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球爬著把西瓜一點一點地滾到河渠邊,虎子抱住一個就地打了一個滾就滑下河渠。真沒想到,第一次我們就幹得這麼利索。我們溜進水庫邊的玉米地裏分享勝利戰果的時候我說,這一次多虧虎子指揮得當,要不還不知要闖下啥禍。虎子數說碎球說你放屁也不盯個時機,偏偏那個時候放,放屁不說還胡亂叫喚。碎球說,狗日的啥東西紮得人難受嘛。碎球把鐮刃子卸下來,用玉米葉子擦了擦,刀子一搭瓜皮,就嘭地裂了道大口子,露出紅紅的瓜瓤來。我們一人啃了一個大花臉。虎子抓起一塊瓜皮說,狗日的山東客給瓜皮上做了記號。我們一看,那綠瓜皮上果然刻了一個白“+”。碎球說,做記號咋咧?做記號我們照樣偷!虎子說,侯老三肯定會知道有人偷瓜了。出了玉米地,我們在水庫邊洗了把臉。我們推著茅草堆成的小山走在回家的路上,肚子咣當咣當地響個不停。還豪情萬丈地唱起“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
4
也許是頭一次太順手了。過了幾天,我們幾個又去了。這次本打算從上一次那地方溜進去,還是虎子有心計,他說,河渠邊的艾草蒿草讓人割光了,一定是侯老三幹的。他果斷地決定,從瓜地北邊的玉米地進去。玉米稈一人多高了,又稠又密,我們又挎著擔籠。盡管我們輕手輕腳,不時還會弄出動靜來。每往前挪一步就停下來,耳朵豎起來聽,沒有動靜,又向前挪一步。離瓜地越近,我們的心撲騰得越厲害。到了西瓜地邊,虎子噓了一聲,我們都蹲下來。他分開玉米稈朝瓜地張望,和我們一樣,他的光胳膊被玉米葉子劃出一道一道的紅杠杠。他看了半天才回過頭來。我們都等他發話,他說,日怪了,咋沒人?這是我們最不想看到的,看見了人,總會想出對付的辦法來,可看不見人就難辦了。人家躲在暗處,我們晃在明處。我們打算嚴防死守,看誰能熬過誰。可是,侯老三始終沒有出現。碎球說,還等啥?總不能等到天黑吧。虎子想了想說,看來,隻好引蛇出洞,我一個人提上擔籠裝作去瓜地割草,你們幾個埋伏好不要亂動,我進到瓜地隻割草不碰瓜,他要抓我,憑啥啊?我又沒偷西瓜。那家夥真不在的話,你們看我的手勢。說罷他就一個人大搖大擺地走進西瓜地。輕鬆得就像去口鎮趕集。我們都替他捏把汗,他不時直起身來,拿手背抹額頭的汗水。
說起來都怪碎球,狗日的一看沒人就憋不住了,脫了韁的叫驢一樣衝進瓜地裏,我和毛蛋稀裏糊塗也跟進去。一進去就摘開瓜了。虎子顯然沒料到出現這樣的狀況,趕緊朝我們跑過來。
侯老三是從哪裏閃出來的,我們一點也沒看清。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站到我們眼前。這次,他手裏握的不是木棍,換成了趕牲口的鞭子。他揚起鞭子,“啪”一聲脆響,那聲音短促,有力,飽滿。我們幾個都被鎮住了。牲口的皮毛多厚實呀,要是抽在我們光嫩的脊背上,抽不出血花才怪呢。
侯老三喝令我們把西瓜抱在懷裏,我們幾個蔫頭耷腦地走在前頭,他提著鞭子走在後麵。他不時揚起手中的鞭子當空一甩,啪啪啪的響聲在我們的頭頂鞭炮一樣炸響。他一甩,我們就一驚,他再甩,我們又一驚。狗日的西瓜死沉,比捶布石還沉。奇怪,偷的時候一點也沒覺到沉,反倒像抱了一堆雞毛。走了一會兒,我們就有些撐不住了,侯老三看出我們的狼狽,他把手中的鞭子一揮,衝我們吼,奶奶的熊,還不快走!老子的鞭子可不長眼,說完又是“啪”的一聲在我們頭頂炸響。
我們最後被趕到瓜庵前。氣喘籲籲地剛把西瓜放到地上,侯老三就喊開了,奶奶的,誰讓你們把瓜放到地上的,咹?我們隻好再次把瓜抱起來。鞋子脫了!那家夥又衝我們嚷。我們把鞋一脫,他用鞭杆指著瓜庵一旁的石碾盤子,命令我們站上去。碎球看看毛蛋,毛蛋看看我,我看看虎子。虎子一步就跨上去。侯老三衝我,碎球,毛蛋,喊,上去!都給老子上去!我們幾個隻好站上去。侯老三從瓜庵裏抱出一個樹根做的木墩子,坐在我們跟前,很有耐心地抽起旱煙來。
