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所見之物》 文\許仙
選自《當代小說》2012年第3期
【作者簡介】 許仙:原名許順榮,中國作協會員。著有散文集《櫻桃豌豆分兒女》、短篇小說集《麻雀不是鳥》。在全國文學刊物發表作品400萬字。部分作品轉載於《中華文學選刊》《小小說選刊》等。
那天下午,我到新房去裝燈,結果一失手,臥室的頂燈掉到了地上。那超豪華的玩意兒,爆發的聲音也是超豪華的(這也算是物有所值吧)。巨響過後,就聽得樓上一聲嚎叫,有個家夥噔噔噔地從樓道上滾下去,還一路大聲疾呼:“地震啦!地震啦!”
樓下就有人批評他,“大白天的,鬧什麼地震!”
他立馬反駁道,“汶川大地震,是在晚上嗎?”
有位老太就勸他,“西銀,你是午睡睡多了,去用涼水洗把臉吧。”
那個叫西銀的人很氣憤,他說,“鬼才午睡呢!”
這下,凡午睡的都成鬼了,大家就不響了。
他又說,“很多事情已經在我們身邊發生了,但你們看不到。”
“你們怎麼就看不到呢?”他很生氣地問。
我當時就像鴕鳥似的停在人字梯子頂上,望著一地超豪華的碎片,簡直要崩潰了。後果很嚴重。因為這盞花哨而又笨重的頂燈,是我準老婆和準丈母娘親自相中的。就像當初她們親自相中我一樣,讓我邁入婚姻預備期,能否如期轉正,就得“以觀後效”了。現在,我將她們心愛的寶貝摔了,而且我聯係了那家燈具店,店主說他之所以將三千多元的豪華燈具降到一千八“跳樓”價售給我,就因為它是最後一盞燈了。後經百般懇求,才告訴我生產廠家的電話號碼。廠家卻對我說,這種款式的燈具他們早就不生產了,這下完了,準老婆和準丈母娘可是穿同一條褲子的,隻要有一個不高興,我的婚事又得“兩萬五千裏”了。當時我腦袋空空的,壓根兒就沒注意他們在樓下的對話。直到我結完婚,和這個西銀做了鄰居,上樓去分喜糖喜煙,他接過東西,猛地一拍我的肩膀,“兄弟,我替你感到悲哀呀!”
“啥?”作為新郎倌的我,在大喜的日子裏聽到“悲哀”兩個字,心裏老大不高興。
他卻大搖其頭道,“你的青春歲月,從此就成了酒後欲提當年勇的浪漫回憶;你的人身自由,從此就像牢裏的蒲公英,隨風飄得再遠也還是待在牢裏;老婆是一所日夜改造著你的學校,她們個個都是毛主席的好學生,卻不知道一個人的精神,還在母親的子宮時就已經生成了;家庭是一座你走錯門的地獄,你以為通過婚姻的天梯到了天堂,其實卻是向下掉進了地獄……”
正當我不知所措時,他老婆出現了,臉上堆滿了歉意,一雙大眼睛挺媚的。
她說,“你別聽他的,他這是西銀說西話啊。”
他老婆的相貌好極了,就是太過骨感了些。我朝她友好地笑笑,借機從樓上下來。在樓道上,我突然想起打碎頂燈的那個下午,他們在樓底下說的話,有個老太叫他西銀。梅子問我為何去了那麼久?我說樓上那個男人有毛病的,說話古裏古怪的。又問“西銀說西話”是啥意思?梅子躺在臥室的婚床上,望著那盞狸貓換太子的頂燈,竟然毫無察覺。她說你連這都不懂嗎?就是“死人說死話”呀。噢……我在心裏拐了個彎,知道人家叫他西銀,原來是在變相罵他呀。
情欲是人世間的萬有引力。新婚那陣子,我和梅子的日子充滿了加速度,下了班,我就拔腿往家裏衝。在客廳的飯桌上,總是壓著梅子的便條:飯菜焐在鍋裏,寶貝焐在被裏。於是,我匆匆地吃了鍋裏的飯菜,趕緊上床抱我的寶貝。那陣子我們太缺乏睡眠了,剛剛閉上眼睛天就亮了,就該下床了。那陣子時間對於我們來說,是多麼的寶貴啊。我們趕緊乘車,趕緊做事,趕緊回家,趕緊吃飯,趕緊上床,趕緊……一切都趕緊去做,凡事都使用加速度。
但我們樓上那戶人家恰恰相反,大概是以某種減速度在過日子吧。為了讓日子不至於過得那麼漫長,所以他們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比如晚飯時間、午夜、淩晨,會突然爆發出某種人為的令人難以接受的巨響。比如凳桌掀翻了,陶瓷砸碎了,女人號啕了,男人撞牆了,等等。所以我想,樓上那個女人的奇瘦是有原因的,會不會是她身上那個荷爾蒙係統的啟動器壞了?在一個家庭裏,女人的內分泌失調,往往會導致整個家庭的操作係統失調。
梅子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是因為樓上的女人比她漂亮?比她骨感?還是因為樓上的女人經常發神經,騷擾她的春夢?),總之她非常鄙視樓上的那個女人。每次樓上有什麼動靜,她就小嘴巴一癟,嘁的一聲,“有什麼好吵的?難怪她老公要跟她離婚了。活該!”
