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廠他娘偏偏在這一天給瓜客侯老三送飯。她每次去都不帶校廠。校廠給我們說過,說他娘說的,跑那麼遠的路就為吃那幾口瓜?娘給你帶回來還不行嗎?校廠他爹在四百裏外的銅川的煤礦開礦車,一兩年也回不了水磨村一次。有次我去皂莢樹下麵時聽見村裏兩個大人小聲說校廠他爹在外麵有野婆娘。不然,那麼長的時間,他爹能憋得住嗎?就算他爹能憋住,襠裏那團東西能忍住嗎?
校廠他娘在生下校廠後就再沒懷上,校廠都十三了,比我們幾個還大一兩歲。有人對校廠娘說,趁地裏還能打莊稼,抓緊再種一茬子。他娘明白人家說的“地”指啥,紅了臉不說話,隻歎氣。有人說,就算校廠他娘襠裏的那三寸地再好,人家不往裏麵撒種子,再好的地有屁用呢?
校廠他娘模樣一般,眼睛小如酸棗核,可皮膚白,身形也很順溜。再說了,他娘性子好,見了村子的人,不笑不搭話,一笑臉蛋上的酒窩比喇叭花還好看。校廠娘穿了件藍底白碎花的短袖衫,褲子緊巴巴的,把腿裹得很緊,屁股就格外地翹,格外地惹眼。
校廠娘去瓜地送飯的消息是毛蛋報告給虎子的。虎子抓起彈弓對碎球說,望遠鏡拿上叫上弟兄們出發。我們趴在河渠邊拿望遠鏡一望,侯老三和校廠娘就被圈進了那兩個圓圈裏。侯老三沒有像往常一樣順手從床板底下摸抱出西瓜,他走進瓜地裏,看看這個,敲敲那個,最後掐了一個抱到瓜庵裏,那是他給校廠娘挑的。
校廠娘坐在侯老三坐過的木墩上小口小口地吃西瓜,她吃得不慌不忙,吃得四平八穩,吃得眉開眼笑。還拿手絹時不時地抹一下嘴角。
虎子一揮手說,走,從玉米地那邊繞過去。我們弓著腰往前跑,他還吩咐拿好彈弓。我們的褲子口袋裝滿了指甲蓋大的硬土疙瘩,鼓鼓囊囊的,那是我們的彈藥。虎子用鐵盒子裝了許多幹蒺藜。穿過玉米地,我們看見侯老三正在西瓜地拔指甲花。拔完指甲花,他又到苜蓿地邊的枸樹上摘了幾片枸葉。他要幹什麼?我想起姐姐給我捂指甲的情景來,她把指甲花莖稈搗碎,再摻一點白礬,然後用枸樹葉纏裹起來,經過一個夜晚,第二天打開樹葉,指甲就變成紅紅的。姐姐還嚇唬我不要放屁,說一放屁,捂出的顏色就淡,要想捂出紅紅的指甲就得憋住屁眼。村裏說瓜客給瓜地種的指甲花是用來給校廠娘捂紅指甲的。我從虎子手裏接過望遠鏡。校廠娘的手指甲果真粉紅粉紅的,像一片片粉紅的花瓣。我就想,這麼好看的指甲,校廠娘一定憋了很久的屁眼吧。山東客對校廠娘說了句什麼,校廠娘就笑眯眯地把手伸給他。侯老三捧起校廠娘綿軟的手看,看過來看過去,看完手心看手背,看完手背又看手心,沒完沒了地看。一隻手有什麼好看的呢?他一定是在看那一朵朵盛開的花瓣哩。
瓜庵前頭栽了兩根木樁,木樁間拉了一根鐵絲。侯老三把一張床單搭在鐵絲上,他這麼一搭我們都看不到瓜庵裏了。侯老三和校廠娘演員一樣躲在幕後。侯老三一進去就不出來了,校廠娘也不露麵。他們在瓜庵裏幹什麼?過了會兒,校廠娘走出瓜庵,她走向一旁的苜蓿地。她朝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人,就貓下身子,她以極快的速度拽下褲子,她那光亮亮的白屁股在日頭下是那樣的耀眼。大概是尿憋的,她蹲在苜蓿上尿尿。她大約沒有想到有幾雙眼睛在盯住她的光屁股愣愣地看。
她再次鑽進瓜庵裏。這一次,再也沒有出來。瓜庵前吊著幾個螞蚱籠子,石榴狀的,葫蘆狀的,一看就是侯老三編的。起初,我們隻聽到螞蚱的叫聲,一聲比一聲響亮,一聲比一聲悠長。叫聲偶爾一住,瓜庵卻是安靜的。
虎子示意我們跟上他。我們悄悄地從側麵靠近瓜庵。也許是裏麵的人太專注了,他們一點也沒發覺。瓜庵後麵也用床單遮擋住了。我撿起一截幹樹枝,輕輕挑開床單角。山東客坐在床邊,懷裏抱著校廠娘,校廠娘貓一樣縮在山東客懷裏。山東客還拿他的黑臉不停地往校廠娘臉上蹭,來來回回地蹭。校廠娘閉上眼,迷迷糊糊,喝了迷魂湯一樣。虎子在後麵拽我,我輕輕一退,虎子看了一眼就貓腰繞到瓜庵前頭,把蒺藜撒了一地,就在他掉過頭的時候意外地看見掉在瓜庵後頭的一盒洋火,他撿起火柴盒,我看見他嘴角掛起笑。一準是山東客掉的,狗日的平日裏旱煙不離嘴。虎子在我們耳邊嘀咕了一句。我們悄然向玉米地撤退。就剩下虎子一個人。我們剛撤到玉米地邊,瓜庵就冒起了火光,很快就聽見劈劈啪啪柴草燃燒的聲響,虎子野兔一樣三兩下就蹦到玉米地裏。