碾盤子烙鐵一樣燙。沒一會兒的工夫,我們就站不住了。做起原地踏步的動作來。一個個嘴裏發出欷歔的叫苦聲。侯老三抬起頭看看我們,奶奶的,老子讓你們偷,讓你們偷。他咬牙切齒地說。汗珠子很快就從我臉上頭上淌下來,毛毛蟲一樣繞過我的脖子,爬過我的光溜溜的肚皮,肚皮一濕,緊貼肚皮的西瓜更抱不穩了,使勁往下滑,像是抱了一塊光滑的石頭。順著小腿流下去的汗珠子,一落到碾盤上就不見了蹤跡。我看見毛蛋光脊背上也掛滿了汗珠子,他把牙咬得嘎嘣響,可是他懷裏的西瓜還是摔在碾盤上。嘭的一聲,摔成幾瓣。侯老三呼哧著從木墩上直起身,衝到毛蛋跟前,舉起巴掌做出要抽的樣子,他並沒有真的抽。他的手真大,比大象耳朵還大。掄起的時候夾帶起一股熱風。他瞅瞅我們幾個人懷裏的西瓜,又瞅瞅我們幾個的臉。說,放下!他明白真要這樣下去,其他幾個西瓜也會遭遇同樣的厄運。那可不是他想看到的。我們放下懷裏的西瓜,再次被他趕牲口一樣趕上了滾燙的碾盤子。
虎子他娘等著虎子割回來的草喂豬,豬餓得把槽都拱到牆角了,可還不見虎子的人影。虎子他娘就滿村子叫魂一樣地喊,虎子哎——虎子哎——,你個■日下的,豬餓得嗷嗷叫哩,你給豬割個草把人都割丟了。有人就告訴他娘說,看見虎子和我們幾個去苜蓿地那邊了。他娘一路尋到瓜地來。他娘一看見我們幾個站在碾盤子上就啥都明白了。他娘從侯老三手裏奪過鞭子撲過來就要打虎子。說你個野■日下的,把你先人臉丟盡了,碎逼大個娃就學會偷了。虎子娘一鬧騰,侯老三過來攔住虎子娘說,算了算了,娃還小,給個教訓就行了。
水磨村就席片大個村子,偷瓜的事件很快就傳遍了。一回到家,我們幾個就被大人關門打狗一樣地狠揍了一頓。我娘把一盆泔水潑到我身上罵,麻雀還有指甲蓋大個臉哩!你把臉當屁股呢,咹?最慘的要數毛蛋了,他爹一巴掌把毛蛋一顆門牙打飛了。他娘看見毛蛋滿嘴的血,才慌了跑過去拿手掰毛蛋的嘴巴,可毛蛋嘴巴咬得更緊了。她娘在地上撿到那顆血糊糊的牙嗚嗚地哭開了。夜裏躺在炕上,我才發現自己的腳心被碾盤子燙出了幾個豌豆大的水泡,我數了數,左腳兩個,右腳三個,滿共五個,看上去活像五個雞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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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吃罷早飯我去找虎子,腳踩在地上還是痛。虎子他娘坐在門墩石上納鞋底子。門緊閉著。我問,三娘,虎子呢?沒在家!少來勾搭我家虎子!他娘頭都不抬地說。
我沒趣地走開。我繞到他家後牆外,他家後牆外有一棵桑樹,十幾米高,我一根煙的工夫就爬到樹杈上。果不出我所料,虎子一個人趴在房裏的木櫃子上玩木頭手槍哩。我就學貓頭鷹叫,虎子起初沒有聽見,我打了一個很響亮的口哨,這回他聽見了,他拉開房門四下亂瞅,我又打了一個口哨,他看見了我。我給他手勢讓他出來。他沿著靠後牆的麥草堆翻出來了。他的兩個眼窩都變成熊貓眼。我溜下樹,很快,我們就消失在後頭的玉米地裏。他問我,毛蛋和碎球是不是也被關到家裏了?我搖頭說不知道。他說,走,一塊去解救他們。我們饒不了狗日的山東客。我們鑽出了玉米地就看見碎球和毛蛋也從玉米地鑽出來,他們也是剛逃出來的。我一看碎球,他的胳膊上到處都是青紫斑塊。我們重新回到了玉米地裏。幾個人圍坐在一起。虎子說,哥兒們,怕了嗎?怕個■!我們幾個異口同聲。好!虎子說,好樣的!他說,狗日的山東客,我們不會放過他。他說,這一回,我們不偷西瓜,一心收拾山東客。他說,把彈弓都帶上,然後吩咐碎球把望遠鏡也帶上。碎球他二舅是個火車司機,那個望遠鏡就是他二舅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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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仇的機會終於來了。那天,不但水磨村,就連方圓幾個村子的人都跑到口鎮東邊的水庫看熱鬧去了。聽說,水庫裏鑽進一條大蟒蛇,有澆地的人看見了,說,有碎娃胳膊那麼粗,十幾丈長哩。後來呢?跑了。跑到水庫南邊的玉米地去了。奇怪的是,水庫裏的水從此有了一種中藥的味道。幾裏外就能聞到,直撲人的鼻子哩。都說,這水能治皮膚病,不管啥樣的皮膚病,在水庫洗一洗就好了。幾天的工夫,水庫邊就圍了密密麻麻卷起褲腿的人群,連城裏的人都開著小車也來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