“你聽誰說的?”
“誰也沒跟我說,憑我女人的直覺。”
“你別瞎說!”
“你緊張個啥啊?是不是心疼樓上那張……”
“你……”
這就是女人!女人的天敵永遠是女人,而貪婪是她們的天性,最好全世界就隻剩下她一個女人,其他所有的男人都是她的男人。但她也不想想,要是全世界隻剩下她一個女人了,她要麵對全世界的男人,還怎麼活嗬!
但梅子的猜測,很快得到了證實。
這天深夜,我從丈母娘家打完義工回來,就見西銀站在樓底下,朝樓上大聲地叫喊。
“曹大魁!”
“曹大魁!”
“曹大魁!”
因為是鄰居,見了麵,我想打聲招呼也是應該的。就沒話找話地問他,“你喊誰哪?”
“喊我自己。”
“喊你自己?為啥?”
這我就奇怪了。他自己不是在樓下嗎?為什麼還要聲嘶力竭地、一聲聲地往樓上喊自己的名字呢?難道他在喊魂嗎?難道他老酒喝多了,找不到自己的家是哪間了嗎?
但是,都不是。
“我要回家。”他憨厚地笑道。
“那你喊啥啊,趕緊上樓回家啊。”我直肚直腸地說。
但他還是客氣地請我先走,他說他還要等會兒再上去。
我回到家裏,趴到梅子身上,把剛才的事情和她一分析,我們啥都明白了。敢情是樓上有別的男人進去了,或許正在做我們同樣的事情呢,所以西銀在樓底下叫啊叫的;他咋就這麼窩囊呢?人家都欺侮到他家裏來了,他咋就不能像個男人似的跟那人來個決鬥呢?非得先在樓下打好招呼,讓他們處理幹淨了,那個男人走了,他才敢回家去,才和他老婆睡在剛剛換過床單的床上,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似的。騙鬼啊!凡此種種,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樓上的女人在鬧離婚,而西銀不肯跟她離。唉,做男人做到這個份上,難怪要被人叫做西銀了。
這天晚上,我們十分關注樓上的動靜,但樓上竟毫無動靜。
我越來越對樓上感興趣了。我不明白那些結婚多年的舊夫妻,是如何保持那份新鮮的性趣的?對於我來說,在這短短幾個月裏,梅子一脫再脫的身體已經毫無新鮮可言,我的加速度也開始跟不上她的高潮,常常在她快活呻吟的那一秒鍾敗下陣來,有個德國佬說過,欲念僅產生於皮帶以上的部位,與褲衩和裙子裏麵的部位截然無關。他說得賊對,我知道我的思想開小差了。我對樓上的女人很好奇。女人一旦過於漂亮,男人就希望她是個婊子,好上她的床;而比她醜的女人也希望她是個婊子,那樣她們雖然不漂亮,但可以自命清高地說,你瞧我們多麼純潔啊,那種女人啊,哼!純粹是一堆漂亮垃圾。當然,我對樓上的男人也很好奇,他幾次提醒我,有很多事情已經在我們身邊發生了,但你們看不到。你們要睜著眼睛睡覺,當孔雀開屏時,你們要站到孔雀的後麵去,既要看到事物美的一麵,又要看到事物醜的一麵。