼巴巴等著侯老三去看熱鬧,然而,那家夥警覺得像一條警犬。火辣辣的日頭,把瓜秧都曬蔫了,連露出瓜蔓的土疙瘩都燙手,他也不躲進瓜庵裏涼一會兒。我們指望他打個盹,或躲進一旁的玉米地裏拉泡屎,可是,狗東西壓根就不犯困,也不拉屎。相反,倒歡實得像條發情的公狗,來來回回在瓜地和玉米地接茬地走。瓜地東邊的河渠,北邊的玉米地是我們時常出沒的地方,也是他防守的重點。離瓜庵不遠處長了一棵粗壯的桐樹,七八米高,有時候,他會騎上樹杈朝四周瞭望,偶爾,還會學烏鴉叫幾聲。
這家夥真日能,他竟然綁紮了幾個稻草人,安插在瓜地四周。那些鬼把戲隻能嚇唬那些放不響硬屁的膽小鬼,我們才不上狗賊的當哩。
那天,我,虎子,毛蛋,碎球幾個人推上木輪車去瓜地周圍割豬草,不一會兒汗衫就濕透了,虎子就說,我們去弄點解渴的。他朝西瓜地那邊擺擺頭,我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毛蛋說,木輪車咋辦?碎球說,藏到玉米地裏。
我們把木車藏進玉米地裏,虎子說,大家夥說說咋個弄法?我們幾個都說,你說咋弄就咋弄,我們聽你的。虎子鬼點子真多,眼一眨就一個。他瞅瞅我們幾個說,把汗衫都脫了,這樣容易暴露目標。我們脫下了汗衫。他又說,每人拿茅草編一個帽子扣上。我們照他說的做了。虎子說咱們從瓜地東邊的河渠溜過去。又吩咐毛蛋蹲守在河渠和土路交叉口,看見有人過來就吹口哨,說得手後把西瓜轉移到一旁的玉米地裏。幾個人很快就潛伏到了河渠裏,河渠邊長了許多艾草,蒿草,一兩尺高。我們把頭探出河渠邊,分開草一看,狗大個人影都沒有。碎球小聲說,沒人,行動吧。虎子搖頭,說,先看看再說。不知是過度緊張還是急火攻心,碎球放了一個響亮的屁,幾個人再次憋住嘴笑。虎子拿白眼翻碎球,也翻我和毛蛋。我們都不笑了。碎球又說,明明狗大個人都沒有,還等啥哩?說著就要爬出河渠,虎子一把摁住他的肩頭,手指豎在嘴邊示意他閉嘴。果然,沒過多久,我們老遠看見侯老三從一旁的玉米地閃出來。他手裏拎了一截半人高的木棍,鍁把那麼粗。侯老三朝我們這邊走來。咋辦?我問虎子。虎子低聲說,別急,等等再說。那家夥走了幾步果然掉過頭朝相反方向走去。我們都鬆了口氣。虎子做了個手勢,我們都圍過來,虎子要我看人,他和碎球一起上。他倆爬出河渠,爬向幾米外的西瓜地。虎子把手伸向瓜蔓的那一刻,我又驚又怕,抓艾草的手也濕滑滑的,險些抓不住草叢。可虎子卻顯得很沉穩,他掐瓜蔓的手指不慌不忙,完全不像在掐瓜蔓,而像在掐一朵開在路邊的野花。碎球光肚皮被啥東西紮了一下,他哇地叫了一聲,我頭發噌地豎了起來。好在遠處的侯老三並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