瓜庵的火苗一下子躥上來了,校廠娘和山東客都光著腳跑出來,大概是被蒺藜紮痛了,兩個人青蛙一樣跳來跳去。開火!虎子一聲令下,亂彈齊發。碎球一彈弓打在山東客啥地方,他殺豬般嚎叫。校廠娘竟嗚嗚地哭開了。
“紅指甲,白屁股,綠皮的西瓜大又圓……”虎子帶頭一喊,我們都喊開了。
7
水磨村的人們從口鎮看完稀奇回來才聽說瓜庵著了火。山東客說都怪自己大意,打了個盹,瓜庵就失火了。水磨村的人都埋怨侯老三,你個煙鬼,著火了也不知道。要不是人家校廠娘送飯看見了你早就變成一堆灰了,人家校廠娘救了你一條狗命。
出乎我們意料的是,侯老三不但沒有找我們幾個的碴兒,還在夜裏抱上西瓜去我們幾個家裏,說上次的事都怪他。關於失火事件,他一個字都沒提。
過了幾天,虎子把幾個人召集在一起說,走,今天去苜蓿地那邊捉知了。我們拿上彈弓出發了。苜蓿地挨西瓜地一邊有許多楊樹,樹枝上,知了一聲接一聲地叫,一聲比一聲急促,一聲比一聲嘹亮。
山東客顯然注意到我們了,他老遠就笑嗬嗬地走過來,說,熱了吧,熱了就到地裏去吃口瓜。他葫蘆裏到底賣的啥藥?我們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虎子,虎子一擺頭說,走,吃瓜去!我們一個個吃了個肚子圓。侯老三摸著碎球的頭對我們幾個說,往後想吃瓜了就來,這麼大一片瓜地,你們能吃多少啊!
8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那天水磨村落了一場雪。有人突然才想起了校廠娘,說校廠娘呢?好些天都沒見校廠娘了。後來才聽說校廠爹出了事,說他爹被壓在八百多米深的礦井下了。聽說他娘直到那時才見到了他爹的另一個女人。據說那女人操一口濃重的甘肅平涼腔,二十七八,長得也有幾分秀氣。甘肅女人有個碎女娃,五六歲,皮膚黑黑的,眼睛小小的,鼻梁高高的,看起來像校廠爹脫了層皮,隻有嘴角像甘肅女人。還聽說,甘肅女人把一張存折遞給校廠娘,存折上是校廠爹的名字,上麵有八千多塊錢。但校廠娘沒有要。甘肅女人還對校廠娘說,大慶是個好人。大慶就是校廠他爹。
校廠娘回到水磨村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忙活開了,蒸年饃,掃屋頂,要不了幾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校廠娘還帶回了一個叫小月的碎女娃。甘肅女人把自個娃留給校廠娘就不見了蹤影。有人埋怨校廠娘,不該把那個娃帶回水磨村。可校廠娘啥都沒有聽見,也許,她聽見了裝作聽不見。
我娘吩咐我把蒸好的年饃給校廠娘送過去的時候,我看見虎子娘和村裏幾個婦女都在校廠家。她們給校廠送去了新棉鞋,給碎女娃送去了紮頭的紅頭繩……
第二年春天,穀雨還沒到,山東客就來了,他比以往哪一年都來得早。聽說這一次他來了就不走了。
兩個月後的一天,我們看見校廠娘和山東客抬著一桶水澆校廠家院子的絲瓜,絲瓜的藤蔓扯得好長,爬上了牆頭。要不了多久,瓜蔓上就會開出黃燦燦的小花來……
原刊責編 艾曉波 本刊責編 魯太光
責編稿簽:這是一段“童年往事”:無垠的田野,碧綠的瓜田,嚴厲的看瓜人,淘氣的偷瓜的孩子,看瓜人的嚴密防範,偷瓜者的無孔不入……這一切,都讓小說蒙上了一層明亮的色彩,輕快的色彩,喜悅的色彩。
但歸根結底,這“童年往事”不過是貫穿小說始終的一種活的“風景”,一種人的“風景”,在這淘氣的孩子的眼中,在這不斷跳動的“風景”中,真正的故事——看瓜人與校廠娘的愛情故事——就像一粒西瓜種子一樣,在時光中萌芽了,開花了,結果了……最後,這“果”終於熟了,就像那滿地的西瓜一樣,甜甜地呈現在我們每一個人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